第九十四回 衝動的代價(下)
羅關在黎凰的笑容麵前微微有些晃神,甚至產生了一種想要為眼前這個女人拋頭顱撒熱血的衝動,但是他很快便回過神來,手中的銅鏡仍是高舉,然而這麽短短一會功夫,單烏的手已經微微離開了唐銓的門麵,更從他的臉上拖拽出一團蒙蒙黑霧來。
這團黑霧仿佛是由無數毛糙的繩子蜿蜒糾結編織而成,不過在唐銓的臉上浮起了半寸的距離便再難移動,而唐銓原本瘋狂的眼神在這黑霧浮出的那一刹那居然就變得空茫一片,仿佛整個人都成了一個空蕩蕩的軀殼,連帶著,那些符籙也由此失去了控製,閃爍了兩下之後,秋風落葉一般地飄落。
羅關的心裏咯噔了一下,知道那促使自己決定殺人滅口的預感已經變成了現實——這個陌生人居然真的能夠抓住這惡靈傀儡的關鍵,能夠將已經完全與唐銓本身魂魄結合在一起的惡靈給揪出現形。
而這麽一來,自己將唐銓煉製成惡靈傀儡的事情,就這樣讓黎凰看了個清清楚楚。
最大的本錢和最大的把柄都被對方抓在了手裏,羅關當即便有了掉頭就跑的衝動。
——就算走也要先毀掉那惡靈傀儡,否則這把柄落在了黎凰手中,會讓自己再也回不了中桓山的。
“看不出羅關師弟竟有這等決斷。”黎凰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也停下了閃避的腳步,從容站在庭院之中。
黎凰與單烏已經拿住了羅關的把柄,現在隻等著看羅關會作何選擇了。
單烏皺著眉頭看了一眼那些和自己掌中那些觸須糾纏在一起的黑色煙霧,依稀能辨認出是一個複雜的符文,而其上陰寒逼人的氣息讓他極想甩手離開,但是他也知道眼下正是關鍵,於是冷著臉,硬挺在原地。
“嗬嗬,嗬嗬……”羅關捧著銅鏡,幹笑了兩聲,甚至還帶著種做了壞事被抓包的羞赧,就在單烏與黎凰都等著他開口說話的時候,羅關卻突然從牆頭上跳了起來,一把符籙灑出,連綴成一張火網,向著一旁的黎凰阻攔了過去,同時口中發出一聲怒吼,舉著銅鏡對著唐銓便大喝了一聲:“魂魄歸位!”
那團黑霧瞬間凝實了無數倍,並重新往唐銓的體內滲去,而唐銓身上的陰寒之氣更盛,單烏再也支撐不住,手中的那些觸須迅速地縮成了一團撤離,眼見重新回複到癲狂狀態的唐銓齜牙咧嘴地就要再次召喚起那些符籙,單烏借著撤回右手的一個轉身,左手之中一直暗藏的短劍就這樣揮了出去,橫掃過唐銓的脖頸,一片扇狀的血霧就這樣噴了出來。
唐銓的頭往後仰著,幾乎就要徹底斷去,然而就算這樣,唐銓似乎仍有知覺,不斷地揮舞著雙手,使得單烏就算後退閃避,卻也逃不出那些蝴蝶一樣往自己身上貼過來的符籙。
“不對,關鍵不在唐銓,而在那個羅關手中的銅鏡。”單烏當然知道自己手中對於他人生死的掌控,他知道唐銓肉身的活力正在不斷地流逝,但是那團黑霧顯然正在意圖將唐銓最後的那點能量都軋個幹淨,而更糟糕的是,唐銓的身體竟仿佛變得有些透明,似乎有一盞燈正在他的身體內部大放光明,要將他整個人都給照個通透。
“給我爆!”羅關的銅鏡對著唐銓,口中的呼喝聲嘶力竭。
而就在單烏閃避,羅關話音剛起的那一刹那,唐銓的身遭突然出現了一圈金光連綴成網的符籙,這張金色大網對著唐銓從頭罩下,竟仿佛一塊吸滿水的厚重毛氈直接拍在了一片火焰之上,呼啦一聲就將唐銓體內發出的光芒給壓了回去,而唐銓體內的黑霧再次出現,想要掙脫那張大網的包圍,卻是無能為力。
這是清曇上師所特有的傀儡符,而在這凡人世界中,會有這種符籙的,除了李辰,就是昆霆。
果不其然。
“他的選擇已然清楚,他一點也不想離開中桓山,與我們並非同路人,想來就算勸服了也不會真心,所以我們可以不用再試了。”昆霆掐著一個法訣,在唐銓的身後一步跨出,顯然已經在旁邊觀望多時了。
“是啊,幾次三番意圖不計代價地想要毀滅這惡靈傀儡,他不心疼,我倒要心疼了。”黎凰此時也甩脫了身前火網的糾纏,退到了昆霆身邊,兩人的關係,竟似是毫無隔閡。
羅關的臉瞬間就綠了,“不是同路人“這句話的意思在他的腦海裏轉了好幾個彎,而在單烏也回身看向他的時候,他甚至連腳下都有些踉蹌了。
“你們,你們居然……”羅關顫抖地伸手指點著前方三人,直到他發現連李辰這麽個和自己一直深有過節的人都在側方出現的時候,終於大叫一聲,掉頭就跑。
昆霆與單烏上前一步,就要將羅關給製住,卻沒想羅關手中的銅鏡中突然就卷起了一股妖風,陰寒之氣不但逼得單烏與昆霆連連後退,更包裹著羅關的身體,整個而如同一團鬼影一樣,倏地便從牆頭消失,再出現時,已是追之不及。
“那鏡子可真是好東西。”昆霆看著羅關遠去的背影,不由地有些咋舌。
“他會逃回中桓山?”單烏偏頭,問了黎凰一句。
“放心,有唐銓這屍身在手,我會讓他回不去的。”黎凰指了指已經被傀儡符製住的唐銓,“我這就去告上一狀。”
“他也有可能去找厲霄師兄,他們畢竟是同門。”李辰在一旁補充道。
“哦,那我便讓他連厲霄也不敢去找。”單烏的眉梢跳了一下,吹了一聲口哨,便有一隻小鳥撲騰著翅膀,從黑暗中顯現,落在了單烏的肩膀之上。
……
羅關一路衝進了永安城外的山林極深之處,確定的確無人追在身後,方才踉蹌地扶住了身旁的樹幹,跌跌撞撞地坐倒在地,身體內強行壓抑的痛楚,一瞬間便全部爆發了出來,疼得他幾乎想要一了百了。
他為了逃命,發動了那徹地鏡中對他來說已是遠超負荷的保命神通——那股妖風可以帶著他快速飛遁,速度甚至可以媲美一些速度上並無所長的上師們,但是動用這神通的代價同樣也不小,羅關的一身精血被那銅鏡吸去了大半,而飛遁之術對肉體凡胎的強大壓力,同樣讓他的體內充滿了種種暗傷。
這些代價甚至可能讓他少活十年。
在這樣的疼痛之中,他隻覺得自己的腦子從來沒有這麽清醒過。
“原來這幾個人早有勾結,卻那般裝腔作勢,莫非這設了陷阱就為了對付我?不對,是……”羅關的心頭猜測,他瞬間想到了已經消失的趙藍衫,隻覺得這人十有八九凶多吉少。
“不是同路人真的是那個意思?他們真的叛了?那個人又是誰?”羅關想到了那個一出手便拿住了唐銓身上惡靈的少年,心中隻覺得又梗上了一塊。
而就在這個時候,羅關腰上的一塊玉佩亮了起來,隨即,便是一道有些蒼老的聲音響起。
“羅關徒兒,你將同門師弟唐銓煉製成惡靈傀儡,並將發現此事的趙藍衫圍殺滅口一事,掌門已然知曉,為師亦深感無顏……”
玉佩之上傳來的話語讓羅關驚愣住了,他最害怕的一種場景還是發生了,清蓮上師的話依然沒有停止,羅關卻不敢再聽,而他亦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力量,竟在全身疼痛之中,一把扯下了那枚玉佩,遠遠地扔了出去。
玉佩砸在了一棵樹上,而後翻滾著跌落在地,聲音卻仍未完全消失,斷斷續續地傳來了一些諸如“功勞”,“妖物”,“龍脈之氣”的詞句,最終徹底無聲,而那些詞語雖然串聯不成句子,但是仍能聽出中桓山的那些上師們所真正在意的,究竟都是何事。
“功勞……妖物……”這些拚命往羅關耳朵中鑽的詞提醒了羅關,他的懷裏還有一個封凍住的小銅盒,裏麵裝的正是那妖物的血肉。
“對了,我有這妖物的血肉,我有功勞的!”羅關突然覺得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算羅關因為禍害同門的事情被中桓山那些上師們下令驅逐山門,甚至得以命相償,但是隻要他的手裏拿住了一樣能讓中桓山其他那些上師們看重的功勞,那麽憑借清蓮上師對自己的看重,這件事情便有了轉圜的餘地,甚至可以倒打一耙,說是黎凰等人與羅關爭功不成,蓄意陷害。
——清蓮上師此時傳訊自己,想來也正是為了提醒自己這點。
羅關心生悔意,手腳並用地爬到了那枚玉佩旁邊,卻隻能對著那已經出現裂紋,並且靈光也已經徹底消散了的玉佩捶胸頓足。
“我怎麽這麽衝動……”羅關自責著,他卻沒有發現自己這一晚上似乎都在不斷地一時衝動著——一時衝動將唐銓煉製成了惡靈傀儡,一時衝動想要去黎凰與昆霆處試驗一番傀儡的威力並來那麽一個漁翁得利,及至眼下竟因為驚懼,直接砸碎了這麽一枚通訊玉佩。
“是了,那個銅盒,可再也不能有失了。”羅關的收顫抖著,握住了自己懷裏那依然冰涼的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