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亂之始(上)
摘星樓歌舞升平,可與之相對的皇宮之中,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魏央站在禦花園的亭子之下,隻要微微抬頭遙望,摘星樓就矗立在他的視線之中,避無可避。
他的身後跪著兩個年輕臣子,正是他新近想要培養一下的賢德才子,本來隻是君臣夜話聯絡一下感情,卻沒想到摘星樓之上舞樂之聲就這樣遠遠飄蕩過來,毫無顧忌,一時間竟讓三人都有些覺得氣氛微妙。
那兩個臣子互相對視了一眼之後,露出了視死如歸的表情,同時在魏央的麵前跪下,口稱冒犯,卻已是開始上諫了。
“且不說司天院摘星樓的建製有多少逾越之處,且不說陛下的祭天之行將會如何地勞民傷財,便說今日之事,隻因一句冒犯,便將盡忠職守的陳守將及其下二百名無辜士兵一同斬首,無視天子律法,莫非陛下依然認為,這是不得不行之事?”
“古有齊天子,受寵臣迷惑,修建逐鹿台,據說引動天神下凡,流連不去,而逐鹿台之上,瑤台瓊室,玉杯象箸,肴膳之珍則熊蹯豹胎,酒池肉林,更以男女裸裎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泱泱大齊,未至末世而亡,當為後人之鑒。”
“史若不可觀,仍有他山之石,不知陛下可還記得十年之前的小梁國,本具一統天下之勢,卻因梁惠王癡迷於問道長生,終至偌大江山一夕覆滅,而梁惠王本人,也葬身火海之中。”
“誠然,陛下如今仍有分寸,供奉天師之時,尚還記得這天下黎民蒼生,但是這位天師大人若當真心念蒼生無心權勢地位榮華富貴,又怎麽會在這永安城中流連不去?現如今征兆已顯,隻怕到時候天師大人步步進逼,陛下可就悔之晚矣。”
“陛下,且恕小臣冒犯,小臣以為,這所謂的妖星現世晦月災年之天象,實則隻是天師大人的一個借口,他先提出了這種天象,日後種種動亂之事,隻要往這天象之上一推便可了事,他仍是神機妙算的天師大人,可對於陛下來說,這所謂的天機,卻是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
“我大魏國如今倉廩充實,政治清明,百姓更是安居樂業,有了這些根本,就算有些天災人禍,也不至於傷筋動骨,但是陛下卻為了這虛無縹緲的天象便要行這祭天之事,小臣隻怕,這才會是亂象的根源……就算真有妖星,極有可能,便是那位天師大人。”
“陛下,小臣同樣認為,若果這樣繼續下去,神靈位於君權至上,國之亂象,必將由此而生。”
……
兩個臣子你一言我一語,最後索性一言不發直挺挺地跪在魏央的麵前,梗著脖子完全是冒死上諫死亦光榮的模樣。
魏央有些無奈,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卻隻能搖頭歎息了一聲,而後起身,遙望著摘星樓,麵色晦暗,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許久許久之後,眼見天際星辰欲墜,魏央方才輕輕地開口說了一句:“今夜你等的話語,我隻當沒有聽過,從今往後,不要再提。”
“陛下!”兩個臣子一驚,開口便要再勸,可是魏央早已一拂袖子,大步離開,不多時,便有小太監迎了上來,扶起兩位早已跪得僵硬了的臣子,恭恭敬敬地請出宮去。
次日,魏國國君發布了一條命令,將這兩位臣子一南一北,發往異地鎮守,而這兩位臣子卻也沒有異議,因為伴隨旨意而來的密報之上,魏央寫了兩句話:“國有忠臣,寡人之幸。”
“我等感知陛下知遇之恩,必然會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兩人在接旨之時,如此說道。
……
就在那兩個臣子的馬車在城門口分道揚鑣的時候,一隻鳥從永安城外的山林裏撲啦啦地飛了出去。
單烏揣著手,眯著眼睛,直到那鳥消失在了天邊,方才緩緩地收回視線。
那些裝神弄鬼的方法,單烏在當日裏學到之後,便挑了其中一些,傳給了王卅一等人,那兩個臣子將要前往的一南一北兩個地方,正是起事的源頭。
至於方才的那一封信,則是要求石泉等人趕赴永安附近的幾個城鎮——單烏對石泉等人的容貌還是頗有信心的,對付那幾個深山老林裏出來的小道姑,或許不需要用什麽太過粗暴的手段。
——殺人並不難,如果想要簡單快捷,讓單烏將血肉混在李天師那接風宴中,一頓飯下來就能讓這毫無防備的九個人死個大半,但是這一回,來人實在太多,又是互相盯防,如果想要一口吞下,過程中出了什麽差錯,漏了風回到中桓山,那補救起來可就難了。
於是單烏告訴李天師: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這些人自己找死。
單烏其實並不希望讓這些人當中的誰死得毫無價值,畢竟他想要盡快完成文先生地交代,不可能隻靠那些跟著自己的小鬼,也不可能指望李天師區區一個人——這種等同於糾結起一堆隻有竹竿的乞丐去麵對大魏國的四十萬強健兵馬,從頭開始一點一滴打天下的行為,他忍不了,同樣也不覺得自己能夠做到。
——既然這一回引來的都是神仙,那這種事情,怎麽能沒有神仙們的參與呢?
單烏其實是完全沒有擔心過李天師真的能解決掉這些人當中的誰,以至於與李天師定下的分贓之賭,隻不過是順著李天師的心意,提出了一個最能讓他心向往之的提議罷了。
“別讓我失望才好啊。”單烏看著腳下的永安城,默默地祈禱了一句。
……
摘星樓之上的宴席徹夜未息,這使得整個永安城之中的人,都不得不注意到了那高樓之上的飄渺樂曲,有人覺得這是仙樂,於是跪地膜拜,有人卻覺得這是亡國之曲,不免哀戚終日。
天剛過午,孫夕容帶著木宛和元媛,先行找上了李天師。
“我等打算前去追捕那隻妖物,故而前來告辭。”孫夕容客客氣氣地說道,昨夜她與木宛和元媛早商議過了,日間所見的種種,使得她們均覺得不可再停留在這司天院中。
“對於那隻妖物,李辰師弟可有什麽提議麽?”木宛看到了李辰欲言又止的表情,於是多問了一句。
“其實我的提議是等。”李天師說道,“這妖物在我的手裏吃過大虧,必然會想要報複回來,如果在這司天院裏等下去,這妖物自會現身。”
李天師清楚地知道,這幾名女子一離開永安,等若是落入了單烏的囊中——於將來大計於個人私心,他都不希望此事發生。
“言之有理,不過,盡管如此,我等還是想向李辰師弟道一聲告辭。”孫夕容想了想,依然堅持道。
“卻不知師姐等人有何計劃?”
“如你方才所言,這妖物既然想要伺機報複,那麽必然不會距離永安城太遠,我們打算在永安城附近的山林城鎮搜索一二,或許能發現些什麽蛛絲馬跡,畢竟我們與那些凡人探子不同。”孫夕容頷首回答道。
“臨行之前,師尊曾賜予一樣追蹤寶物,不過這寶物需要被追蹤者的氣息才能作用,卻不知李天師這裏還留有什麽沒有。”
“衣物的碎片,總還是有一些的。”李天師幾乎是立即便想到了單烏的那塊肉,但是隨即便想到這東西眼下還不是出現的時機,於是權衡一番,帶著孫夕容等人來到了關押單烏的庫房,幾人搜尋半晌,到底還是找了些其他東西。
“這便足夠了。”孫夕容笑道,“如此,我等便不再叨擾李辰師弟了。”
“祝幾位師姐一路順風,早日功成歸來。”李天師恭恭敬敬地將幾位女子送出了司天院。
“咄,走得真快,看起來昨日那下馬威的種種安排,果然包含了單烏那妖物的算計,而那幾個小道童顯然也沒能起什麽作用……”李天師輕輕地嗤了一聲,心裏默默想著,“罷了,這三條人命,就交給他收拾吧。”
“她們要去哪裏?”就在李天師心中盤算的時候,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從李天師的身後響起,嚇得他瞬間出了一聲冷汗,而這冷汗又在一瞬間蒸發了幹淨,竟弄得李天師整個背上都涼颼颼的。
“我問你,她們要去哪裏?”那聲音又重複了一遍,咬牙切齒,似是耐心將盡,李天師小心翼翼地回頭,卻隻看到厲霄不知道什麽時候竟從那不會停歇的酒宴之中追了出來,陰沉著臉迷蒙著眼,敞著衣襟,口中噴著酒氣,腳步踉蹌,顯然已經是喝高了的模樣,一雙赤紅的眼睛卻是死死地盯著孫夕容消失的方向,仿佛想要將那個女人給拆吞入腹一般。
整整一夜,極樂散的作用,眼下正是發揮得最為淋漓盡致的時刻。
李天師不敢阻攔,唯唯諾諾地讓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厲霄遠遠地綴在孫夕容三人身後,消失在永安城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
李天師的眼底,也有些紅。
“至少留下了五個。”這些人的反應讓李天師措手不及,故他隻能以此暗暗慶幸,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讓他焦頭爛額的事情,眼下才隻是個開頭而已。
……
在單烏的殷殷期盼之中,三個喬裝打扮的道姑,以及後麵綴著的一個神誌不清的道長,就這樣混在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出了這永安城的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