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月光光照亮了愛過我那張臉(中)
單烏背著碧桃,沿著蜿蜒的山路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去,或許是因為心裏的遲疑以及那些不好的預感,單烏並沒有用輕功,所以走得很慢,但是不管多慢,總有到達終點的那一刻。
單烏找不到任何理由來說服自己,去認為這並不是自己與碧桃這一條路的終點。
……
月光下的亭子破敗蒼涼,但是在亭子外麵的一片平台上卻放著一個小小的矮桌,桌子上是一套精美的茶具,矮桌的旁邊散著幾個蒲團,不遠處還有一張堆滿了毛裘的貴妃椅,楚江王垂著頭,端端正正地侍立在一邊。
其中一個蒲團之上,坐了一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正低頭喝茶,直到單烏背著碧桃踏上了這處平台,站定在了他前方一丈左右的位置,方才從茶香中回轉過來,抬頭看了單烏一眼。
雖然和當初見到的仙風道骨的老人不同,但是單烏還是本能一般地認出了這中年男人就是文先生。
“文先生……”單烏的聲音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在之前的一路上,他假想了無數自己在麵對文先生時候自己該做的事,比如痛哭流涕自承罪過,比如直接掉頭找別的路繞過去,比如狠狠心拔出劍來拚死一搏……但是所有的假設在單烏真正看到文先生之後便都成了心裏毫無意義的思想碎片。
在文先生所帶來的壓力麵前,單烏發現,他甚至連維持一個完整的禮節都做不到。
“讓那小姑娘好好躺下睡一覺吧,你連著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她雖然一直昏睡,但是身體也已經到了極限,隻是強撐著不讓你看出來而已。”文先生放下茶杯,開口說道,楚江王低頭領命,小碎步地走到了單烏的身旁,把昏睡碧桃從他的背上扶下,又小碎步地退了回去,將碧桃安放在那張貴妃椅上,甚至還拉過一張狐裘,蓋在了碧桃的身上。
整個過程中,單烏隻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失去了自主調動自己手腳的勇氣,隻能僵硬地站在那裏,而後眼睜睜地看著碧桃的胳膊緩緩地從自己的肩膀上離開。
身上沒有了碧桃的重量,單烏隻覺得在這山中夜風的吹拂下,自己後背是一陣陣空蕩蕩的涼。
“放心,她暫時不會有事,現在,輪到我來問你幾個問題了。”文先生手輕輕一揮,一個蒲團滑到了單烏的腳邊。
單烏隻好乖乖地坐了下來:“還請文先生賜教。”
“賜教說不上,你老實回答問題便好。”文先生說著,微微偏過頭,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自己該怎麽開始發問。
“其實這麽短的時間你能跑這麽遠,已經很出乎我的意料了,但是,如果你現在帶在身邊的,是王卅一石泉那些人,那麽我會欣慰很多,甚至很有可能就不追究你私自離開地府這壞規矩的舉動了,因為那至少能夠說明你有野心,而你的野心,區區一個陰曹地府還不足夠……”文先生看著單烏,語氣頗為推心置腹的模樣,讓單烏隻覺得有個銼子在自己的脊梁骨上一點點銼著,似乎不讓自己徹底彎折下腰便不算完。
“不過,既然你違背了我定下的規矩,而且帶著逃出來的是這麽一個毫無價值的小姑娘,有些話,我就不得不問了。”文先生的語氣頓了頓,“你知道自己能為她做到什麽地步麽?”
“不知道。”單烏低著頭,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隻是走一步看一步。”
“我想也是。”文先生點了點頭,麵上的笑容似乎有些欣慰了,“其實從你上山這一路的表現我也看出來了,你並不是不識時務不知輕重的人,會做出現在這種選擇,多半還是因為無知吧。”
“小的隻是一隻井底之蛙,之前的井是勝陽城,現在的井是陰曹地府,若論其他,的確無知的很。”單烏坦誠。
“也是該讓你看看這個世界是什麽樣子了。”文先生起了一個話題,同時有一杯茶緩緩從矮桌上地飄到了單烏的麵前,懸停不動。
單烏有些疑惑於文先生這一副打算與自己長談的樣子,但是仍然伸出雙手,打算順勢端住那小巧的茶杯,可單烏的手指隻是剛剛觸碰到那茶杯,就發現自己的雙手以及那茶杯周圍的空間仿佛凍住了一樣,完全地靜止了。
單烏依然擁有自己這雙手的知覺,甚至能感受到那茶杯傳遞過來的熱量,但是內力無法運轉,肌肉不能動彈,就連那些分布在自己身體裏不明所以的涼意,也紛紛蟄伏了下來。
單烏感覺到了什麽,也想到了什麽,於是他的臉色不由地就變了。
“嗯,有何新的體會?”文先生開口問道。
“這不是那種內力封固空間的感覺。”單烏回答道,他早些時候才被泰山王以內力封堵過,這兩者之間的差距簡直如同水與火一般,而在聯想到在陰曹地府之中的所見所聞,以及感受到自己體內那明顯被壓抑住的涼意,一個猜測終於成形並浮上了單烏的心頭時候,他也終於完全地冷靜了下來,“小的鬥膽做些猜測……”
“你說。”文先生的表情看起來,似乎他已經完全明了了單烏想說些什麽。
“文先生你不是人……或者說,不是凡人。”單烏深吸了一口氣回答道,“文先生,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仙佛魔之類的麽?”
“真正意義上的神仙佛魔這些東西有還是沒有我並不知道,不過你的確說對了一點,我不是凡人,而我控製住你的這點小手段,依靠的也不是凡人武學中的內力,我走的這條路,叫做修真。”文先生的笑意讓他的麵容似乎又年輕了幾分,而單烏定睛看去,卻又沒有看出什麽異常來。
“你果然心動了。”文先生看著單烏說道,單烏的眼裏流露出的激動都被文先生看在了眼裏,於是文先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戲謔之意,輕輕揮了揮手,讓那茶杯平穩地落盡了單烏的手裏,而在單烏甚至還沒確定自己已經端穩了這茶杯的時候,那茶杯裏青碧的茶水突然跳躍了起來,在水麵上凝成了一棵小小的嫩芽,托舉著當中一個拇指大小的花苞。
花苞飛快地漲大,綻裂,開出一朵重瓣的山茶來,轉眼之間那托起花朵的綠葉便消散成了一圈小小的星雲,於是花朵失去了支撐,啪嗒一聲落回了杯子裏,在水麵上漂浮蕩漾著,周圍水花四濺,仿佛在這寸許大小的空間裏卷起了一個極其微小的風暴一般,卻詭異地沒有一滴茶水濺到杯子外麵。
花瓣在這小小的風暴之中開始皺縮,枯萎,以一種仿佛腐爛一樣的姿態崩散著,很快便重新化作了一杯澄澈的茶水,倒映著天上亙古不變的明月,讓單烏一時有些恍然,而後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就順著杯子裏那明月的倒影,轉移到了天上。
深藍的天幕,皎白的明月,仿佛從未知曉人間疾苦,就那樣靜靜地懸掛著,淡漠地看著時間一切,從古至今。
“現在,你又有什麽新的體會了?”文先生的手指在矮桌上輕輕叩了叩,喚回了單烏的神來,而後繼續問道。
單烏有些戀戀不舍地看了那天上明月一眼,而後垂落了視線,盯著手裏這小小的茶杯,回想著方才這方寸之間片刻之間的風起雲湧花開花謝,沉吟了半晌,組織好了語句,聲音嘶啞地說了一句:“好花易謝,死不複來,明月常在,無謂圓缺。”
“你比我想象的悟性更高。”單烏的回答讓文先生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你現在知道自己有可能拋舍下的,是什麽東西了麽?”
“知道。”單烏點頭,而後將手裏的茶杯舉到了唇邊,一仰脖子,喝了個幹淨。
“我的規矩不能破,當然我也不會對你逼迫太狠,畢竟你的天賦足以讓你在我眼裏變得和其他凡人有些許不同,隻不過有些路,走出去了就不能回頭,錯過的東西就別想再找回來,這一點,你可清楚?”
“清楚。”單烏將喝幹了的茶杯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自己的身前。
“很好,所以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則,你帶著她離開,從此以後,過你山野村夫的日子,什麽陰曹地府什麽文先生藍公子,對你而言都不複存在——你若選擇了這條路,我便會抹去你們的全部記憶,並且收回你的武功,這一點,你不用懷疑我能不能做到。”
“小的不敢。”
“第二條路,你仍是陰曹地府的平等王,事情會回到原來的軌道,將來我或許會讓你真正見識一下這個世界的另一麵,讓你也同樣成為凡人之上的存在——當然,如果你選擇了這條路,你得想辦法證明一下你的心思從此以後不會再有反複,不會口上答應了回頭又做出什麽一時心軟陽奉陰違的事情,要知道,我可沒那麽多時間浪費在你身上……你,聽明白否?”
“明白。”單烏用力閉了閉眼睛,點頭回答道。
“很好,希望你的選擇不會讓我失望。”
“我不會讓文先生失望的。”單烏啞著嗓子回答道,“隻是小的鬥膽,仍請文先生寬容一二,且容小的……與碧桃姑娘,單獨呆一會。”
“可。”文先生點了點頭,也沒見怎麽動作,便已經站到了楚江王的身邊,而那些矮桌蒲團之類,也都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單烏甚至可以說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眼前的那個小茶杯是怎麽變得透明直至消失不見的,一時間,心跳竟是變得愈發劇烈了。
而在這個時候,就連文先生和楚江王的身影也開始變淡,單烏瞪大了眼睛,卻根本看不出其中玄虛,隻能感受到自己身體裏的那些涼意居然也因此而蠢蠢欲動。
“時間隻在日出之前。”這是文先生最後留下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