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搶奪

  明珠照亮他們周圍的角落。


  傾世花一旦被喚醒, 無法摧毀,也無法逆轉。只能在儀式未完成時,強行變更主人。


  蘇蘇靈魂是仙體, 神器自然更親近她。


  傾世花如今認她為主, 蘇蘇閉上眼, 將澹臺燼體內少部分傾世花的力量帶出來。


  紫芒從澹臺燼身體,沒入蘇蘇的身體。


  世間百態,紫色傾世花最是悲苦、怨憤和難過。


  昏迷的澹臺燼, 喉結動了動。


  他的確是故意讓樹妖把他吞進來的,這樹妖愚蠢, 一激怒就不管不顧, 澹臺燼順蔓摸瓜,把樹妖的傾世花搶在了手中。


  澹臺燼並不認識這是什麼,然而傾世花一碰到他的血, 開始劇烈顫動, 他要扔掉已經來不及, 腦海一痛,失去了知覺。


  無邊的黑暗與恐懼之中, 他依稀回到了兒時的大夏宮廷。


  他靠坐在假山後面,看敵國皇后給小皇子擦汗。


  那個女人神情溫柔, 眼裡是他沒有見過的光。


  澹臺燼聽見皇后問:「凜兒, 今日學了什麼?」


  粉雕玉琢的蕭凜抱拳道:「回母后,今日太傅教導治水之道,劉將軍教兒臣騎射。」


  皇后笑道:「我兒尚且年幼,太傅和將軍教導的東西,凜兒能懂嗎?」


  蕭凜點頭:「紙上得來終覺淺,太傅說, 早早學會道理,便可早早踐行。」


  皇後身側的嬤嬤道:「皇後娘娘怕殿下辛苦,給殿下溫了湯,一直等在這裡。」


  宮女拿來食盒。


  香氣飄散,澹臺燼灰撲撲的小身影,坐在假山後,冷冷看著他們。他腹中飢餓,記不起幾頓沒吃東西了。


  澹臺燼抬起有破洞的靴子,蹍死泥地中的螞蟻,盯著皇后看。


  他原本,也有娘親的。


  可是他的娘親活,他便要死。他選擇了出生,懵懂的時候就已經殺了娘親。


  澹臺燼看著蕭凜,手下不禁捏緊了草葉,他常常聽見宮人議論——


  六殿下是如何厲害,七歲能吟詩,十二歲的四殿下,都打不過他;


  六殿下仁心寬厚,善良溫和,宮女衝撞了他,他反倒寬慰宮女;

  皇帝最喜愛六殿下,還親自教他寫字。將來六殿下最有可能繼承大統,他會是個明君,娶天底下最好看的妻子,被萬民愛戴……


  六殿下,蕭凜么。


  最好的母親,最尊貴的身份,習武天才,文采超然,最好的未來。


  澹臺燼靠著假山,黑黢黢的眼珠沒有光彩。


  皇后和蕭凜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個布衣女子尋過來,劉氏看著假山後面的澹臺燼,幽幽地說:「你看見了吧,殿下,原本你也該這樣活著的。他是大夏的六皇子,而你是周國的六皇子。可他是天上的雲,你成了地下的泥。」


  「本來這一切,都該是你的。」


  澹臺燼疑惑地問:「該是我的?」


  劉氏激動地說:「對!所以,有一天你一定要回到周國,拿回屬於你的一切。權勢、力量、美人,所有屬於蕭凜的,全部都屬於你,包括他的國土。待你君臨天下,他們不過是你足下螻蟻。」


  澹臺燼沉默許久,最後露出一個笑容:「都會是我的。」


  然而後來十四年,蕭凜是蕭凜,他依舊只是自己,冷宮裡那個人人可以欺辱的澹臺燼。


  一隻見不得光,蕭凜如果樂意,抬腳就能踩死的螻蟻。


  可惜,作為一個善良正直的人,蕭凜不但沒有踩死他,反而時常幫他。


  澹臺燼想,換個身份,他會幫蕭凜嗎?


  不、不會的,他清楚地知道,有個聲音在幽幽說,你會折磨死他,充滿快意地殺了他。


  世界光怪陸離,他有些喘不過氣。


  冷宮夏熱冬冷,缺衣少食。


  劉氏尖刻的嗓音不斷提醒他,去搶,去奪,不能這麼沒用,是你的,全是你的!

  紫色傾世花的力量,在他身體中散開。


  心中暴虐滋生,澹臺燼手指漸漸收緊。


  然而就在這時,有人撬開他的唇,唇上一片溫軟。


  他手指動了動,橫生的暴虐停滯,生出幾分茫然的滋味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所有的感覺,都聚集在唇上一點。


  他忘了劉氏,忘了蕭凜和皇后,忘了追逐的權利。


  此刻,只有一種感覺清晰。


  澹臺燼喉結微動,意識尚不清醒,但他想捉住這種滋味。


  很暖,還帶著清甜的味道,像他曾孤單坐在宮殿處,看人間一場大雨之下,嬌弱又倔強的花,一點點盛開。


  他看得目不轉睛,想過去揉碎它,可是最後,他居於宮殿之上,動也未動。


  那約莫是他難得有的害怕滋味,渴切,又覺得恐懼。


  想抓住,最後連靠近都不敢。


  唇上的感覺更加熱烈,甚至壓過了隱隱的恐懼,他幾乎憑著本能,熱烈回應,盼她給予更多。


  然而還未徹底採擷,額上點上來一根纖細的手指,澹臺燼悶哼一聲,沒了意識。


  蘇蘇直接把他戳暈了,她摸摸自己微腫的唇,有點兒惱怒,邪物果真是邪物。


  她在吮傾世花,可他在做什麼?

  她把澹臺燼拽住自己衣角的手指掰開,盤腿坐在他身側。


  澹臺燼需要一隻眼睛才能活,而今神器入體,她的眼,可以明澈不腐朽。


  能讓他不用喪心病狂奪取凡人和妖怪眼睛。


  勾玉不願醒來,許是怕哭,它看著蘇蘇長大,護佑蘇蘇平安一百年,捨不得蘇蘇受苦。


  蘇蘇倒是很平靜。


  所謂大道,不可能慷他人之慨。誰的眼睛不是眼睛呢,她要救人,那就自己來。


  她解開澹臺燼蒙眼的步,血浸濕布條。


  蘇蘇低聲說:「今日救你,來日荒淵歸來,我也會殺你。」


  少年閉著眼,無聲無息。


  她纖細的手指,拂過他的眼眶,蘇蘇捂住自己左眼,疼得想哭。


  這條孤獨的路,一月蒼冷的人間,不論如何她要走下去。


  澹臺燼醒來的時候,發現他還在桃樹妖的樹體中,腿上躺著一顆小腦袋。


  蘇蘇墨發散開,唇色蒼白,倒在他懷裡。


  他抬手,觸上右眼,發現眼睛竟然好了,而手中那個充滿力量的奇怪物什,憑空消失。


  難道那個東西,化作了他現在的左眼?

  他皺眉,捏住懷裡人尖細的下巴:「醒醒。」


  蘇蘇長長的睫毛一顫,虛弱地睜開眼。


  她雙眼緩了緩才聚焦,左眼一抹紫色微不可察散去,她眨眨眼睛,覺得有些乾澀。


  傾世花化作的眼,依舊漂亮,讓人看不出真假。可是這隻眼宛如琉璃玉石,並不能視物。


  倘若遮住右眼,她的世界便是一片黑暗。


  樹體內有轟隆隆的響聲,還伴有滴答水聲,樹妖失去神器,變得不堪一擊。


  澹臺燼說:「先出去。」


  蘇蘇點頭,她扶著桃樹內壁,努力想站起來,然而凡人之軀,強行轉化神器,她現在全身沒有力氣。


  滑落下去之前,澹臺燼一言不發接住她。


  紅衣少年神色冰冷,把她背起來。


  蘇蘇不講話,他便也懶得說話,背她一同走出去。


  桃樹內壁雖寬,卻也還好,一段不長的路,蘇蘇的胳膊軟軟搭在他的肩頭。


  澹臺燼跨出桃樹,回頭再看,桃樹妖只剩下枝幹,失去傾世花,桃樹無法在冬日開出桃花,也無法再自由移動,正驚恐地看著他們。


  澹臺燼冷冷一笑,示意背上的少女:「引雷毀了這東西。」


  蘇蘇打起精神,催動陣法,以桃樹為中心,玄雷劈下。一道道大腿粗的紫雷,劈得桃樹妖哀嚎。


  它沒了傾世花,便沒了自由移動的能力。


  澹臺燼背著蘇蘇,站在很遠的地方,看桃樹被劈了半個時辰,方轟然倒下。


  澹臺燼要走,蘇蘇虛弱開口:「我們還要找小悠。」


  澹臺燼說:「是你答應的,不是我。」


  蘇蘇無力地靠在他肩頭。


  澹臺燼背著蘇蘇,快要走出府了,又突然走回來,再次靠近桃樹妖,樹妖已經被劈焦。


  「看了別後悔。」他冷淡地說。


  蘇蘇睜開眼睛,悲傷地看著桃樹下女子屍骸。


  她們身體被桃樹枝幹貫穿,已經成了桃樹養分。


  桃樹長到這麼大,殺了無數人,妙齡女子們的屍骸,和王公子一樣,只剩下一具可怖的皮囊。


  那麼多人,甚至分不清誰是小悠。


  蘇蘇說:「我們走吧。」


  澹臺燼「嗯」了聲,離開王員外府邸。


  天還沒亮,街上依舊掛著紅彤彤的燈籠,風吹起燈籠,影子搖曳,有幾分森然可怖。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已經變成一堆枯木。


  紅衣少年赤著腳,背上背著少女。


  他神情冷漠,走在陰森的街道,臉上半點驚怖之色都沒有。


  澹臺燼說:「你進來之時,看見我手中的東西了嗎?」


  蘇蘇故作不知,有氣無力說:「什麼東西?我被樹妖吞進來的時候,看見你昏迷了過去,我剛走過來,也沒了意識。」


  澹臺燼便不再開口,他抬起頭,看整個鎮子被黑雲籠罩,濃烈的妖氣觸目驚心。


  他背著蘇蘇走了一會兒,燈下兩人影子交疊,澹臺燼頗有幾分心煩意亂,心頭升起些許漠不關心的冷酷,他冷聲開口:「念在你今日幫我殺樹妖,我送你回村子,你今後好自為之。」


  身後半晌沒有傳來應答,他微微別過頭去看。


  少女垂著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趴在他肩上睡著了。


  沒多久,天就亮了。


  陳雁雁一宿沒睡,生怕替嫁一事敗露,等不到天亮,自己一家人就會死去。


  公雞第一聲打鳴,陳雁雁見自己安好,深深舒了口氣。


  陳家父母知道得救了,也感激涕零。


  陳雁雁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忍不住摸了摸臉。


  她雖不美,可卻是少女最好的年齡,舉手投足有著別樣吸引力。


  陳雁雁換了身乾淨的碎花衣裳,扎著兩個麻花辮,到村口去了。


  林中泛起白茫茫的霧氣,陳雁雁心頭緊張,想到那個驚入天人的男子,她一面自慚形穢,一面又心懷憧憬。


  她獃獃坐在村口大石頭上,直到林中傳來腳步聲,陳雁雁連忙跳下石頭,果然看見了那個紅衣少年。


  他昨日綰的女子髮髻早已拆掉,一頭漆黑的墨發,一如瞳色。


  喜服被劃破,他毫不在意,陳雁雁心砰砰跳,竟從他的冷漠中,看出幾分令人神往的滋味來。


  她迎上前去,訥訥道:「我……你、你們沒事吧?」


  澹臺燼背著蘇蘇,看也不看她,往村裡面走。


  陳雁雁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小女子多謝恩公救命之恩。」


  饒是蘇蘇睡得再沉,這會兒也被吵醒了。


  她揉揉眼睛,看見身側的陳雁雁,陳雁雁見她醒來,驚慌地低下頭。


  蘇蘇問她:「陳姑娘,你們沒事吧?」


  陳雁雁搖頭,蘇蘇拍拍澹臺燼肩膀:「我好多了,謝謝你,放我下來吧。」


  澹臺燼也不多話,讓她自己下來走。


  陳雁雁看著蘇蘇,心裡有幾分嫉妒。


  王公子在陳雁雁心中,極為可怕,昨日之前,她甚至萌生了死也不上花轎的念頭,如果不是她娘苦苦哀求,陳雁雁恐怕早已尋了短見。


  但是……澹臺燼既然平安回來,王公子肯定已經死了。


  他庇護了自己。


  陳雁雁手指攥緊衣服,同蘇蘇講話:「葉姑娘,那個王公子,已經被你們剷除了嗎?」


  蘇蘇點頭,她給陳雁雁大致說了下樹妖的事。


  陳雁雁說:「竟然是桃樹妖,它死了,村裡的姐妹便不用再擔驚受怕……」


  澹臺燼回頭,淡淡打量一眼陳雁雁。


  陳雁雁瞬間覺察到他的目光,臉頰紅透。


  澹臺燼黑眸微冷,嘴角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他們二人之間的氛圍,蘇蘇沒有看見,眼眶中的傾世花,依舊不適應。她先前急著救人,卻忘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應當向樹妖問進入荒淵的辦法。


  讓蘇蘇心情更加沉重的是,小悠死了,小玲和爺爺婆婆肯定很傷心。


  蘇蘇想著心事,走在兩個人前面,她衣著不如陳雁雁乾淨,盤好的發散落下來,小臉髒兮兮的,在清晨的霧氣中抱著雙臂取暖。


  陳雁雁突然有了幾分底氣,她抬眸去看澹臺燼,卻見他黑瞳落在前面的蘇蘇身上,神情無悲無喜。


  心中的嫉恨像一條盤踞的毒蛇,陳雁雁沒再開口,回家去了。


  村長得知桃樹妖被殺,又是悲憤,又是欣慰。


  他的女兒,也被樹妖捉走了。


  這一日,村裡失去閨女的,紛紛去鎮上王員外府中,找孩子的屍骸。


  小玲紅著眼眶,要給蘇蘇磕頭。


  蘇蘇拉住她,摸摸她的頭髮:「小悠為了保護你們而死,你過得好,就是小悠最大的心愿,小玲要隨著姐姐的份,一同活下去。」


  小玲抽泣著,點點頭。


  她湊近蘇蘇耳邊,抱住蘇蘇脖子,突然小聲說:「葉姑娘,你要小心陳雁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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