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不可救藥

  澹臺燼這樣一說, 蘭安難免想多了些。


  她心事重重回到房間,儘管有心理準備,可是看見澹臺燼吞吃內丹那一幕, 她依舊有種無力感。


  婢女過來給她揉太陽穴:「夫人, 你又不舒服了嗎?」


  蘭安啞聲說:「我最近, 常常想起月空宜。」


  婢女愣了愣,沒敢接話。


  她是蘭安心腹,跟了蘭安也有十多年, 看著荊蘭安從一個宮廷女官,變成夷月族的族長夫人。


  當年澹臺燼作為戰敗國周國的質子, 被送去大夏。蘭安知道, 倘若真如此,殿下定活不下去。


  她表面與澹臺燼斷絕關係,不再管他, 祈求周國皇帝放她出宮。


  一路顛沛流離, 她到達了夷月族的地盤, 蘭安當時年輕貌美,一手回針綉, 美譽天下。


  她教夷月族人紡織、養蠶、腌制食物,後來順利嫁給了夷月族長月空宜。


  月空宜十分寵愛蘭安, 婚後夫妻二人琴瑟和鳴。


  可惜——


  婢女低下頭。


  蘭安夫人, 親手害了自己的夫君,接管了夷月族的勢力。


  這麼多年,夷月族的族長,已經從月空宜,變成了荊蘭安。夷月族擅毒、蠱,族人驍勇善戰, 荊蘭安暗地開通貿易,練兵養兵,訓練出夜影神衛。


  鮮少有人知曉,荊蘭安的執念,在於那個拯救她於水火的柔妃。


  教她一切,庇佑她長大的溫柔女人。


  柔妃死了,支撐荊蘭安往前走的,便是柔妃的孩子。


  荊蘭安對澹臺燼視如己出,澹臺燼在夏國為質這幾年,訓練出血鴉,與荊蘭安通信。


  他們暗中策反周國朝臣,只待澹臺燼長大,羽翼豐滿,便回到周國。


  沒想到周國皇帝暴斃,三皇子澹臺明朗登基,澹臺燼被迫提前回到周國。


  婢女眼觀鼻,鼻觀心。


  蘭安夫人偶爾會提到死去的夫君月空宜,然而婢女知道,並不需要自己答話。


  當年一個六歲孩童,和一個十八的女子,他們一步步走到今天,都不會是柔善之流。


  不知道蘭安夫人是否後悔,然而月空宜死了,即便她後悔,也來不及。


  「你出去吧,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婢女離開了,荊蘭安拿出一個平安鎖。


  孩童用的平安鎖,憨態可愛。


  荊蘭安撫上自己的臉,已經不再年輕了。時光無情流逝,養大一個小邪魔的人,自己最後也會慢慢腐爛。


  她閉上眼,輕輕嘆了口氣。


  是報應。


  逃不開的報應。


  船行第三日,已經要靠近嘉裕關。


  荊蘭安出門,看見澹臺燼坐在船頭,他身著玄色大氅,膚色很白,近乎病態。


  少年嘴唇薄紅,正低著頭,專註地擦拭手中一把鋒銳的弩-箭看。那弩-箭很小,看起來十分袖珍。


  荊蘭安過來,澹臺燼也沒理她,他的大氅被狂風吹起,他將弩-箭對準水面,手指鬆開那一瞬,箭矢射出,水面泛起鮮紅的顏色。


  血在水中暈開。


  荊蘭安見水下形狀奇怪,問道:「殿下殺死的,是條什麼魚?」


  澹臺燼微笑:「姑姑猜呢?」


  荊蘭安心想,畢竟不是海,只是河道,總不可能是鯨之類的,然而那體型,卻並不像一條小魚。


  她正思索,身後的婢女尖叫一聲:「是……漆雙!」


  荊蘭安定睛一看,果然,水面上浮起來的,竟然是個人。


  有些眼熟,應該是隨行來大夏接澹臺燼的隨從。


  「噓,安靜。」澹臺燼說。


  婢女戰戰兢兢,撲通一聲跪下:「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澹臺燼沒有理婢女,他看著那團暈開的血,漸漸成了淺紅色。


  「蘭安姑姑,日後夜影神衛的人,隔一段時間,排查一次。」


  澹臺燼笑著說,他咳嗽一聲,擦了擦嘴角的血。


  荊蘭安驚駭不已:「殿下!」


  她反應過來:「那頭狼妖有問題?」


  漆雙捉的狼妖,那狼妖全身帶毒,澹臺燼吞了劇毒的內丹,昨夜便開始腹中疼痛。


  天亮時,他讓人把漆雙捉住,扔進水中,自己靠在船舷,細細擦拭弓箭。


  「殿下,你怎麼樣!」


  澹臺燼不以為意,他說:「還行。」


  活也活不長,死也死不了。反正從小都是這樣過來的,周國國君都摔不死他,他的命,本來就頑強到不正常。


  荊蘭安連忙讓人給澹臺燼解毒。


  蘇蘇被推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這一幕,澹臺燼嘴角帶著血,把玩一柄弩-箭。


  她臉上的黑布被揭開,總算看見了荊蘭安。


  蘇蘇一愣,這人好眼熟。


  她仔細一回想,自己在澹臺燼的夢境中見過這個人,是拋棄澹臺燼那個宮女,不,興許是女官。


  一個教澹臺燼做好人,卻失敗的女人。


  荊蘭安沒有夢境中年輕,現在的她,約莫三十來歲,但因保養得宜,眼尾只有淺淺的細紋。


  荊蘭安見到蘇蘇,神色複雜。


  蘇蘇一出來,她忍不住看向澹臺燼。


  澹臺燼接住旁人遞來的帕子,他邊擦嘴角的血,邊盯著蘇蘇。


  「葉夕霧,我給你一個離開的機會。」


  蘇蘇頂著一張小臟臉,面無表情看著他:「謝謝,是說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他說:「你可以試試。」


  他舉起了弩-箭,對準蘇蘇。


  蘇蘇:「我覺得我暫時不太想試,我還是改天再試。」


  澹臺燼手端得很穩,他扔掉帶血的帕子,說:「葉嘯恐怕沒有告訴你,嘉峪關的駐守將領,不久前變成了葉清宇。你大哥愚蠢死板,所以這個決定,交到你手中。當然,這並不代表你不蠢。」


  他說人蠢的時候,眸中譏誚。


  蘇蘇面前,被遞來紙筆。


  「給你大哥寫信,如果他放行,你可以離開。如果不放,冰水中長眠,想來是個不錯的死法。」


  蘇蘇臉色一變,她沒想到,大哥竟然駐守嘉峪關。葉清宇如果放行澹臺燼,回去就是叛國之罪。


  葉清宇絕對活不了!


  如果不寫信,澹臺燼恐怕會直接殺了自己。


  澹臺燼要她選擇,是她死,還是葉清宇死。


  他雖然在笑,眼神卻分外冷漠,比之前還要冷得多。彷彿一頭莫名被觸怒的獅子,為了捍衛自己的領地,勢要生生咬死她。


  蘇蘇不明白,為什麼幾天沒見,他的態度突然如此極端。


  蘭安眸中微閃,神情複雜。


  以他們的勢力,其實耗費一番功夫,可以度過嘉峪關,畢竟一個小小的關口,還難不倒夷月族的士兵。


  然而殿下卻耍弄似的,讓葉三姑娘做決定。


  這本就是個為難人的殘忍選擇,要麼自己死,要麼哥哥死。


  大部分人,都沒有那麼偉大。


  那麼——


  殿下其實是不可救藥地、想看葉三姑娘為了自保,放棄兄長。


  他似乎希望葉三姑娘卑劣不堪。


  蘭安臉色古怪,她再次看向澹臺燼。


  少年的黑黢黢的瞳,落在蘇蘇身上。


  似乎從蘇蘇一出來,他就一直在看她,冰冷而嘲弄的、厭惡而不耐煩的,排斥著那個狼狽的姑娘。


  然而……即便厭惡一個人,也不可能達到這樣高的關注度。


  比擦拭冷兵器,虐殺妖物取內丹,都要狂熱。


  相反,蘇蘇顯得平靜多了。她一開始比較茫然,隨即緊緊皺起眉頭,用一種「你瘋了」的表情看著澹臺燼。


  「一盞茶后,葉小姐寫不好的話,就砍了她沒用的雙手,給葉清宇送過去。」


  蘇蘇收到這樣的威脅,同時,一炳冷銳的刀,橫在她手腕上方。


  勾玉覺察到危險,在這種情況下,微微震動,似乎要強行開啟。


  蘇蘇按住手腕上的玉鐲,在心中安撫勾玉——


  「別怕,還不到那種糟糕的地步。」


  勾玉知道,蘇蘇不會通過傷害大哥來保命,它怕小主人真的為了保護一個凡人,命都不要。


  蘇蘇說:「我們賭一把。」


  河道上的風,把她狼狽的衣衫,吹得擺動起來。她頓了頓,拿起了筆。


  不遠處的澹臺燼,手指交握抵住下顎,神色輕蔑。


  蘇蘇看他一眼,提筆開始寫。


  那柄刀移開些許,片刻后,蘇蘇寫好。士兵拿起紙張,遞給澹臺燼。


  他接過紙張。


  但嘴角的笑,只維持了一瞬,隨即肉眼可見的,冷了下來。


  荊蘭安看見他的手捏住紙張。


  蘇蘇笑盈盈的,彼時清晨,水面泛起一層氤氳的霧氣。


  荊蘭安下意識瞥了眼澹臺燼手中的紙,竟是一張畫。


  畫上,一個女子輪廓的人,用劍把男子串起來。


  下面幾個大字。


  「是不是很得意,總有一天,我戳死你信不信!」


  荊蘭安彷彿第一天認識蘇蘇,驚愕地看過去。


  澹臺燼的反應,比她劇烈多了。


  他舉起弩,沖蘇蘇射過去。


  蘇蘇飛快後退,雙手張開,維持平衡。


  她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抓了一把藥粉,靠近她的,被她一揚手葯翻。


  荊蘭安認出來,那竟然是他們夷月族的藥粉,葉三姑娘什麼時候跑出來偷的?


  蘇蘇脫下腳上的繡花鞋,沖澹臺燼扔過去。


  「少噁心人,想讓我害我大哥,你做夢來得比較快!」


  蘇蘇珍珠般白皙可愛的腳趾,踩在船上,她跑得飛快,等澹臺燼接住那隻鞋子,她已經坐在了船舷上。


  她低頭一看,冬日的水,看上去能凍死人,離岸邊太遠,彷彿看不見希望。


  不容她猶豫,身後「咻」地傳來箭矢破空聲。


  在澹臺燼的弩-箭射過來的同時,蘇蘇毫不猶豫一頭扎進河水。


  冷水涼得蘇蘇悶哼一聲。


  周圍接二連三,響起利箭劃破空氣的聲音,帶著鳴鏑般的鋒利,勢要將她留下。


  她忍住冷和驚懼,不敢回頭,也不敢看澹臺燼有多憤怒,靈活地閃躲著弩-箭,不管不顧往前游。


  她如一尾悍不畏死的小魚,頭也不回,越來越遠。


  十隻弩-箭連發,全部沒入水中。


  澹臺燼面無表情,眼見她越來越遠,連衣角都消失在視線中,他死死咬住唇角,咬得嘴唇泛白,最後狠狠笑了一聲。


  弓.弩被他抬手扔進水中。


  濺起一圈圈水花。


  地上掉落著一隻精巧的薄荷色繡花鞋,在船上額外現眼。


  澹臺燼踩住那隻鞋子,一言不發走進了船艙。


  陰鬱的神色,讓所有人退避三舍。


  這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所有人印象中,竟然是蘇蘇最後那個笑容。


  帶著不屑的,討厭的神色,看向澹臺燼。身後是遼闊的河水,她畫了幅畫,罵完就跑。


  弩-箭也不能威逼她回頭。


  荊蘭安佇立在船上許久,看著蘇蘇消失的方向。


  這麼冷的天,葉三姑娘大概率活不下去。她選擇了大哥葉清宇,放棄了自己,還順便羞辱了一番殿下。


  饒是荊蘭安和蘇蘇是敵對陣營,也不得不承認,她耀眼極了。


  像沒人能躲開的光。


  那麼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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