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把煙熄滅，我們望著他，他伸出滿是老繭的手在我們頭上輕輕的劃過，他的皺紋舒展開，接著說道，你們知道婚姻建立在沒有愛情的基礎上是多麽的悲慘麽？你們知道那些沒有和你經曆過誓言，經曆過約定的女人是怎麽樣對待彼此在一起的日子麽?女人讓我吃藥，我想她對我是好是壞已經不重要，畢竟我沒有對她好過，我把心思用在寫書上，甚至沒有仔仔細細的瞧過她。我把藥吃了下去，然後她對我說了些什麽我沒有聽清，我看著她再次轉身離開的背影，我發覺世界透徹了許多，我知道她這次離開或許永遠也不會回來，我躺在床上拿著我的草稿，仔細地審閱了一遍，然後睡著了。仿佛夢裏輕飄飄的，有女人的笑聲，我記得很清楚，她們猙獰的麵孔張著大口哈哈的對我笑，她們每笑一聲我就痛苦一次，當我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漆黑，我努力的睜開眼，可是什麽也看不見，我想命運的玩笑終於開到了我的頭上，即使讓我變成瞎子的時候也隻是睡了一覺的時間，有過的痛苦也隻是在夢裏。
瞎子老人望著遠處的天空，他滿臉的皺紋就像是車輪在泥濘的道路上軋過的印跡，觸目驚心。瞎子老人的故事很短，或許他自己省略了許多，因為講的越多就會有越多的痛苦，他把痛苦講出來讓我們去體會，可是我們不懂愛情，不懂女人，他嗬嗬的笑著，然後滿聲悲愴，把痛苦埋藏越深的人越顯得成熟，把痛苦埋藏很深了幾十年的人越顯得滄桑。瞎子老人的一生就在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為我們展開，他沒有寫出關於城牆的文字，他沒有寫出小鎮的曆史，可是他把他的一生講給我們，他講出了一本書。
老人說道，上天是多麽的仁慈，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大大的惡人，上天懲罰我，我的眼睛失去了光明，我再也寫不出任何東西，可是雖然我的眼睛瞎了，我卻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那就是人們的心，人們的命運。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自己的窗戶關閉了，心卻敞開了。
每個黃昏的時候，我們從鎮上回來，帶著老人的一席話回來，雖然我們有許多的不懂，可是老人給我們講了那麽多，聽故事遠遠比看書有趣的多。於是我們和老人的關係逐漸的拉近，在他的院子裏，濃密的槐樹下，我們圍在他的身邊，他給我們講故事，他似乎有無窮無盡的故事，關於他自己，關於城牆，關於小鎮，甚至關於鬼怪傳說。我們不再喊他為瞎子老人，我們稱他為故事老人，因為在我們心裏他就像一個神一樣，既懂得風水，懂得命運，又懂得曆史，萬物在他口中仿佛信手拈來，他抽著煙不緊不慢的給我們講述著一切，他一直在給我們呈現一個畫麵，巍峨的城牆逐漸變得矮小，狹小的小鎮逐漸變的繁華，時光所到之處都有他的語言，我們隨著他的講述把思緒飄向很遠。
夏季的樹葉搖擺不定，晚霞在天空打紅一片，我們穿過小溪，穿過高高的蘆葦，到了故事老人的院子，老人始終躺在老槐樹下麵。他聽見我們的腳步，微微的笑著，他說，孩子們，今天聽什麽故事呢？
我們說，剛剛有個男人從你家出去，是來算卦的吧，我們想聽聽他的故事。
老人搖著頭，用拐杖敲了敲地麵，說道，別人的故事都是天機，天機怎麽可以泄露，來我這裏求簽的人都是帶著秘密帶著天機來的，上天賜給我看破他們命運的心，卻沒有賜給我泄露他們故事的權利。
我們感到很深奧，可是我們進門的時候看到那個來求簽的男人一臉的懊喪，似乎真的遇到了什麽劫難，西裝革履的男人能有什麽劫難呢，我們不懂，因為我們以為背誦一篇課文，背誦一首古詩就是很大的劫難，少年不識愁滋味，更看不懂別人的愁。
我們說，您給我們講一講你兒子的故事吧，我們想聽這個。
老人的眉頭緊皺著，他四處看了看，我們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麽，然後他的眉頭舒展開。他說，孩子們，我那個兒子如果還在的話現在應該到了結婚的年紀了，可是他跑了，他說他要去找他的親生父母，別看他平時傻，可是他竟然知道我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他離開的時候很堅決，我一覺醒來他就不見了，命運可真會和我開玩笑，所有不好的事情發生都是在我睡著的時候，是不是那樣就會感覺不到痛苦，可是醒來後痛苦一點也不會減少。
老人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是老人和他兒子的合影，照片裏的那個少年眉清目秀，像一個女孩一樣。他們站在一起，站在老槐樹下麵，親密之極。少年有著大大的眼睛，老人帶著眼鏡微微的笑著。這個畫麵是多麽的美好，就像一道最美麗的風景。
老人顫抖著雙手說道，你們給我描述一下他長得什麽摸樣，是不是很好看？
我們說，很好看，像一個女孩一樣。
老人笑了笑，他去找他的親生父母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我一個瞎子怎麽能給他幸福，我既然不能給他幸福就沒有權利去限製他追求幸福，他不是一個傻子，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他走的那個晚上還趴在我的床前不停的喊爸爸呢，我多麽想把那個聲音錄下來，寂寞的時候聽一聽，在很遠的地方我也有一個兒子。
我們從院子裏走出來，沿著田間小道走回來，他們突然說，我再也不去故事老人那裏了。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說這麽一句話，但是他們達成了協議，他們真的不去故事老人那裏了，我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不去，故事老人還有很多故事沒有講呢，他沒有紙卷煙的時候怎麽辦呢，他會不會想念我們，還有他那堆積起來的滿臉褶子會留給誰看，所有的這些都是個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