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巨浪滔天
鄺洋名主持縣試時垂垂老矣,仕途絕進,採取了明哲保身的策略,現在則是意氣風發準備大有作為。
理解了出題人的心態,那作答這兩篇四書文時,已經不需要去研究兩篇文章字面的意思,只需要把控好主考人內心那股翻騰的巨浪,能用筆下的文章讓他心中的浪濤更大,就算大獲成功。
如果你寫出來的文章讓其胸臆中的澎湃洶湧勢頭減弱,那就是失敗,如果讓其心情抑鬱,大講什麼明哲保身的道理,那就是不懂得順應局勢,怎麼得高分?
幾百個考生到最後只有四十人能通過,想要在眾多文章中讓一目十行的主考官眼前一亮,才能通過這一道讓無數人扼腕嘆息的關卡。
迎合主考官的心態,恰恰是科舉中最難的一環,許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參透。
你有才學也沒用,筆下天花亂墜,沒說到考官的心眼兒里去,那都是白搭。
先來破第一題。
你主張以仁德治國,還崇尚周易,講究天理循環,那挺好啊,我就先來個天道。
「天道布施於仁澤,恩得於民心。」
看看這破題。
首先從天道來說,朱浩突然想到《道德經》中「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稍作修改,就成了天道會降給有仁澤的君王,君王所得天恩則來自於民心。
君王既居於蒼天之下,又在民心之上。
不讓皇帝居於最高,但也不過分貶低……只比天低你還想怎樣?有點水則載舟水則覆舟的意思,蘊含君輕民重的思想,恰恰是理學老學究最喜歡的論調。
接下來,就是講如何布施仁澤的問題。
要布仁,就要悲天憫人,學學人家齊宣王,看到殺牛宰羊都會心生憐憫,殺人那豈不是更加糟糕?
所以就要先講一下墨家的「非攻」,不打非正義之戰,要以防守為主,就好像這次抵禦賊寇的戰事。
鄺洋名調度地方官兵,配合興王府完成一場大捷,看起來是造了殺孽,但因為有仁的思想作為指導,所以錯不在你鄺洋名,小小的流血犧牲是為了保證更多百姓的安穩……
這個論述方向可說是聯繫時局。
朱浩實在想不出這個大方向上展開有什麼錯誤……
……
……
第二題。
那就更好說了。
別人只當鄺洋名是在抒發感懷,認為當下時局混亂,乃是因朝中有妖孽,勸說皇帝遠離奸佞……
這就涉及一個問題。
鄺洋名縣試時表達的主張,是想要把內心的「真情實感」說給皇帝聽,或者說講給當權者聽。
因為當時他就要卸任了,前途渺茫,便在卸任前對皇帝表達一番忠心,表明我已察覺到興王府有不遵禮樂的惡行,只是沒有證據不太好表達,我退休後會好好研究周易,沒有爭名逐利之心,所以也請陛下您放心,我絕對不會給朝廷找麻煩。
但現在情況卻不同……
平賊中取得大功,鄺洋名已經不需要直接致仕,這兩篇文章表達的中心思想,都是說給「上司」聽的。
誰?
朝中部堂,那些官職比他高,在他努力下有可能會被他替代之人。
為什麼要這樣表達?
因為致仕才需要明哲保身,需要皇帝對自己沒有猜忌,不要被興王府未來可能發生的變故牽累。
畢竟鄺洋名曾在興王府所在的安陸做過知州,誰敢保以後興王謀逆,會不會查到他身上?到時有人說你鄺洋名跟興王府往來密切怎麼辦?關鍵時刻就能拿出這篇縣試題目為自己辯解。
現在鄺洋名不用致仕了,可以繼續當官,那高高在上的皇帝跟一個下級官員有什麼關係?
能決定鄺洋名朝中地位之人,不再是皇帝,而是六部大臣以及地方巡撫、藩台等官員,所以他的話就是說給這些朝中顯貴聽的。
你看,我認為國之將亡朝中必出妖孽,此乃亂國之象,我跟你們的思想是不是高度統一?跟領導一條心,這才是上位的必要條件,我也不講什麼五十歲以後學周易了,我要講以仁治國,掃除朝廷奸佞……
你當鄺洋名真這麼「剛烈」,敢直接諫言皇帝因為你接近奸佞,眼看我大明就要亡了?
他真的敢跟朝中掌權的諸如錢寧、江彬之流正面相鬥嗎?
他不敢。
但他為什麼還出這麼個容易給自己招惹來是非的題目?
這就涉及到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不同的人看到相同的一段文字,產生的想法自有不同。
比如說朝中以直諫和清正為名的大臣,看到的就是他題目的後半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認為鄺洋名這個人跟我們一樣剛烈,體察大明之憂患,殫心竭慮,跟我們執政如出一轍。
但皇帝和朝中奸佞呢?
見到的卻是他題目的前半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
皇帝和那些奸佞會想,好你個鄺洋名,這個馬屁拍得我們很舒服,不錯不錯,要好好重用你,讓你來跟我們一起享受這盛世王朝,跟我們一起掌權。
若有人攻訐說鄺洋名其實是在說大明將亡?
開玩笑!
就算皇帝再胡鬧,大明有外患,可在皇帝和那些奸佞眼裡能看到這些?他們只能看到國家好的一面,從來不會去思考這個國家要是亡了會怎樣……
……
……
種種跡象表明,鄺洋名不但在科舉出題上是個高手,琢磨人心方面更是個高手。
朱浩想到州衙在剿匪事上前後不一的態度,還有那晚剿匪戰事取得重大進展時,急著出來搶奪功勞,說明鄺洋名是個急功近利之人,聽不進勸誡。
所以朱浩在兩篇文章中,沒必要去規勸一個眼中只有權力,中庸守舊又沒有太大本事的庸碌官員。
朱浩發現,自己參加了鄺洋名主持的兩次科舉考試,見到他出的四道四書文題目,就幾乎把這個人參透了。
這大概就是古人流傳的「半部論語治天下」的由來。
把四書學完了,我就可以從中了解到一個人的性格和其政治主張,再反推他喜歡聽什麼,性格怎樣,再便是如何去迎合……
大概接受過系統儒家學說熏陶的官員都喜歡研究別人喜好,而儒家社會的人情事故就是這麼來的。
朱浩發現自己正在變成曾經討厭的人……可問題是,你身處這個社會,沒有權力和地位去改變一切,能怎樣呢?
不隨波逐流?
那你就是異類,必將被時代洪流淘汰!
朱浩不由想到勸慰袁汝霖的那番話,覺得那也是對自己說的,有時候研究人心,不是自己喜歡,而是要以此來獲得改變時代的機會……
……
……
正如唐寅所猜測的那般,朱浩要完成兩篇府試文章,根本用不了一上午。
唐寅對朱浩的才學沒有完整而系統的認識,但有一點他很清楚,那就是朱浩的水平應付安陸府試簡直是「殺雞用牛刀」。
可朱浩卻怕陰溝裡翻船。
鬼才知道這種小考會整出什麼幺蛾子來!
就比如說鄺洋名出題的方向,若是你不能很好地掌握,誰明白他現在意氣風發,完全聽不進去勸?
如果論述方向錯了,寫文章把他逼急了,管你什麼才華,文章寫得怎樣,直接把你刷下來沒商量。
這也是科舉考試中很多人一直鬱郁不得志的原因。
不是沒才學,而是不懂得揣摩人情世故,很多當官的也是這樣……你不能掌控別人的行為,就要揣摩他的想法,對症下藥。
當然,揣摩出題人心理也是朱浩學問的一部分。
這一點唐寅很清楚,所以才對朱浩信任有加。
朱浩把兩篇文章寫到草稿紙上,寫完休息時心想這會兒唐寅差不多該接到王守仁了吧?
如果自己趁早交卷出去,便能見到當世另外一名曠世奇人王陽明,也是古漢語專業師生都想會上一會的當世著名的哲學家、文學家、教育家、軍事家,這位祭祀孔廟的方家比起唐寅來更讓人期待。
只是王守仁肯定不會像唐寅那樣被他掌控,誰讓王守仁是朝中重臣,身份和地位都不是他能拿捏的?
不過將來平寧王亂,我倒是可以出謀劃策,或可與其成為忘年交。
想到這裡……
什麼藏鋒、低調,朱浩才不用去管,三下五除二就把草稿紙上的文章謄錄到捲紙上,此時距離府試開考不到一個時辰。
兩個小時寫出攏共八百字的作文很難嗎?
特么是在侮辱我一個具有兩世知識儲備的文學博士?
當朱浩舉手表明要交卷時,把周圍的衙差和考生給驚到了。
尤其是考生。
我們都還沒下筆呢,這小子已經交卷了?
鬧啥呢?
「這位小官人,您莫要著急,不會的話可以仔細思量一番……」
有衙差過來勸說。
之前那個在朱浩面前低頭的衙差頭目又出現了,一刀柄拍在說話衙差的屁股上:「說什麼混話?這位少爺乃是本縣縣試案首,已是秀才老爺,人家沒才學能坐在這兒?秀才公,您完成了?」
「是啊,我今天有事,今兒上午贛南巡撫王中丞到安陸來,我要陪同陸先生一起前去迎接,這不趕緊把考題做完好去赴約……就這樣吧。」
朱浩非常高調。
高調到周圍的考生幾乎要吐血!
這小子在胡說八道什麼?
巡撫中丞到本縣來,他說要前去迎接?
這牛吹得怎麼這麼離譜呢?
誰信?
反正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