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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刑不上大夫

  七個人整齊列成一排,站在袁宗皋面前這次不再是筆試,而是面試口答。


  袁宗皋沒有像隋公言那樣故作姿態坐下來喝茶,只是站在那兒,笑盈盈望著在場七個孩子,看起來和藹可親,卻總透露出那麼一抹陰謀的味道。


  「你們不必緊張,老朽不是來考校,而是想跟你們探討一下學問盡可各抒己見,暢所欲言你們不必分先答后答,想到什麼便可說出來」


  袁宗皋先介紹這次考試的規矩,不按順位回答問題,有想法便直抒胸臆,若沒意見就算全程不說話也可以。


  朱浩一聽這規則怎麼像後世的辯論賽?

  袁宗皋道:「老朽讀禮記時偶得一句,『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這幾日老朽時而掛懷,偶得偶失,不知你們有何看法?」


  幾個孩童總算見識到王府選拔伴讀的考試有何特異之處。


  問題拋出,基本已是科舉的套路,但又跟科舉不同,不需要寫八股文來辯證論題,只讓「暢所欲言」,這問題在朱浩看來就是「奪命題」。


  「誰有意見,說吧。」


  袁宗皋目光環視一圈,嘴角浮現一絲笑意。


  七名應選考生,除了朱浩外,誰都沒明白袁宗皋為何會拋出這樣的問題。


  連之前很自負的京公子,此時都陷入沉思,明顯被這問題難住了。


  朱浩稍微琢磨一下,第一道考核是考基本素質,第二道考核則是考歷史,博古通今,第三道考核則是考個人抱負。


  興王府的考試果然是一環套一環。


  如此說來,人家真不是簡簡單單給小王子找個伴讀那麼簡單,而是精心挑選良師益友,將來能在朝中幫上忙。


  大明正德年間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法度混亂!


  上不行,下效之。


  皇帝胡作非為,先有劉瑾,後有錢寧、許泰、江彬等,一**佞在朝興風作浪,而地方官為了迎合皇帝和姦佞,勞民傷財,破壞大明根基。


  朱厚照有沒有才華?


  或許有吧。


  但你這麼胡作非為,想要把你塑造成明君聖主,除非你兒子、孫子當皇帝,勵精圖治,大明中興,世人才會在你頭上記一功,但問題是你胡作非為不說,連個子嗣都沒有,皇位旁落別家,還想讓別人念你的好?

  做夢去吧!


  朱浩明白,興王作為可以覬覦皇位的皇室宗親,已在反思正德年間朝中亂象,而這道題目恰恰是考幾個考生對於朝政混亂的看法,只是問題出得比較隱晦。


  還有一點,朱浩已從隋公言提及法家事,看出老興王朱祐杬對於諸子百家的態度,這道題不出意料的話應該往法家的路數上套,真要順著「刑不上士大夫」說下去,無異於落進陷阱。


  袁宗皋等了一會兒,沒人出來回答問題。


  這些考生雖然年紀都不大,一個個卻很精明,知道槍打出頭鳥的道理,最好是別人先出來說一說,看看主考官的反應,才好選定論述方向。


  「怎麼,這道題很難嗎?」


  袁宗皋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其實就是讓你們隨便出來說幾句自己的理解,就算是錯的,只要言之有物,也值得嘉許。」


  現場依然一片死寂。


  朱浩從人群中走出。


  袁宗皋望向朱浩,面露和藹的笑容,點了點頭,大概是滿意朱浩敢為人先的勇氣。


  一旁的典吏道:「袁長史,先前隋教習六個史籍問題,他全都答對了。」


  「是嗎?」


  袁宗皋再次頷首,笑容更甚,「小小年歲,便對華夏歷史了如指掌,將來定有所作為。」


  朱浩俯身行禮,對尊長的褒揚表示感謝。


  典吏在旁提醒:「你有什麼想法,說出來便可。」


  朱浩這才開口:「學生有一問題,想請教袁先生,不知何為士大夫?」


  語不驚人死不休。


  何為士大夫?

  就連對朱浩滿懷期待的袁宗皋,原本一臉和善笑容,聽到這問題面色也不由變得難看起來。


  確定這就是剛才把六道歷史題都答對的小子?

  典吏剛才還強烈推薦朱浩,此時感覺顏面無光,急忙道:「你是來回答問題,還是問問題的?」


  朱浩身後幾個小子掩嘴竊笑,暗自高興自己做了正確選擇,沒站出來丟人,只要朱浩丟臉在前,自己答題就算錯了也不會感到尷尬。


  朱浩道:「君子在朝,可謂士大夫,那小人在朝,是否還可謂士大夫?」


  隨著朱浩話音落下,不僅袁宗皋,就連旁邊的典吏也怔住了。


  這可比袁宗皋提出的問題尖銳多了,不從官員飽讀聖賢書理應受到優待展開論證,先拿君子小人的定義開刀,乍一聽非黑即白太過狹隘,但聯想如今大明巨蠹當道的現實,朱浩的話除了放肆些,針砭時政那是一點毛病都沒有。


  袁宗皋微微頷首:「既然你問這個,那老朽也就抒發一下己見,若小人在朝,與儒家旨義相悖,自然算不得士大夫。」身為主考官,居然正兒八經跟朱浩談論起小人算不算士大夫的問題。


  不過這很符合袁宗皋出題時的要求,那就是自行討論,沒有絕對正確的答案,正反都可展開論證,暢所欲言。


  就在眾人以為朱浩得到袁宗皋答案后,會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論斷時,他卻深鞠一禮,然後退回隊列中,緘口不言。


  典吏有些訝異:「這位小官人,你已知何為士大夫,為何不說說你的觀點?」


  朱浩禮貌作答:「學生其實已經回答過了,既然小人不算士大夫,那刑不上大夫的說法便有失偏頗,至於具體的學生想聽聽另外幾位考生的意見。」


  意思是我開了頭,不能什麼都讓我一個人說吧?


  難道不該聽聽其他人的意見?


  朱浩出來拋了個磚頭就跑,沒有圍繞自己的觀點論證問題,袁宗皋瞟了他一眼,微微搖了搖頭,看來似乎意猶未盡。


  朱浩沉默不語,心裡卻在暗笑。


  這就叫吊胃口。


  先提起你的興趣,想知道我有什麼高論,還得洗乾淨耳朵,等聽過其他人的「糟粕」再說吧!


  這樣你的注意力始終在我身上,反正都說了暢所欲言,我怎麼論述不行?


  有了對比,你才知道我的高明之處。


  「其他考生有什麼看法嗎?」典吏出言催促。


  此時京公子壓力很大,以他的年歲,能夠背誦四書五經中的兩三部就算不錯了,哪裡還能一句句鑽研經義?但他不會輕言失敗。


  只見京公子走出來,拱手道:「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說到這兒便卡頓住了。


  「還有呢?」袁宗皋追問。


  這個論調其實是基於朱浩剛才的問題引申出的,沒法往下深入,或者說京公子不具備挖掘其內在的能力,憋出這麼一句后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京公子沉默了好一會兒,轉變論證方向:「禮不下庶人,是指對於普通庶民來說,難以苛求完備的禮數,或者說庶人無法掌握更多的禮數」


  只是解釋,不作論證。


  但即便這樣也比那些沒有出來說話的考生好許多,袁宗皋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臉上神色卻波瀾不驚,顯然他更想要后一句「刑不上大夫」的辯論,但京公子沒法就此論題展開。


  京公子退回去后,半晌沒人出來說話。


  朱浩算是看出來了,真正能跟他較量的也就是京公子,其餘五人還是太弱了,在這種發散式思維,沒有一定邊界的辯論中,他們不可能出彩。


  「學生有看法。」


  朱浩再次出列。


  袁宗皋眼中異彩連連,略帶急切地道:「說吧。」


  朱浩道:「學生聽聞,『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為防止上行下效,最重要的便是保證法度的實施,從上往下執行,而不是從下往上。」


  「哦?」


  袁宗皋似乎有些意外,眯眼打量朱浩。


  朱浩嗤之以鼻,知道對方這是故作姿態,繼續自己的論述:「刑不上大夫,國祚不得安穩,百姓也難教化,『凡治君子,以御其心,所以厲之以廉恥之節也』,若大夫不知廉恥,連君子都不可謂之,遑論大夫?學生總結: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朱浩的話可說是擲地有聲。


  尤其最後這一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簡直振聾發聵,雖然這時代很多與這種思想符合的言論,但能如此總結的朱浩是第一人。


  袁宗皋笑了笑:「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的意思是說,這王府中的小王子犯法也與市井小民犯法同罪?」


  「是。」


  朱浩沒有迴避問題。


  本來幾個考生沒有任何方向,聽到朱浩的話,瞬間來了精神。


  其中年歲最大那人走出來厲聲喝問:「王子犯法,豈會與庶民一般罪過?照你之言,王子豈非與街邊乞丐一般無二?簡直是危言聳聽!刑不上大夫乃先賢之言,到你這裡就成了妄論?」


  朱浩平靜地道:「一家之言,你可以不信,但我必須抒發己見。你有觀點自己說,我不阻攔!」


  說完,朱浩退回去,肅然而立,準備安靜當一個旁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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