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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浴火重生

  睜開眼,一陣朦朧。


  當瞳孔重新聚焦,面前卻並不是平素習慣見到的白色,而是青綠色,自己好像靠在一個人懷裡,無比的溫暖,讓人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隨後一滴水落在臉上,隱約有啜泣聲傳來。


  自己居然靠在一個女人懷裡?!


  朱浩努力瞪大眼,這下終於看清楚了。


  這是個很美麗的女人,鵝蛋臉,柳葉眉,瑤鼻柔唇,身上穿著的並不是平時常見的白大褂,而是一襲青綠色布衣長裙,頗為怪異。


  久病卧床,平日看到的異性只有南丁格爾小姐,以朱浩樂觀開朗的性格,自然要跟眼前素未謀面卻不知為何一身古風打扮的護士妹妹搭個訕,他本想說「小姐姐你是新來的嗎?你的衣服好別緻」,但話到嘴邊,只是吐出一個字:「娘」


  什麼情況?

  嘴巴居然不受大腦控制?


  腦袋突然一陣刺痛,很多畫面湧入,那是一種被人強行灌輸記憶,人格彷彿被割裂的極度不適。


  這強加的乃是一段段記憶碎片,痛不欲生之餘他突然醒悟過來,原來我才是闖入者啊。


  「小浩,你沒事了?你可嚇死娘了!」


  女人將他抱得更緊了,一種窒息的感覺傳來,他想推開,卻發現什麼也做不了。


  自己

  細胳膊細腿兒。


  哪裡還是自己使用了三十多年的老身板?

  根本是個孩子!

  難道說,眼前這位就是我娘親?

  一股濃濃的親情湧上心頭,朱浩對眼前的女人產生一股莫名的依賴,那是身體原主人的情感羈絆,本不屬於他,但現在他的感受卻是那麼強烈真實。


  浴火重生?!

  「我說弟妹,我這侄兒不是沒事了么?還有那個誰,趕緊扶你娘起來,一屋子老弱婦孺哭哭啼啼像什麼樣?」


  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聽來就像棗核堵在嗓子眼,吞又吞不下,吐也吐不出,異常刺耳。


  朱浩側頭看了過去

  獐頭鼠目!


  顧盼自雄!


  他真想一巴掌糊在這張囂張跋扈的醜臉上,但白嫩的小手提到眼前瞅了瞅,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二伯

  這是身體原主人對於眼前男子的記憶,也就是說,男人是父親的兄長。


  至於父親

  記憶有些模糊,只隱約記得母親時常對著一個靈牌泣訴,靈牌主人似乎是在平定什麼六七的叛亂中死去,留下一門孤兒寡母。


  六七叛亂?


  朱浩從記憶深處尋找有用的線索。


  莫不是明朝劉六、劉七起義?

  那是正德五年到正德七年發生的事情。


  按照母親泣訴的內容,父親乃是兩年前過世,那如今應該不超過正德十年。


  母親名諱不知,外人稱之為朱娘。


  記憶中,父親除了母親和自己這個嫡子外,尚有一房小妾和其誕下的女兒,正是一旁同樣跪坐在地抱頭哭泣的母女。


  母親和姨娘都約莫二十來歲。


  他叫朱浩,時年七歲。


  同父異母的妹妹,朱婷,五歲。


  努力坐直身體,周圍情景盡入眼帘。


  身邊除了母親、姨娘和妹妹外,便是記憶中的二伯朱萬簡,當前所處位置乃是一個米鋪,店面很大,至少有上百個平方,鱗次櫛比擺放著盛有大米、麵粉、食鹽和雜糧的麻袋,一側的狹長櫃檯後邊立著個四十來歲的帳房。


  意識逐漸清晰。


  帳房姓孫,非母親和姨娘雇請,乃是家中祖母指派來負責賬目的管事。


  朱萬簡身後,站著幾個衙差,鋪子門口圍滿瞧熱鬧的百姓。


  「他二嬸,咋回事?」


  「聽說鋪子賣出去的鹽吃死人了,官府派人來查封。」


  聽口音像是湖北中西部地區流行的西南官話。


  朱浩心如明鏡。


  大明湖北屬於湖廣承宣布政使司,正德年間的湖廣那可是卧龍潛邸所在,未來嘉靖皇帝就出在這兒。


  朱萬簡催促:「幾位差爺,杵著作甚?還不趕快把鋪子封了?尤其那些吃死人的鹽,絕不能留!」


  鹽吃死人?


  聽來邪乎!


  可為何帶官府中人前來查封鋪子的會是自家二伯?

  朱浩母親把兒子交給一旁的姨娘,起身苦苦哀求:「諸位官爺,我家的鹽售賣經年,從未出過事,怎會吃死人?定是事主吃了別的不乾不淨的東西。」


  朱萬簡冷笑:「鋪子售出的鹽吃死人乃是不可辯駁的事實,莫非官府還會冤枉你不成?」


  事有蹊蹺。


  朱浩暗自揣摩,這個米鋪和後面的院子乃是朝廷表彰亡父忠貞特意賞賜下來的,多半家族想要收回去,於是動了歪腦筋。


  當前的衙差領班有些猶豫:「朱家二老爺,鋪子售出的鹽是有問題,但事主不過是上吐下瀉,卧榻休養,遠沒到要死的地步」


  看到朱萬簡眼睛幾乎要噴火,那衙差領班咬了咬牙:「也罷,既然鋪子售出的鹽出了問題,知縣老爺派我等前來查案,自不能怠慢公務。朱家三夫人,得罪了!」


  說完便要過來拿人。


  此時朱浩終於恢復些許力氣,他掙脫姨娘的懷抱,上前張開雙臂,擋在母親和姨娘、妹妹身前。


  身軀再小,也要盡微薄之力。


  「你們就這麼欺負朝廷忠臣遺孀,欺負一門孤兒寡母的嗎?天理何在?」


  朱浩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吼出來。


  這話出口,心胸霍然開闊。


  長期卧病在床,那種生命逐漸抽離軀體的無力感實在糟糕透頂,現在他重新找回生龍活虎的感覺。


  衙差頓時駐足不前。


  朱萬簡氣急敗壞:「你們還怕一介頑童?抓人,封店!」


  朱浩順手抄起一旁的扁擔:「我看誰敢!如若有人敢亂來,我就撞死在這裡,讓世人知道,官府聯合朱家搶奪孤兒寡婦產業,把忠臣遺子活活逼死。」


  衙差領班非常無奈:「浩哥兒,您擔待些,我等奉命辦事,請勿阻礙。」


  看熱鬧的百姓哄聲四起。


  朱浩大聲道:「既是辦案,敢問提告者何在?為何事主不至,帶你們來查封鋪子的卻是本家二伯?難道他要大義滅親,幫別人對付家裡人?」


  「哇!」


  隨著朱浩的問題拋出,百姓議論聲更大了。


  事情根本經不起推敲。


  「滿嘴荒唐言的小子弟妹,這就是你身為節婦教導出的兒子?」


  朱萬簡朝朱娘發難。


  朱娘上前,俯身從背後抱住朱浩,滿臉堅毅之色:「我兒沒說錯,妾身從不做違法事,街坊鄰里可作證。」


  「對,朱娘是好人!」


  「去年南陽鬧乾旱,朱娘還在城外開設粥棚賑濟災民呢!」


  「」


  議論聲越來越大,朱萬簡眼看事情兜不住,怒不可遏:「鋪子賣的鹽出問題,吃壞了人,封店有什麼問題嗎?帶你們去衙門主要是問那鹽怎麼來的難道繼續讓毒鹽禍害街坊鄰里不成?」


  這話一出,人群力挺的聲音頓時消弭。


  朱娘用哀憐眸光望向朱萬簡:「二伯,亡夫跟您是親兄弟,骨肉至親,這鋪子和後邊的宅院乃是朝廷撫恤我們孤兒寡母賜下的,平時鋪子收入,九成送至府上,為何現在一條活路都不留給我們?」


  人們聽到這話,一陣憐憫。


  「聽說朱家三爺為國盡忠,死了才兩年,朱家就向孤兒寡母伸手了」


  「說什麼鹽有問題,肯定是朱家的陰謀詭計,不然何至於今日連個告狀的都沒來」


  「是啊,人家辛辛苦苦經營鋪子,收入大部分給了夫家,現在還要拿走人家賴以生存的鋪子,有沒有王法?」


  圍觀民眾情緒再一次被調動,看向一眾衙差和朱萬簡的目中滿是不善。


  相比朱家家大業大以及官府背景,百姓更願意站在孤兒寡母一邊。


  眼見輿情兇猛,衙差領班頂不住壓力:「朱二老爺,您看?」


  朱萬簡心中暗罵全是牆頭草,當即怒視朱娘:「誰說要斷你們活路?回朱家還能餓死你們不成家裡那麼多田產、屋舍,缺你們這點?」


  「帶官差來查封米鋪,是不想敗壞朱氏門風,你們幾個婦孺是可以不管不顧,但鋪子出了事,挨罵的卻是家族!我這麼做,全是為朱家名聲著想。」


  朱娘急道:「可鋪子里的鹽,乃是將田宅抵押,在外借貸一百多兩銀子買回來的,查封后如何歸還法?」


  朱萬簡冷笑不已:「誰讓你一次進那麼多鹽?出了事,難道讓官府枉法?正好把田宅交還家裡,家裡自會替你們還債」


  圖窮匕見!


  但對於圍觀群眾來說,人家口口聲聲說是為家族名聲著想,就算有所懷疑,也只能再一次啞火。


  現場一片死寂!

  眼見事態無法挽回,朱浩突然指向一旁的帳房:「官爺,前幾天我分明看到,他在我們賣的鹽里撒入一種白色粉末,也不知是什麼是不是他下的毒?」


  帳房姓孫,一聽大驚失色:「小少爺,你可別瞎說,哪哪有的事?」


  「還不承認?你當時囑咐,讓我不要告訴娘,還給了我幾文錢買高粱飴」


  朱浩說得活靈活現,之前朱娘曾申明,鋪子賣鹽不是一天兩天,趕巧就這幾日出事,必然有人搞鬼。


  是不是朱家在背後謀划不重要,大傢伙兒心裡都清楚孤兒寡母慈悲心腸,加上朱浩一個七歲孩子說出如此多帶細節的話,容不得人不偏聽偏信。


  「肯定是他!」


  「這傢伙鬼頭鬼腦,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哪有一個大男人跑到寡婦店裡當帳房的?」


  「對對對,這人准沒安好心!」


  圍觀群眾重新找到聲討的對象。


  孫帳房百口莫辯,趕緊向朱萬簡求助:「二老爺,您可要為小的做主,小的沒這麼做。」


  朱浩心中暗嘆。


  這貨沒看清局勢。


  朱萬簡急於要將鋪子下毒之事定性,孫帳房這樣無關緊要的小人物,大事面前不犧牲你犧牲誰?


  「幾位差爺都聽到了,我這侄子親口承認,乃是他鋪子賬房在鹽里下毒,這下封鋪子和扣鹽都沒有問題了吧?」


  朱萬簡未辜負朱浩期望,立即打蛇隨棍上,一口咬定孫賬房下毒。


  朱浩看了眼大驚失色的孫賬房,這貨還沒理解自己是如何成為棄子的。


  衙差領班鬆了口氣:「既如此,那就查封吧。」


  朱娘苦著臉:「官爺,既是在賣的鹽被孫賬房下毒,那庫房裡的存鹽總該沒問題吧」


  朱萬簡冷笑:「那可說不準,庫房裡的鹽是否有毒,得把人拉回衙門詳細審問過後才能定奪鹽你們甭想保住。」


  朱浩皺眉:「既然說鹽有問題,那就扣鹽唄,但憑什麼封鋪子?我們都是良民,既然鹽有問題,我們願意把所有鹽銷毀掉,以證清白!」


  「好!」


  人群起鬨鼓掌。


  朱娘驚訝不已:「小浩,你在說什麼?」


  朱萬簡一臉得意笑容:「大侄子,你莫不是瘋了?鹽被官府查扣,尚有機會拿回,你非要銷毀,莫非是想毀滅罪證?」


  朱浩扁扁嘴。


  你這傢伙跟知縣沆瀣一氣,鹽進了衙門倉房最後肯定被你提走,我為什麼明知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還要扔出去?


  朱浩道:「我們只是為了保住生意諸位差爺,還有二伯,我家後院有個大池子,如果你們同意,我們把庫房裡所有鹽都倒進去,再賠償那些吃鹽得病之人的湯藥費,不知這樣是不是就可以結案了?」


  「這個」


  衙差領班一臉為難,「要請示知縣老爺才可。」


  朱萬簡笑道:「如果你真這麼做,我會跟申知縣說,讓他撤案。」


  並非朱萬簡寬宏仁慈,對他而言,想要的就是死去三弟的田產屋舍,所做一切都是為這個目的服務。


  搶孤兒寡母的產業本就容易落罵名,圍觀群眾的反應也證明了這一點,現在朱浩說要把那些鹽倒進池子,回頭如何歸還進貨賒欠的上百兩銀子?

  若還不上,最後產業便落到朱家手裡,誰讓進貨、賒賬等一系列手續,都是他朱萬簡在背後操持?


  我們只是把你們逼到井邊上,是你們自己非要往井裡跳,怪不得別人落井下石。


  衙差領班道:「朱二老爺都這麼說了,那就按浩哥兒說的辦吧所有存鹽一粒不留。」


  朱萬簡突然意識到什麼,「倒進你們自家池子,怕是有問題,應該倒進河裡」


  朱浩道:「二伯,你說跟案子沒關係,現在為何又說能左右知縣老爺的決定?鹽倒進河裡,若鹽真有毒的話,街坊鄰居以後怎麼打水洗衣生炊?魚蝦不都死絕了?我們倒進自家池子,就是不想影響太大。莫不是你覺得,我們能把融化的鹽撈出來賣不成?」


  朱萬簡暗恨自己出言草率,他說可以讓知縣撤案,明顯跟最初描述的情形不符。


  果然圍觀群眾又在竊竊私語。


  再一想。


  如朱浩所言。


  這年頭要把溶解於池水的鹽變成可以吃的食鹽,只能由灶戶煎鹽,所耗費柴薪、鐵鍋等煎鹽工具費用,絕不是幾個孤兒寡母承擔得起的。


  而且鹽倒進池子,就算煎出來,雜質必然多,太平年景沒人會蠢到吃這種鹽。


  「好!」


  朱萬簡同意了此方案。


  朱娘哀求:「諸位官爺,請手下留情,這是我們孤兒寡母最後的活路」


  衙差領班道:「朱三夫人,此乃令郎提議,您要是不同意將鹽銷毀,我們只能扣鹽封鋪子您乃朝廷欽賜節婦,不做生意也餓不死,還為朱家誕下子嗣,朱家乃錦衣衛世家,怎會放任你們孤兒寡母流落街頭?」


  此話言之有理。


  圍觀群眾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朱娘還想說什麼,朱浩過去拉了母親衣袖一把。


  「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保住鋪子最為著緊,如果鋪子被封,那就什麼都沒了。鋪子在手,一切還能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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