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九章 微妙的信號
第四百六十九章 微妙的信號
光陰荏苒,時間漸漸推移到了大治八年的三月,就在這個月的月初,大唐即將舉行一次規模空前的大朝,這次新年大朝和從前只有四品以上官員才拿得到朝議內容不同,早在一個月前便已經定下了基調,幾乎所有的官員都知道這次新年大朝的重要性,大唐皇帝陛下將在這次三月大朝上正式冊封太子,但太子冊立誰卻沒有明說,可宮中已經傳出信息,太子必然是李琪無疑。
立儲對歷朝歷代都是一件關乎國本的大事,這對今天的大唐也同樣至關重要,從七年前張煥初登位時起,立太子的呼聲就接連不斷,但張煥卻以皇子年幼為由,遲遲不立太子,眾臣也知道他不想輕易做出這個重大的決定,但此時的張煥已經近四十歲了,他的兩個最大的兒子雍王琪十六歲,趙王珪十二歲,皆到了明事理的年齡,如果再不定下來,一旦引發王儲之爭,那是誰也不想看到的悲劇,因此,張煥在經過近七年的思考觀察,終於下定了決心。
晚上,夜幕剛剛降臨,崔家的家主崔賢便來到了目前崔家資格最老的崔寓的府中,崔賢已經從兒子離家的事件中恢復過來,從他最終與房宗偃達成由次子崔昭迎娶房敏的決定,便可看出崔賢對兒子讓步了,事實上他一直後悔將兒子趕出家門,但又有什麼用呢?崔曜在遠隔萬里之外的 巴格達,音信渺茫,只是從去年五月來出使來大唐的大食特使阿古什的口中得到了一點消息,兒子在巴格達很忙,他已經近一萬名學生,學習漢語,學習東方的歷史。
崔賢無語了,這意味著長子可能再也不會繼承崔家的基業,他陷入了極度的沮喪中,悔恨和痛苦,一直到半年後,他才漸漸從自責的痛苦中慢慢走出。
今天崔賢是接到崔寓的緊急口信,下朝後便直接來到崔寓府中,自從崔圓去世后,崔寓就擔起了崔家精神領袖的重任,他是大唐七相之一,資歷深厚,在朝廷中擁有廣泛的人脈,但他從來都很低調,在崔圓時代他就彷彿是崔圓的影子,在擔任家主短短的幾年內,他始終使崔家保持著一種和他一樣的低調作風,直至他將家主的位子讓給崔賢,崔寓依舊是保持他的影子風格,只不過這個影子在崔圓去世后突然放大了幾倍。
崔寓的府邸位於平康坊,也就是當年李林甫鬧過鬼的舊宅,他在這所宅子里住了六年,卻從來沒有遇到過什麼怪異之事,此刻崔寓正在書房裡奮筆寫著什麼,門外忽然有管家稟報道:「老爺,家主來了。」
「讓他進來。」崔寓急忙寫完最後兩個字,便將所寫的東西翻轉過來,他暫時不想讓崔賢看到他寫的是什麼。
片刻,崔賢快步走進了書房,上前施了一禮道:「參見二叔。」
「自家人就不用客氣了,快快請坐。」
一名侍妾給崔賢鋪了軟墊,又給他端上一杯茶,待侍妾退下,崔寓這才瞥了崔賢一眼,微微笑道:「你知道今天我緊急叫你來是什麼事嗎?」
崔賢端起茶杯沉吟一下便道:「可是為後日冊立太子一事?」
「這也算是一件事吧!」 崔寓笑了笑,卻沒有繼續講第二件事,而是停在了冊立太子一事上,「你認為這個太子會是誰?李琪還是李珪?」
提到冊立太子之事,崔賢臉上的沮喪之意流露無遺,「這還用問嗎?我們的元妃爭不過裴家的皇后,這太子之位自然是裴家贏了。」
作為家主,崔賢也十分重視家族的興盛,現在朝中的形勢已經不像多年前崔、裴兩家獨大,事實上,當年的七大世家都已經沒落了,裴家的沒落在於裴俊幾個兒子的分裂,導致裴家人心散了,而有能力的裴明遠又一直在常州做官,對於家族事務鞭長莫及,裴佑又沒有魄力,無法重新凝聚裴家的人心,至於崔家,崔賢從不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他一直認為崔慶功的背叛導致崔家的徹底沒落,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當年皇上對世家的壓制,從科舉上便可看出,這幾年被錄取的世家子弟越來越少了,崔家甚至連續兩年都沒有人能中榜,裴家也是一樣。
儘管世家已經走向沒落,崔家和裴家一樣,心懷不甘,他們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任皇帝的身上,所以兩家對於太子之爭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崔家將希望一直寄托在崔寧的兒子李珪的身上,直到昨天宮中傳出消息,張煥已經在請人教習李琪禮儀了,崔賢這才徹底死心了,崔家最終敗給了裴家,他長嘆一聲道:「三十年後,裴家必有復興之機,而我們崔家算是從此沉淪了。」
「家主又何必這麼悲觀呢?」崔寓淡淡一笑道:「據我看來,崔家不會就此沉淪,而裴家也不可能再重新崛起。」
崔賢聽出叔父話中有話,他連忙追問道:「這是為何?」
「這就是我今天叫你來的第二件事,朝廷的權力架構即將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了。」說到這,崔賢將桌上所寫的書信又翻轉過來,神情有些蕭索地說道:「這次大朝不僅是冊立太子那麼簡單,皇上恐怕是要重新換相了。」
「換相?」崔賢大為驚訝,一月時張破天正式退仕,緊接著二月楚行水告老還鄉,這才隔多久,又要換相了,著實讓崔賢大吃一驚,他連忙問道:「那這次是誰下台?」
「皇上沒有明說,他只是有感而發,希望相國最好由五十歲左右的官員來擔任。」崔寓微微一嘆道:「這其實就是說給我與裴佑聽,他是想讓我們自己辭去相國之位。」
崔賢沉吟一下便道:「或許這只是皇上無心之言,其實並沒有換相的意思呢?」
崔寓搖了搖頭,有些感慨道:「君無戲言,我與他共事這麼多年,難道還不了解他嗎?這是他蓄謀已久之事,一步一步還相,先是張破天,再是楚行水,這兩個都是與他私人關係極深之人,先換掉他們,再來換崔、裴兩家相國也就順理成章了,不過我們做了快八年的相國,確實已是少有了。」
崔賢沉默了,他想到了自己,張破天退仕,皇上任命胡庸為兵部尚書,這是提拔嫡系從龍派,而楚行水退相,推薦房宗偃為禮部尚書,這又是楚行水派勢力的延續,從這兩人的接任來看都是為了平衡朝中勢力,那麼二叔辭相位,應該是自己接任才對,從資歷上來說,他崔賢曾擔任過蜀郡刺史、漢中刺史、太常卿,現在又是光祿寺卿,出任相國是綽綽有餘了。
想到這,崔賢的目光變得熱切起來,崔寓如何不懂侄兒的心思,他暗暗嘆了一口氣,誰說龍生龍、鳳生鳳的,自己大哥是何等老謀深算,可他的兒子卻是如此愚蠢,難道他看不出立太子和換相其實是一件事情嗎?為什麼拖了八年才換相,直到現在才立太子,再深想一下,張、楚、崔、裴四相先後換掉,這不就是四大世家的徹底覆滅嗎?自己的侄兒居然還夢想接替自己入相,蠢啊!
當然,張煥並沒有明著說要他崔寓、裴佑辭職,也沒有限定時間,那只是不想撕破臉皮,如果他們不知趣、不識相,那張煥必然又要發動一次考試作弊事件來清理官場了。
五十歲的相國,這隻不過是一個微妙的信號。
大明宮紫宸閣的御書房內,張煥正在看一份關於回紇局勢的最新報告,去年一月,回紇內部發生了嚴重的內訌,使回紇的糧食危機顯露無遺,三月,頡干迦斯派三萬大軍進攻東回紇,葯羅葛靈以四萬人迎戰,兩支軍隊在克魯倫河南岸的草原上發生了慘烈的戰鬥,最後以東回紇的慘勝而告終,那一戰雙方陣亡五萬人以上,使得東西回紇都元氣大傷。
事隔一年,翰耳朵八里再次出現了調兵的跡象,根據在翰耳朵八里的密探報告,這一次,頡干迦斯調兵人數不低於五萬軍,五萬大軍,這幾乎是頡干迦斯最後的本錢了。
張煥又從桌上找到另一本奏摺,這是葯羅葛靈兩個月前寫來,是懇求大唐援助軍械物資的一本奏摺,在這本奏摺中提到了一個細節,今冬依附可敦城的牧民增加了三十萬人,看來,這就是頡干迦斯要傾兵而出的根本原因了,此消彼長,他再不滅掉東回紇,草原上就沒有他頡干迦斯的立足之地了。
張煥背著手慢慢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春意盎然的景色,一晃他今年已經快四十歲了,執掌大唐進入第八個年頭,這八年來大唐的國力得到極大的發展,土地改革已經步入正常軌道,官倉官庫中錢糧充足,米價跌到二十五文每斗,如果除去物價因素,這其實已經達到了天寶初年的水平,國富民強,儘管人口還所有不足,但人口的繁殖沒有兩代人的積累,是恢復不了全盛時的五千萬水平,兩代人,那至少也要三五十年後了,等不了這麼久了,張煥忽然生出一種時不我待的感覺, 他已近中年,難道還要再讓他等十年不成?
再說,經過八年的國力恢復,財力物力都有了一定的基礎,他軍權在握,現在是到最後清算世家的時侯了,還有回紇,兩年的圍困和內訌,翰積弱已深,也可以動手了。
想到這,張煥毅然回到桌上,提筆寫了一紙手諭,命道:「讓杜梅派人將此手諭火速發往黠戛斯部。」
處理完回紇之事,張煥草草用了午膳,小睡片刻,又開始了下午的朝務,這時,一名宦官前來稟報:「李翰林和雍王殿下求見陛下。」
「命他們進來。」張煥放下筆,面帶微笑地等候李泌和兒子李琪的到來,正如朝中所傳,張煥最後的決定就是立嫡長子為儲君,這是眾望所歸,李琪仁孝溫恭、動必由禮,而次子李珪長得孔武有力,性格堅韌獨立,和他頗為相似,從個人感情上他更加喜歡李珪一點,但是國之根本豈能以他個人的喜好而改變,他要的絕非是一個銳意改革的繼承者,在經歷自己數十年的大治后,張煥需要的是一個能夠繼承他國策的守成者,能將他農商相濟的國策延續下去,直至大唐最終走向盛世,同時,他要的又是一個寬容仁厚,能遵循儒家以仁禮治國的原則,能善待天下百姓、能善待文武群臣、能善待自己兄弟姐妹的仁君,嫡長子琪正符合這個條件,這也是他和相國們反覆討論后的結果。
片刻,李泌和李琪快步走了進來,這幾天李泌的心情極好,皇上終於決定立雍王為太子了,他對這個決定極為贊成,他的想法和張煥一致,他也強烈主張張煥之後的繼承者實行蕭規曹隨的治國方略,不要輕易改變各項國策,最多只是微調以完善,這樣經過兩代君主的延續,大唐君相制衡、三省制衡的原則才能真正確立下來,形成一種深入人心的道德倫理的信念,才能在幾百年後仍然保持旺盛的生命力,這其實也就是三省六部的精髓所在。
「臣李泌參見皇帝陛下。」
「兒臣參見父皇。」
張煥見兒子精神飽滿、儀態從容,心中感到十分安慰,他命宦官賜了坐,又笑問道:「後日皇兒就要開始面對天下之人,心裡可曾緊張?」
李琪微微欠身對父親答道:「兒臣以平常心面對,不以榮耀而喜,不以升遷為傲,嚴格約束好自己及屬下,自然就沒有什麼緊張。」
張煥點了點頭,兒子的回答還算讓他滿意,做太子關鍵是要修德,以德服人,看來他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張煥沉吟一下又道:「雖然時間還早,但為父還是想提前告訴你,十月父皇要去碎葉巡視,同時在拓折城與大食哈里發會晤,正式簽署兩國間的和平條約,可能會有半年時間不在長安,屆時為父會將社稷暫時交給你監國,再命相國們輔佐於你,所以這幾個月父皇會拿一些國事給你處理。」
張煥這幾句話說得極為平淡,但旁邊的李泌心中卻如驚雷滾過,臉色霎時大變,他忽然意識到了皇上深謀之遠,從前年便決定兩年後去西域會晤大食國君,這豈不是說他早就決定今年換相、冊封太子嗎?
如果說換相是重新布局大唐權力構架的開始,那冊封太子就是吹響了向世家發動進攻的號角,那麼,皇上在這個時候離京去西域巡視,又隱藏著什麼更深的用意呢?
李泌的臉色大變被張煥察覺了,他迅速瞥了李泌一眼,依然不露聲色對兒子笑道:「父皇既然決定後日正式冊封你為太子,那你也應該搬到東宮去住了,這些日子你一直在學習禮儀,父皇覺得也沒有什麼必要了,所以明天你就放鬆一下,上午先去東宮好好遊覽一番,下午再帶上你的弟妹和平姨去西內苑騎馬射箭,知道嗎?」
李琪連忙起身對父親深施一禮,「兒臣謹遵父皇之命。」
「去吧!」張煥笑著擺了擺手,「你母后這幾天思念你甚切,去探望一下她,讓她為你感到高興。」
說著,他又對李泌施了一個眼色,示意他留下來,待李琪告退後,張煥便對李泌道:「這次琪兒入主東宮,先生是否願意出任太子詹事一職呢?」
太子詹事也就東宮百官之長,雖然是太子時期沒有什麼實權,但往往在太子登位后,就會被提拔為一國之相,職位十分重要,不過前年張煥大刀闊斧改革官制,已經裁去所有的王府屬官,東宮的閑官也裁去大半,僅保留三太三少等榮譽職務,以及一些重要的輔佐官,太子詹事也是保留的官職之一,正三品銜。
李泌立刻搖了搖頭,「多謝陛下的厚愛,只是臣今年已經年近七十,就算做了太子詹事,又豈不讓人詬病?所以臣想來想去,決定輔佐太子到十八歲,臣就正式歸隱,請陛下成全。」
張煥又笑了笑,「那先生就擔任兩年的太子詹事如何?待皇兒滿十八歲,朕答應先生歸隱。」
李泌沉思片刻,忽然問道:「臣想問一下,如果臣為太子詹事,那誰又為太子少詹事?」
太子少詹事也就是接任太子詹事的首選官員,事實上也就是將來的相國候選人,張煥既然只讓自己當兩年太子詹事,那麼擔任太子少詹事的官員也就極為重要了。
張煥暗暗點頭,李泌果然厲害,竟然看透了自己讓他做兩年太子詹事的真實用意,他也不隱瞞,便坦率地告訴了他,「太子少詹事朕已經決定讓中書舍人韓愈擔任,朕也不隱瞞先生,韓愈資歷稍稍嫌淺,從中書舍人一步提拔為太子詹事不太合適,所以朕就想先讓他先做兩年太子少詹事作為晉陞階梯,這件事朕昨天已和本月執政事筆的韓相國商量過,得到了他的同意。」
說到這裡,張煥話題一轉,回到了今天召他來的主要議題上,「今天朕請先生來,主要是想先通告先生一下,朕已醞釀了五年的土地實名制將正式從四月一日起推出,由御史台和土地田畝監聯合執行,用三年時間完成土地的實名登記。」
張煥說出這個決定,李泌的心也隨之沉入了深淵,說明剛才他的猜想是正確的,皇上真的要對世家動手了,所謂土地實名制貌似向全國執行,但事實上普通百姓授田時本來就是實名制,而尋常中小地主雖然佔有比授田要多的土地,可是他們可以通過軍功、協助辦學、協助孤寡等辦法得到勛官,只要不是太過分,也大多能過得去,其實說白了,這個所謂的土地實名制就是針對各大世家的最嚴厲手段,變相沒收他們的田產,打個比方,崔家佔有土地一萬頃,以崔圓曾官至一品太師為例,他的永業田是六十頃,加上職分田十二頃,也不過七十二頃,那他崔家這一萬頃土地又該怎麼個實名製法,全部給家主崔賢嗎?他當然想要,可是他又擔得起這個萬頃土地的資格嗎?就算平分給崔家族人,崔家子弟大多是沒有官職的平民,也就每人三十畝的標準,也遠遠占不了一萬頃土地,頂天了也就千畝土地左右,剩下的要統統收回,或者課以重稅逼他們交回,所以土地實名制的律令一發,其實就是一場全國範圍內的侵佔土地大清理,張煥初登基時皇位不穩,沒有動,他一直忍了近八年時間,才終於等到現在時機的成熟。
剝奪世家的土地,也就是奪去了世家賴以生存的基礎,世家離最終分崩離析不遠了,但讓李泌感到心驚膽顫的不是土地實名制本身,而是張煥三個月後就要離京去西域會晤大食哈里發,這真是一種時間上的巧合嗎?李泌知道,土地實名制必然會激起各大世家的強烈反彈,他望著張煥堅毅的臉龐,心中忽然生起了一絲莫名的驚懼。
大治八年三月五日,在三月大朝上張煥正式冊封嫡長子琪為東宮太子,大唐儲君確立,也就在同一大朝上,韓滉卻出人意料地宣布,將在全國範圍內實行土地實名制,『天下臣民,皆應登記田畝範圍,以明無主之地。』
此法令一出,震驚了朝野內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