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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三章 金枝玉葉

  第九百一十三章 金枝玉葉

  弘文閣經筵至今為止已經開了四次,但直到四月十五為止,儘管有好幾位官員因為建言而受了提拔,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而簡在帝心,可歸根結底,終究是沒有討論出一個結論來。可四月十五這一日,當亂鬨哄的一番議論到了尾聲的時候,從來都只是默默作壁上觀的大佬們仍然彷彿一個個菩薩一般,或讚許或欣賞或厭煩或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些剛剛還侃侃而談,這會兒卻齊齊閉上了嘴的朝臣們。可出乎意料的是,只是在一次經筵之後賦詩一首賜群臣的朱瞻基,竟沒有由得太監高聲結束此次經筵,而是站起身來。


  「下一次弘文閣經筵之後的議題是賦役和軍戶,諸卿回去之後,可以告訴同僚,好好地想一想。我朝賦役原是定的輕省,但如今多年過去,欠賦的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因為逃避差役,每年戶籍黃冊上流失的人戶動輒數以千計,而江南湖廣一帶,隱戶尤多。而諸如船戶等他戶,常以解物送京為苦。至於軍戶,民皆言軍戶乃是賤役,由是軍戶流失亦多,兵部武庫司勾補軍戶,常常是勾無可勾。而九邊以軍戶屯田,以至於韃虜犯邊動輒死傷甚多,便是因為心思全都在軍田上……」


  皇帝洋洋洒洒說了一盞茶功夫,但下頭聽的人雖仔細,心中卻無不犯嘀咕。這前頭的三件事呢?是究竟擱置下去暫且不提,還是已經有了決斷?話說回來,前些時候都察院御史們沸沸揚揚的上奏風波,也有不少是涉及此事的,究竟是怎麼個結局?可是,一雙雙眼睛看來看去,終究是一個老成的翰林侍讀學士待皇帝說完示意的時候,出列躬下身去。


  「皇上,那此前所議三事……」


  「此前所議三事,到今日為止。下次經筵,朕會宣布相應事宜。」


  這便是塵埃落定的意思了。一時間,群臣自是不敢追問,只見著部閣大臣又是留了下來時,好些人都投過去了殷羨的一眼。只是,剛剛從南京趕過來的戶部尚書黃福雖是填補了一個尚書的空缺,但六部之中,刑部、工部、兵部的掌印堂上官依舊是空著。自永樂以來,朝政日趨穩固,六部尚書幾乎是不曾動過,倒是侍郎偶爾會有變動,再沒有此次這般空缺人的情形。只雖是巴望著位子,可先頭兵部一個右侍郎人選就用了好幾個月方才決定,眾人自也是不敢用太過激烈的手段。


  而翰林們則是想著楊溥到現在還未掛上大學士的頭銜,對於入閣的期冀就更低了。幾位閣老之中,如楊士奇楊榮已經執掌閣務二十餘年,看情形彷彿至少還能幹上十幾年,黃淮是致仕了,金幼孜每每生病,杜楨卻是春夏秋冬連個風寒頭疼都少,如今楊榮去了雲南,剩下三個人執掌機務,硬是水潑不進,張瑛陳山說退出就退出,竟是連一絲復起的希望都沒有。


  朝堂之上,留給他們這些壯年派說話的地方,就只一個弘文閣了。


  沒被別人算進壯年派裡頭的張越,隨同眾部閣大佬在文華殿說了一小會話之後,便和其餘人一塊退了出來,可才到門口就被御用監太監王瑾截了回去。這一次,他卻是徑直跟到了乾清宮,卻是陪著朱瞻基商議藩王之事。當他說唐宋皇族宗室幾乎無謀逆事的時候,朱瞻基的臉色不禁變了一變,隨即又搖了搖頭。


  「朕知道你的意思。漢時也是高祖定下制度,可到了文帝景帝的時候就已經起了變化,待到漢武帝之後,藩王權柄已經是削得幾乎沒了。但本朝亦是如此,藩王最初帶甲護衛少則九千,多則萬五,如今卻幾乎沒幾個親藩還保留著護衛。楊卿之前提過,若是加上親藩不得擅離封地,不得擅請朝請,不得侵佔民田等等,應該已經足夠了。」


  楊士奇這是老成持重,生怕宗藩事逼得太狠,因而鬧出更不可開交的事情來——漢時的七王之亂,再加上後來陸陸續續的動亂,不但是晁錯死了,而且還牽連到了更多的人,因而他深信楊士奇亦是不想讓杜楨深陷泥沼——可是,想到那位岳父兼恩師的性子,他仍是搖了搖頭說:「皇上,如今親藩確實是沒了當日的權柄,卻架不住人多。幾家大藩的郡王乃至鎮國將軍等等加在一塊,已經佔到了皇族的一多半。這些人不能科舉不能做官,自然更不會去種田經商。一直悶在那兒,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會不得消停。」


  靜則思動,動則思變。


  這八個字不用張越提醒,朱瞻基自然知道。他倒還沒有答應楊士奇的提議,只是覺得,庶子不承爵這一條有些苛刻。可是,畢竟親王納夫人有定數是洪武初年就定了,上宗譜的規定亦是如此,只是一直以來沒有從嚴執行。想想自己的兄弟中因無子絕封的就有兩個,而其他的宗藩卻是連封郡王的地方都沒了。因而思前想後,他最終便點了點頭。


  「也罷,沒有封爵的,便准農商。至於降等襲爵……且自下而行。」


  張越倒不是沒想過把那些沒法承襲爵位的皇室宗親封到海外去——大明神威艦傳回來的消息不斷,在海外也不是沒有富庶的地方。只是,在如今這種鄉土情最重的年代,貿貿然提出這個實在還不是時候。因而,在又同皇帝商議了一陣子武舉的細務之後,他就站起身來,可告退的話還沒出口,一個人就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


  「皇上,皇上,吳嬪……吳嬪要生了!」


  朱瞻基於吳嬪的情分只不過是尋常,更因為之前的宮變亦有那個未出世孩子的緣故,一度是有些心裡不痛快,但畢竟子嗣艱難,也因張太后的勸去瞧過好幾次。此時聽到這話,他不禁霍地站起身來,臉上又驚又怒。


  「那幾個御醫不是說少說也得半個月之後嗎?」


  范弘急得滿頭大汗,忙解釋說:「聽宮人說,吳嬪是早上起來活動的時候動了胎氣,請了太醫去瞧之後,發現當是早產,所以這會兒穩婆太醫等等都已經在那兒了。回稟太后的時候,太后已經吩咐下去,一定得保著孩子,畢竟如今是四月,天氣正炎熱,陽氣重,就算早產也能保得下來。」


  「那還啰嗦幹什麼,去那兒守著!」


  朱瞻基終於是顧不得那麼多了,厲聲吩咐了一句,見范弘連聲答應便一溜煙走了,他這才發現張越還在,不禁有些掛不下臉去,半晌才嘆氣道:「朕倒是羨慕你,膝下兩兒兩女,家中妻子還又有了身孕。朕如今統共才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為著這個,也不知道被太后教訓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有多少文武在那兒懸心……元節,要是這胎是兒子便罷,要是得了一個女兒,你那邊又是兒子,朕把她許給你的兒子怎樣?」


  這已經不是皇帝第一次提這事了,可這一回的口氣卻不像是之前的開玩笑。張越正怔忡間,就只見皇帝背著手從書案後頭走了出來,到了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


  「朕知道你顧慮什麼,要知道,當初是有大臣提過,勛戚專權非福,所以朕的兩個舅舅一個承襲了彭城伯,一個卸了兵權。洪武年間,公主多是聯姻勛戚,日子過得卻還算美滿,可是到了朕的幾位姑姑,有的嫁的還算美滿,有的卻是英年早逝,還有的則是生出了李茂芳這樣的混賬……朕不是想逼著你討個公主回去做兒媳供著,朕是覺得,公主下降也該有個好制度。唐宋以來,有幾個公主真能嫁得好的?朕就那麼幾個孩子,所以心疼自己的女兒,你既然主意多,回頭想個好主意來。」


  皇帝的女兒也愁嫁,這是唐宋以來的現實,因而,張越本以為皇帝硬是要把一個公主推來自己家,還嚇了一跳,可聽到後頭那話,他嚇得就更不輕了。明清公主們可憐自是不假,可駙馬們除卻少數為所欲為的,也不還是可憐?因而,他正要拒絕,朱瞻基卻壓根不給機會。


  「雖說是血光之地不能擅入,但朕心裡難免記掛著,這就去太后那兒坐坐,跟著念兩句佛經……時候不早了,朕給你假,回家去探探你家媳婦。對了,朕倒忘了,今天寧姑姑說是沒事,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去了,這會兒怕是已經在你家裡。」


  皇帝走得快,張越出宮的時候,不免有些頭疼。有些事情他能夠用後世的經驗解決,可有些事情……還真是不一般的麻煩。想著朱寧為了兩個孩子的前途著想,又想減輕一層束縛,硬是沒讓朱如鈞和朱如筠入皇室宗譜,想著因為要解決宗藩而鬧得雞飛狗跳,他就忍不住連連搖頭,心想朱瞻基這一回還是當真了,隨即就生出了一層警醒。


  朱瞻基還年輕,身體也康健,這樣一位皇帝,怎麼會只在位十年?


  帶著這滿肚子心思回了兵部,張越便以皇帝准假為由,名正言順地將一堆公務推給了許廓——當然,由於最近將這位許老壓榨得太狠,他自是承諾接下來的一旬由他晚上在兵部當值,這才算是混了過去。等到一路疾馳從宣武門大街到了家門口,他果然聽說朱寧帶著兩個孩子來看杜綰,這會兒正在後宅玩耍,略一思忖便讓人先報一聲,隨即才趕了進去。


  朱寧是杜綰的閨中密友,如今雖說不曾嫁人,可帶著兩個孩子,她已經是完全把自己當成了母親,因而看著孩子在鋪著厚厚高麗地毯的地上滿地亂爬,她的臉上自然而然便滿是母性的光輝。看著張家如今兩個正好和如鈞如筠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也在爬來爬去,杜綰肚子里還懷著一個,她就忍不住低下腦袋緊貼著杜綰的肚子聽了起來。


  「寧姐姐!」


  「害羞什麼,難道張越就沒聽過?」朱寧笑吟吟地瞅著杜綰,見她只是沒好氣地白了一眼,便笑道,「我只是想著,以後有機會帶孩子了,可就讓他們兩個玩在一塊也未免沒意思,索性以後我常常帶著孩子過來,也好讓他們從小玩在一塊。對了,還有小五家的那個。你別瞪我,這孩子多了玩起來熱鬧,難道你不願意?我知道了,你要是怕我礙著你們幾個私底下相處,他回來了我立馬走,他走了我再來,這總行了吧?」


  被朱寧這一打趣,正在屋子裡的琥珀和秋痕也笑開了,杜綰更是滿臉的無可奈何。正好到了門外的張越恰聽見朱寧這一聲,站了一站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從前看到朱寧時,她總不免露出一絲藏不住的無奈,可如今只聽那說話的聲音他便知道,這位郡主是徹徹底底地撂開了那些心思,否則也不會開這等已婚婦人才會說的玩笑話。


  於是,他等人報了一聲后才進去。此時天氣已經熱了,屋裡屋外都換上了湘妃竹帘子,只孩子在地上爬,若是只鋪竹席,未免一爬就是渾身印子,所以想著不過出一身汗罷了,因而仍是鋪著地毯。他一進門就覺得有一小團人影撞了上來,低頭一瞧方才發現是一個圓滾滾的孩子,見著他依依呀呀了一會兒,突然冒出來了一聲爹。愣了一愣之後,他便低下身把人抱了起來,笑嘻嘻地逗弄了兩下。


  「小傢伙,叫錯了,是乾爹,不是爹!」他一邊說一邊看著杜綰說,「上回你不是說要當如鈞和如筠的乾娘么?正好寧姐姐帶著孩子來了,怎的不把東西送上?」


  朱寧原是被如鈞那一嗓子叫得尷尬不已,聽到這話方才吁了一口氣轉惱為喜。杜綰自是知機地恍然大悟一拍腦袋,立時朝琥珀點了點頭,後者便一陣風似的出了門去,不一會兒就拿著兩個荷包回來。兩家人原就時時來往,因而見面禮早就送了,拿著這兩個荷包,哪怕知道是張越為了解尷尬,可朱寧想著那聲寧姐姐,一時也笑開了。


  幾人說了一陣子話,杜綰少不得問起張越為何這麼早回來,待到張越說起今日在宮中那番故事,她立時怔住了,當即扭頭看著朱寧,卻發現朱寧也恰好看了過來。


  皇帝嘴裡說是公主,但其中焉知不是也有朱寧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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