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針鋒相對
第六百七十六章 針鋒相對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此前南京錦衣衛的那樁公案不但震驚了朝堂,而且還在民間引起了好一陣響動。雖說小民百姓不知道權貴之間是怎樣的鬥爭,但錦衣衛三個字在南京一帶足可止小兒夜啼。老一輩經歷過洪武朝藍玉案胡惟庸案等連番大獄的,決不會忘記錦衣衛恐怖的手段,決不會忘記那些時日掉下的無數腦袋;就是小一輩的,沒見過從前也見過紀綱那會兒飛揚跋扈的光景。因此,對於官府這些天查錦衣衛,無數人拍手叫好。
這會兒那差役的大嗓門一出,樓上樓下頓時安安靜靜。由於早就安排停當,錦衣衛的那些事被一張張嘴那麼一宣揚,內中一個個人物自然是人盡皆知,尤其是唐千這個名字更是深入人心,誰都知道那就是幫著劉俊冤屈忠良的那個狗腿子。於是,太平樓的酒客們都傻眼了。
剛剛劉觀帶著巡兵呼啦啦這麼衝進來,早有好事的嚷嚷出這回是來捕拿此人的,如今樓上拖下這麼一個傢伙,這個差役卻說正主兒已經被人送到了刑部,還驗明了正身。倘若那個是真的,眼前這個傢伙又是誰,他高聲嚷嚷「袁大人救我」又是什麼意思?
原本正悠然走下樓梯的劉觀一聽那嚷嚷就已經變了臉色,此時見眾人臉色微妙,他更是面色鐵青。盯著那個滿面歡喜的差役,他恨不得一個窩心腳把人踹出門去。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他在人前又向來以溫和著稱,這會兒就是再恨也只能擺出平易近人的面孔。走下最後幾級台階,他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人,這才問道:「是刑部趙尚書讓你來的?」
「是。」那差役長跪於地,頭也不抬地說道,「是幾個百姓把人扭送過來的,趙大人也很吃驚。待到讓南京錦衣衛指認了人之後,趙大人這才確定沒弄錯,當即下令重賞了那幾人,又把唐千下獄羈押,又吩咐去報了太子殿下,還派了小的前來知會總憲大人。」
劉觀起初還猜測眼前這人只是虛言欺詐,純粹想要攪了他苦心布下的好局,然而,聽著聽著,他的一顆心就漸漸沉了下去,待到最後,他再無懷疑。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咬牙切齒難以氣平。
那個唐千幾個月不見蹤影,守備府、應天府、刑部、錦衣衛……這麼多衙門全都沒抓著人,結果竟然讓區區幾個小民百姓給抓著請賞?這消息遲不來早不來,偏偏在他剛剛造出聲勢的時候來,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還有,他特意命人跟著張越,今天好容易在這太平樓上把人堵了個正著,為何偏生和他見面的竟是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儘管極其不甘心,但此時此刻畢竟不是猶豫的時候,因此劉觀只沉吟了片刻就笑道:「不愧是趙尚書,竟是搶在我前頭。傳令下去,立刻回刑部!」
五城兵馬司的人平素只管市井治安,今次跟著劉觀辦事,這些往日有背景後台的地方都能隨便闖,原本極其得意,誰知道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事情就變了個樣子。聽了這命令,一眾巡兵權雖然傻眼,卻是不得不遵。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底樓大堂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大人且慢!」
隨著這一聲喝,樓梯口的一張桌子旁卻是有人站起身來。那少年不過十七八的年紀,身材矮小,頭戴青布方巾,身穿茄色杭絹直裰,闊眉大眼,竟是別有一番精悍氣勢。他彷彿渾然不覺自己已經成了所有目光的中心,只看著扭頭瞧過來的劉觀,忽然深深一揖。
「敢問總憲大人,若是刑部已經拿住了那個唐千,剛剛北城兵馬司巡兵拿住的這個又是誰?倘若他不是唐千,剛剛使勁叫嚷什麼袁大人救我又是何義,為何不辯解是兵馬司抓錯了人?咱們在座的老老少少全都聽到了,剛才兵馬司上上下下全都說唐千已經抓著了!」
在座有此疑問的並不單單是這麼一個,但礙於那位是當朝正二品大員,大多都只能把猜測放在心裡。這會兒有人膽大包天起了頭,樓上樓下頓時傳來了竊竊私語,那七嘴八舌的聲音很快便把這兒變成了喧鬧的集市。
二樓憑欄而立的張越也覺得頗為意外,打量著那個少年,見他昂然挺立絲毫沒有懼色,他不禁在心裡暗贊了一聲。他並不認識此人,但能夠當庭責問都察院掌院,這膽氣卻是極不尋常。剛剛那幾句問話頗為犀利,他更感興趣的是接下來這少年會說出什麼話來。
在這種氣氛下,五城兵馬司的人倒還好,劉觀的臉色卻是越發難看,那猶如刀子般的目光更是死死盯著那個攪局的少年。見對方絲毫不怵,他心中更是惱怒,當即冷哼了一聲:「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懂什麼朝廷大事刑獄道理?」
這已經算是居高臨下憑身份資歷壓人了,可在無數雙眼睛注視之下,那少年不退反進,竟是往前跨了一步,又提高了聲音:「學生雖年幼,卻是蘇州府生員,自幼通讀大明律!總憲大人奉欽命行事捕拿犯人,太平樓上下無人敢置詞。但拿問如此人犯,偏放任疑犯大呼小叫聲傳四處,可是緝拿之道?既然南京刑部已經收押了正犯,此人偏還自陳是那唐千,還嚷嚷得無人不知,更咬死了所謂袁大人,分明是別有用心,抑或是存心構陷……」
「住口!」
聽到構陷兩個字,劉觀終於再也沉不住氣了,一口打斷了那少年的話,聲色俱厲地斥道:「將這個胡言亂語的黃口小兒趕出去!」
聞聽此言,頓時有一個差役疾步沖了上去,二話不說就要去扭那少年的胳膊。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當口,旁邊忽然伸出一隻蒲扇般的大手來,一撥拉就把那虎背熊腰的差役撂到了一旁。見此情景,那個驚魂未定的少年連忙退了兩步,竟是不管不顧地又高聲嚷嚷了起來。
「大人身為都察院都御史,難道就沒聽過民間風評?巡按御史貪如狼,科道言官猛若虎!蘇州知府駱大人被南直隸巡按御史侯大人彈劾,這本是最平常不過的監查,可民間反應如何?如今蘇州府上下正在上萬民請命,請求留下知府大人,嚴懲貪恣不法的御史!都察院若不能公正嚴明,那麼天下哪裡還有廉潔公正?」
此話一出,樓上樓下頓時一片嘩然,也不知道是誰帶頭叫了一個好字,就只聽四下里喝彩不斷,一時間竟是全是應和支持的聲音。張越雖覺得那少年衝動了些,可聽到蘇州府的時候,他的心中不禁一動,又抬頭看向了劉觀。果然,只見這位都察院總憲已經是氣得臉色抽搐,彷彿隨時隨地都會發作。當此時,他不好再袖手旁觀,立刻快步走下樓去。見牛敢攔在那少年身前並不動彈,他不禁莞爾一笑。
既然已經明白劉觀剛剛闖入自己包廂不懷好意,張越這會兒自然不怕出面打圓場會惹來對方什麼聯想,笑呵呵地舉手長揖,隨即說道:「劉大人,既然刑部趙尚書已經派人過來相請,事關重大,大人何必耗費時間和一個年輕生員計較?至於這人犯的身份,那邊是真的,這邊自然就是假的。還請帶回去好生審問,看看是誰在幕後主使,讓他竟然敢虛陳身份胡編亂造!今兒個在場的人這麼多,傳揚出去名聲可不好聽。」
張越這麼一上來,劉觀哪裡不知道自己的計策已經為人洞穿,氣怒之下,眼睛越發眯成了一條縫。只剛剛那少年尚且不懼他的逼視,這一招對張越更是沒作用。因此彼此對視了一會,他便陰惻惻地笑了一聲:「多承張府丞提醒。來人,收兵,押上這傢伙去刑部!」
這時候,被剛剛這連番事件弄得呆若木雞的五城兵馬司官兵方才醒悟了過來,慌忙把那個五花大綁的人推搡了出去。和剛剛下樓時的動靜相比,那人眼下卻成了啞巴似的一聲不吭。須臾,那些腰佩鋼刀的軍士就如同潮水一般退得乾乾淨淨,而最後出去的劉觀盯著張越看了一會,又掃一眼那猶自不服氣的少年,淡淡地撂下了一句話。
「張府丞少年得志,所以惺惺相惜,對於這等狂妄小子也如此維護,可你不要忘了,今時不是往日!」
張越卻笑容可掬地躬了躬身:「多謝劉大人好意提醒。今時確實不是往日,只下官從來就是走的一條道,從來不曾腳踏兩隻船,自然問心無愧!」
大步離去的劉觀腳下一滯,但隨即便加快腳步出了門。等出了這座太平樓,他不禁轉頭打量了一眼那光鮮的招牌,這才冷笑一聲拂袖而去。門口的小夥計瞧著大隊人馬陸續離去,等到全都不見影子了,這才興沖沖地跑了進來向掌柜報信。那掌柜見不少剛剛喝過彩的人起身要走,忽地靈機一動,四下里團團做了個揖。
「各位客人放心,官府的人已經都走了!既然正主兒已經落網,此事和咱們無關,今兒個是讓大伙兒受驚了!不過各位不必擔心,小店乃是黔寧王府沐家底下的產業,官府沒事情也不能隨便來騷擾。今兒個我代敝東做主,大伙兒的飯錢酒錢一概全免!」
這一下眾多賓客頓時高興了起來,哪怕是起身要走的也都重新落座,上上下下更是傳來了無數吆五喝六觥籌交錯的聲音。張越此時已走到那少年跟前,正要開口發問,卻不料說完話的掌柜一溜小跑地奔了過來,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張大人。情知是剛剛劉觀一口一個張府丞露了自己的底,他便微微點了點頭,三言兩語打發走了這個誠惶誠恐的掌柜,又轉過身來。
那少年剛剛在劉觀面前說話擲地有聲膽氣十足,這會兒人走了,他那股氣勢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見張越盯著自己看,他更是有些訕訕的。
「年紀輕輕,你這膽子倒是不小!」張越笑呵呵地打量了他一番,這才問道,「聽你剛剛說話的口氣,是蘇州人士,還是生員?」
「學生蘇州府吳縣人士徐珵,拜見張大人。」自報家門行了禮之後,徐珵偷眼瞧看,見張越的臉色彷彿有些古怪,他誤以為張越之前從那些人那兒聽說過自己的名字,忙解釋道,「並非學生有意不上門拜見,而是因為得到了蘇州府的消息,心裡不痛快,故而才不敢登門。」
聽著這一口一個學生,原本就心中古怪的張越更是好笑。自打聽陳夫子和族學那些學生提到徐珵之後,他倒是想瞧瞧這日後改名叫徐有貞的徐珵究竟是什麼人,只可惜某人一直沒來,他也就把這事情丟到了腦後,想不到今日竟然有此巧遇。
「怪道我想你這名字耳熟,原來你就是陳夫子口中的徐珵。你前些日子還在江西,怎會知道蘇州府的事?」
徐珵連忙指了指同座的其他幾人道:「這都是我在府學中的同窗好友,他們不忿駱知府以一己之力讓吳中之地大治,到頭來卻沒有好下場,故而都到了南京來,這才遇上了我。」
張越這才掃了一眼剛剛和徐珵一同行禮的同座幾人,問了眾人名姓來歷,見果然是吳中士子,他不禁心中沉吟,隨即又說了幾句勉勵提醒的話,就轉身出了門去。離開太平樓還沒走多遠,他就聽見身後有叫喚聲,一回頭便看見徐珵和幾個同窗追了上來。
氣喘吁吁地追上張越,徐珵便長揖問道:「大人剛剛彷彿有未盡之言?」
儘管已經確定這便是那個一手主導了奪門之變的徐珵,但真的面對這種打蛇隨棍上的機敏,張越卻也生不出什麼惡感來,當即搖搖頭道:「你今日之舉雖然看似膽氣十足,其實卻著實莽撞。須知劉大人掌都察院,縱使部閣大臣亦忌他三分,更何況是你一介生員?縱使他不因此罪你,而是遷怒於那位駱知府,那又如何?民間萬言書畢竟是犯禁的事,就算鬧到了朝廷,恐怕還是害了駱知府。」
看到幾個同窗一瞬間面色惶惶,徐珵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那會兒一時義憤逞口舌之快,怎麼就忘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