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四章 必雪,必報,必還
第四百九十四章 必雪,必報,必還
興和已經五天沒有下雪。
都說雪后的天氣最冷,如今的興和卻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由於擔心路上結冰,若有緊急軍情則行走不便,因此五天前晚上那場大雪過後,所有的兵卒除了守城之外,則是一直在清除城內各主要道路上的積雪,以及屋頂上那一層凍得厚厚的冰砣。這本就是興和每年年末必做的勾當,但那會兒外頭沒有大軍圍城,軍士們閑來無事甚至還會打上一場雪仗,可如今即便沒有那工夫,不少人還是在城頭上往遠處砸著一團團雪球。
由於沒有下雪,火燒的痕迹恰是結結實實地凍在了雪地上。焦黑的木炭、煤渣子、瓦罐的殘骸以及好些被燒得焦黑的屍體清晰可見。那天夜裡城中派人以火箭襲營,然後阿魯台派出大軍追擊想要藉機入城,誰知道城下頭堆了不少易燃的乾草和黑煤,於是城頭趁機以火箭火銃還擊,還砸出了不少浸了火油的火藥罐子,一把火燒死了數百人,現如今城下還是一片狼藉。自此之後,圍城的蒙古兵再攻城時已經是裝模作樣士氣全無。
「阿魯台恐怕要退了。」
站在城頭望著六七百步遠的營地,又聽到張越這麼一句話,鄭平原只覺得這幾天實在是大起大落。寄予厚望的援兵並沒有來,但他們這些人不但守得好好的,而且還取得了豐碩的戰果,就是他手底下那些兵,如今在這冰天雪地的情形下,心裡大約也都和熱炭團似的,和從前的敷衍漠然大相徑庭。一腳把垛口上的冰塊踢了下去,他便不管不顧地站了上去,心裡不禁異常舒爽,哪怕是那一次跟著武安侯鄭亨北征殺敵的暢快也不外如此。
「小張大人說得沒錯,這幾天的攻勢彷彿都是擺擺樣子,估計阿魯台是真的要跑。」
周百齡咂巴著嘴嘿嘿一笑:「這一次原本不過是押送督運,誰曾想竟是遇到這樣的大場面,算是來得值了!只可惜這城裡頭的兵太少,否則若是阿魯台真的跑了,咱們說不定還能夠追一追……哎,小張大人你別瞪我,我這不是開玩笑么?被人圍著猛打了這麼些天,心裡憋氣而已。阿魯台逃命的本事要敢認天下第二,就沒人敢認天下第一,我才不會帶這麼一丁點人去追擊,我還沒發瘋!」
說起阿魯台的窩心事,在場的三個人頓時笑了起來。張越當然知道周百齡指的是永樂八年那一趟,對於某人能夠在幾乎全軍覆沒的情形下逃出生天的強大逃生本領,他也覺得很神奇,當下就笑著附和了幾句。旁邊的軍士看到這三位在那兒談笑風生,心中都覺得異常篤定。直到聽見遠處傳來的嗚嗚聲,城頭上的輕鬆氛圍方才一下子消失了。
「韃子的號角!」鄭平原駐守興和多年,對於韃靼瓦剌的軍旗號角等等都向來熟悉,此時仔細傾聽了一會,他的臉色頓時疑惑了起來,「是迎賓的號角,不是進攻。怪了,俘虜說和阿魯台這次合兵一處的是科爾沁部阿岱台吉。如今的那個勞什子大汗是瓦剌所立,和阿魯台毫不相干,他這會兒迎的是哪門子的賓?」
由於距離遙遠,遠處的情形張越怎麼也看不清楚,頓時琢磨著水晶能不能代替玻璃,能否讓工匠試一試能否弄出望遠鏡來。聽了鄭平原的話,他緊了緊身上的大氅,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會,就想起了自己在兵部時了解的那些情況。
自從元朝退入大漠之後,一邊要應對明朝不斷的北征討伐,一邊還要經受不斷的分裂和內亂,就好比如今瓦剌和韃靼彼此相對,但瓦剌內部還分了三股勢力,擁立的全蒙古大汗卻成了傀儡。阿魯台和瓦剌的三位首領全都接受了明朝的冊封為王,這其中,順寧王脫歡和阿魯台的恩怨糾葛最多,而且目前在瓦剌三部中還處於劣勢。
「不管他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麼多天都熬過去了,別為了別人一個使者就緊張兮兮的。」周百齡生性豁達,見阿魯台營地那邊號角之後就沒什麼動靜,頓時伸了個懶腰,「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回去補眠,等到要廝殺的時候再殺他娘的!小張大人,這兒交給老鄭,咱們一塊到他的熱炕上頭去好好睡一覺!」
聞聽此言,張越便笑著在鄭平原肩膀上一拍,眯著眼睛撂下一句交給你了,隨即和周百齡一同下了城牆。到了千戶所,一東一西上了炕,周百齡蓋上那床已經看不出本色的被子,沒兩分鐘就打起了酣,而張越儘管昨晚只睡了兩個時辰,但這會兒卻盯著屋頂怎麼都睡不著。
他已經不是上一世孑然一生的他了,有太多的牽挂太多的顧慮,再加上頭頂上壓著一個太難伺候的皇帝,說小心翼翼還是輕的。然而,在興和被圍的這些天里,他想的無非就是生和死,利益得失不是沒權衡過,但遠遠比不上生和死的衝擊來得大。
而且,在他思考某些問題的時候,已經有太多軍士死了,現如今興和囫圇完好的人大約不足六百,就連周百齡胳膊上也中了一箭。要不是向龍劉豹盡忠職守,恐怕常常站在城頭上的他也不定能保持完整。城裡輕重傷的人員加在一塊足有五百,其餘人都戰死了。
好在他總算是扛了下來,興和總算是安然無恙,可這次如此,以後呢?儘管大寧並沒有完全讓給朵顏三衛,但兀良哈人趁勢南下卻是事實。沒有大寧,興和開平就孤立無援。興和要是丟了,異日開平遲早會丟,開平丟了恐怕就會輪到哈密河套,到頭來大明對蒙古就得一直採取被動的守勢。
張越倒是並不贊同永樂皇帝朱棣一再北征,可更不贊同一味龜縮防守,畢竟對蒙戰略是需要縱深的。他更不想日後再來一場土木堡,把大明朝的勛貴和最強軍隊全部搭進去。在周百齡那震天響的呼嚕聲中,他鬼使神差冒出了一個念頭。
要是先前那神槍打中的是阿魯台該有多好?
「大人,大人!」
被這低低的呼喚聲打斷了思緒,張越不禁自嘲運氣頂天了還不知足,連忙一骨碌坐了起來,見面前站著滿臉喜色的向龍,他不禁心中一跳,忙問道:「是援兵來了,還是阿魯台退走?」
向龍當初經過艱苦訓練,跟著張越之後又很是得了一番歷練,但這些都比不上此次圍城的驚心動魄,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旋即歡喜地稟報道:「是韃子退走了,先拔營的是靠北邊的科爾沁部!但是西面東面也正在動作,尤其是西面的阿魯台,鄭千戶說瞧著那邊的動作似乎有些亂,難道是迎來的賓客帶來了什麼壞消息?」
「什麼壞消息?」
儘管向龍的聲音壓得極低,但周百齡還是忽然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準確無誤地重複了最後五個字。看見張越詫異地看他,他就撓了撓頭笑道:「習慣了,要是小張大人你跟著北征了兩回,也能夠一有空檔就睡,一有動靜就醒。要不是因為你在身邊,我恐怕還會更驚醒些。因為你這兩個護衛實在是厲害得緊,所以我才多睡了一會。你們剛剛說什麼來著?」
張越言簡意賅地解釋了兩句,於是,剛剛還打著呵欠的周百齡立時睡意全無,他三兩下套上了靴子,隨即眼睛圓睜地問道:「小張大人,你怎麼看?」
「阿魯台既然舉兵叛逆,皇上的個性定然是不會派使者過去,畢竟之前已經決定立刻動兵。既然如此,那麼便是瓦剌三部和兀良哈朵顏三衛的可能性最大。瓦剌客列亦惕部和輝特部自從當初那一敗之後還沒恢復元氣,再加上客列亦惕部那位賢義王太平之前還敗在阿魯台手裡,想報仇還來不及,這時候絕對不會派人,那多半就是兀良哈人或是脫歡。不管是誰,總之咱們先上城頭去看看。」
「最好是韃子自己鬧內亂,要是那樣咱們就能混水摸魚了!哎,我還真有些手發癢……」
不再理會嘀咕個不停的周百齡,張越隨手拿起那件大氅系好,隨即就戴上皮帽套上皮靴。一出千戶所,他就發現滿城都沉浸在一片喜慶的氣氛中,到處都在流傳韃子退兵的消息。聽著耳畔的歡呼聲,看到那一張張喜笑顏開的面孔,他不禁莞爾,腳下更是加快了腳步。
擔心城牆上看不分明,他和周百齡乾脆直奔瞭望台。好容易順著那竹梯爬到頂,他也顧不得那瑟瑟寒風,先往北面望了過去,果然看到那邊已經空了大半。再看東西兩邊營帳也是一派亂騰騰的氣象,彷彿並不像是做戲,他頓時信了七八成。
阿魯台此番走得快大約是得到了什麼消息。這回阿魯台受挫於興和,如果是宣府出兵,那麼若是動作快一些,一次掩殺就能讓其損失慘重,那時候也就不用北征了;如果是瓦剌部復仇,那結果倒是難以預料。只可惜城裡沒有餘力追擊,否則這大好的機會他絕不想放過。
「大人,你看,西邊有人沖著這邊來了!」
聽到旁邊那個哨官的聲音,張越和周百齡頓時望了過去,就只見一騎人風馳電掣地沖了過來,卻是直到距離興和堡西牆百步遠處方才停了下來,卻是彎弓搭箭一箭射向城頭,隨即便策馬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看到這一幕,周百齡覺得莫名其妙,張越卻是立刻爬下了樓梯,急匆匆趕往了西牆。
「射來的箭上頭可有什麼玄虛?」
鄭平原正在發愣,這會兒才醒覺過來,忙雙手遞給了張越:「這是阿魯台親筆,應該是給小張大人你的。」
掃了一眼那張皺巴巴的紙,張越不由得笑了起來,卻原來是那紙上寫著好些字——殺子之仇,異日必雪。毀旗之恨,來日必報。火燒之憾,他日必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