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投契
第四百零六章 投契
自從年前開始,滿天下的舉子便彙集京師預備三年一度的會試。雖說因著三年前那場禮部試的教訓,不少省份留在京師的舉人都湊份子在外城或租或買房子充作同鄉會館,但由於應試者實在是太多,各家客棧中仍是住得滿滿當當,也有不少闊綽士子賃房子獨住圖個清靜。由於江南文名卓著,因此外城宣南區的浙江會館素來最熱鬧,其他會館的應試舉人都愛來此地會文,興頭上少不得高談闊論。
「此次禮部試的主考官是左春坊大學士楊士奇楊大人,這位老大人最愛四平八穩的文章,大家可別光顧著炫耀詞采。就算有銳氣也得帶出些老成持重,如此方才能高中!」
「話不是這麼說,有道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楊大人雖說為人沉穩,但看到那些犀利的好文也一樣會擊節讚賞!我倒不是說四平八穩就不好,只覺得這做文章便好比做人,若不能如人本性,只顧一味求穩,便失了進取之道!」
「廷益你實在是太剛強了,年少氣盛可不是什麼好事。你還是頭一次參加會試,不知道這其中的難處,天下又有幾個人是一舉金榜題名的?文章就算再花團錦簇,若是犯了考官的忌諱一樣取不中。到了殿試的時候那就更緊張了,殿試官常常會在貢士身邊走,看著合心意的早早就記了下來,哪怕寫了草稿來不及謄抄也不要緊,若是不喜的便得輪到三甲。」
幾個身穿藍色青色直裰的舉子們說到此次的主考官,有的人搖頭感慨,有的人議論紛紛,但更多人卻是聚攏在一起研究楊士奇的幾卷文集,唯獨當中被稱作廷益的年輕士子不以為然。四處走動了一番,他發現大多數人都在談論那些應考的竅門技巧,索性就出了會館。
因整條磨刀衚衕有數座會館,此時都多半是議論同樣的事,他兜兜轉轉一大圈,實在懶得湊這個熱鬧,看了看天色發覺此時已近中午,便朝衚衕口的四喜飯莊走去。
這座兩層樓的飯莊臨外城宣武門大街,本就以八珍雞和羊肉湯聞名,如今挨著一眾會館,生意自然更是興隆,放眼一掃竟是幾乎找不到空位。發現臨窗處有一張空下的桌子,他連忙走上前去,還沒坐下,旁邊一個夥計便滿臉歉意地迎了上來:「這位公子,這張桌子早就給人定下了,別的地方還有幾個空位,您是不是……」
那夥計口裡說著別處還有幾個空位,但左右一看發現全都滿座,頓時躊躇了起來。眼瞅著這位年輕客人身穿一件半舊不新的青布直裰,腳下一雙漿洗得發白的黑布鞋,他知道這不過是個窮舉人,不禁又笑道:「實在不好意思,這樓上沒空座了,公子是不是下樓瞧瞧?」
「咱們只有三個人,正好空一個座位,就不用讓這位仁兄上別處去了!」
年輕人一回頭,這才發現這會兒來了三個客人。除了其中一個瞧著比自己年長之外,其他兩個彷彿比自己還要小一大截。三人都是尋常士子打扮,見了他很是客氣地頷首為禮,他回禮之後便笑道:「那就多謝三位了,否則我還得另尋地方祭這五臟廟。」
那夥計轉過身瞧見說話的那個客人拿出了一塊預定木牌,連忙殷勤地招呼他們坐下,口中說道:「既然三位公子都來了,那小的這就去吩咐下頭按照預定的菜單上菜。八珍雞、素炒麵筋、紅燜羊肉、野鴨湯、燴豆腐、春筍蝦仁,一壺汾酒,您看對不對?」
見這邊點頭,他又將這單身的年輕客人招呼了坐下,然後又問道:「公子要點什麼?」
「一碗羊肉面。」
那夥計愣了愣方才點了點頭:「好嘞,羊肉面一碗!」
那年輕人說得自然,和他同坐一桌的另外三人也都不以為異,起頭那個說話的人更是笑道:「別看這地方小,占著好市口,生意卻是紅紅火火。我好歹攢下來幾個錢,待會兒就全都出去了!不過如今總比三年前好,我那時候搭了元節你爹的順風船來京師,積攢下來的那些寶鈔給了你當作食宿錢,出來打牙祭還都是你請的,否則若想吃一碗羊肉面恐怕還得去賣字畫才能勉強吃上……噢,不對,那會兒京師人少,又不是江南,我連字畫都賣不出去!」
說話的正是萬世節,因為領了今年的祿米和錢鈔,手頭拮据的他總算是寬裕了一些,於是方才有了今天的請客。旁邊的夏吉聽著聽著就想起了那時候高昂的房租和伙食費,笑吟吟看了張越一眼:「別說那會兒,咱們這三年要不是住著元節的房子,恐怕房錢就不知道出去多少。怪不得人家說京師大居不易,確實是如此,一晃又三年,人比當年還多。」
張越知道兩人都只是開玩笑,見那年輕士子坦然坐著,他想起這次巧遇同桌,於是便笑著招呼道:「這位兄台看樣子也是今年來考試的?兩天之後便是會試,今年考試的比三年前還多了幾百人,這還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確實像是過獨木橋,過來人還好些,似我這種頭一次應考的自然緊張。」那年輕人雖說剛直,但也不是孤僻的性子,當即笑道,「我也是想著既然來了就全力一試,不成的話就再等三年。寒窗苦讀數十載,無論高低總希望能做些事情,不辜負這一生。在下錢塘于謙於廷益,三位也是應今科會試的么?」
此時此刻,張越深深慶幸自己還沒有開始吃東西,否則聽了最後一句話非得嗆出來。他面上含笑點頭,心中卻想自己一見其人便生好感原來並不是沒來由的。這于謙除了相貌堂堂之外,更讓人心折的便是坦然。而率性不羈的萬世節聞言就笑了起來:「咱們三個上一科好容易取中,這一科就不湊熱鬧了。」
這四喜飯莊二樓吃飯的確實如于謙所說,大多是今科應試的舉子。雖說高談闊論的人不少,但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人更多,這萬世節說話素來大嗓門慣了,旁邊兩桌聽見這話不禁竊竊私語了起來。而于謙也不禁有些訝異:「如此說來我今天還碰巧遇上了先輩,而且一次就是三位,這倒是一等一的奇緣。」
時下科場以先得中者唯之先輩,因此這一聲先輩自然沒什麼好奇怪,張越也不由莞爾。萬世節素來好事,此時便欣然點頭說:「其實也不算什麼奇緣,只是我正好打聽到這四喜飯莊的八珍雞和羊肉乃是一絕,再加上開在外城價錢便宜,打牙祭正好。否則憑內城那些開銷,我一年的俸祿還不夠幾回吃的。既然附近都是會館,遇上舉子也不奇怪,只是這會兒四處滿座,你和咱們擠在一桌,這才是有緣。而且請你坐你就坐,和你說話你也不矯情不忸怩,這就更對了咱們的脾胃。」
夏吉眼見萬世節又犯了老毛病,只得無可奈何地對張越說:「元節,你也知道,翰林院裡頭那些老學士都是極重規矩的,在翰林院留館三年,我至少還裝裝乖巧,萬大哥偏是我行我素想到什麼說什麼,就因為這脾氣不知道吃了多少虧!」
「小夏,你還不知道老萬的性子?他就是喜歡自在,無所謂吃虧不吃虧,咱們不就是因為他這脾氣,所以才交了他這個朋友?」
「沒錯沒錯,我若是改了脾氣,那就不是萬世節了!」
張越想起萬世節當初在楊士奇處就是這樣的脾氣,三年留館下來絲毫未變,倒是奇人奇事,於是便笑著插了一句話,孰料萬世節立刻打蛇隨棍上。此時,那夥計正好端著大條盤送了菜,六個盤子團團擺在了中間,繼而又是一壺酒,然後才將一大碗面擺在了于謙面前。因剛剛彼此交談了一番,怎麼也算是認識了,萬世節便借口菜太多,死活拉著于謙同食。于謙拗不過只得答應了,而他那碗羊肉面也被四人分得乾乾淨淨。酒足飯飽之際,別的桌上暢談國事,他們這一桌自然也不例外,說著說著,于謙提到了交趾,張越便接上了話茬。
「交趾位處西南,原是我國藩屬,因抗拒王命朝廷方才派兵討伐。英國公四定交趾固然大功,但交南一叛再叛,卻不可不思其他緣故。陳季擴之亂平定之後又有黎利,之後更有潘僚、陳可論、阮昭等等好些土官附逆,他們原本已經歸降,緣何寧願冒殺身之禍反叛?叛亂此起彼伏,一波未平一波再起,縱使豐城侯和榮昌伯都是一代名將,單單靠一個剿字卻也不是那麼容易平復的。一個交趾拖住了朝廷數萬大軍,每年軍需供給不計其數,甚至疲及西南百姓,如今雲貴擺夷諸部因軍糧派差等,也常有抗拒之舉。」
聞聽此言,桌上另一位在兵部當官的萬世節也是連連點頭。于謙如今雖還只是應考舉人,對兵事卻頗有見解:「民困疲則民亂,這交南如今成了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總不能讓大軍一直在那裡疲於奔命。」
這個命字才剛剛說完,外頭便響起了陣陣喝聲。樓上吃飯的人紛紛探頭望去,只見那邊大道上煙塵陣陣,好半晌才有人看清了前導儀仗。
「是周王,周王奉詔來京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