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聖心難測?
第二百八十五章 聖心難測?
儘管大多數文官對於皇帝屢屢派中官下西洋虛耗國庫無數很有些嘀咕,但面對一個軍權政事一把抓的皇帝,大多數人都把那一絲不滿藏在心裡,絲毫不敢表露出來。即便是掌管朝廷錢袋子的戶部尚書夏原吉,在計算了賞賜下西洋將士的巨大支出之後,所能做的也只有深深嘆息一聲,感慨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國庫就要空了。
得知鄭和船隊抵達南京,朱棣立刻下旨召其北上,待其抵達北京之後便在涼殿召見,中間卻屏退了所有太監宮人,誰也不知道這對君臣究竟說了些什麼。外頭人只知道,皇帝體恤在海上漂泊的鄭和,賜其錦袍一襲寶鈔百錠並北京城宅院一座,准其不必視內官監諸事,在家調養數月。
然而這一日,應當正在家休養的鄭和卻陪著朱棣出現在正在大興土木的皇城之中。他乃是燕王府老人,眼看昔日燕王府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大明皇宮,他心裡也是頗為激蕩,到了太液池邊時更是忍不住驚嘆道:「這兒彷彿曾經是王府的西池?」
「你倒還記得!」朱棣此時心情極好,見那太液池上波光粼粼,竟生出了泛舟一游的興緻,因隨行小太監誠惶誠恐地說御舟尚未齊備,他這才惱火地擺了擺手,又轉頭對鄭和說,「當初高熾高煦那兩個小子在池邊玩鬧,結果齊齊掉到了水裡。他們不會游泳,盡在那裡撲騰,伺候的人正好給他們趕走了,卻是只有十六歲的你路過,立刻跳下水把兩人救了起來。因為你先救高熾再救高煦,高煦多吞了幾口水,回過頭來還向朕告你的狀,你可記得?」
事情至少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但鄭和當然還記得這舊事,更記得自己得了賞賜,朱高熾朱高煦身邊的太監和宮女卻被杖斃了十二人。如今朱棣一提起,他不禁又想到了事後朱高煦那兇狠的模樣。雖說他多年遠航海上,但在燕王府服侍多年,在宮中又呆了不少時候,因此敏銳地感到這話頭不可輕易接續,迅速思量了一番就笑了起來。
「皇上記性還真好,倒是臣如今不成了,有些事情健忘得很,若不是您提起,險些忘記了昔日還有這麼一遭。一晃就是二十幾年過去了,皇上君臨天下富有四海,太子監國井井有條,漢王亦是勇武蓋世,遙想當初在燕王府皇上大合眾將誓師的情景,竟還像是昨日一般。就是臣遠行於海上時,西洋諸國也有不少地方傳頌皇上文治武功。」
朱棣素來自負,聽了這些話不禁神采飛揚。然而一想到心高氣傲卻偏偏志大才疏的朱高煦,他不禁皺了皺眉頭。他當初確實許過朱高煦儲君之位,但得了天下后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兼且朱高熾雖說肥頭大耳,朱瞻基卻少年英果,於是那許諾也就成了空口白話。然而,他對朱高煦一向縱容,在眾多事情上都放任不管,也就是前年狠狠收拾了一次,誰知道把人放在山東,朱高煦竟還是不安分!
難道朱高煦真的預備學當初的自己?
腦海中轉過這麼一個念頭之後,朱棣立即將其按了下去——朱高煦有勇卻寡謀,和自己當年相差遠矣,況且,雖說人人都說他有反意,他卻未必敢造反!
足足站了一刻鐘,始終不曾挪動步子的朱棣方才轉過身來,沉聲喚道:「鄭和,張謙,你們都上前來,朕有話要問你們。」
聞聽此言,鄭和張謙慌忙上前數步。面對朱棣那張沉肅的面孔,即便以兩人的沉穩心性,這會兒不禁也有些惴惴然,不知道接下來皇帝會吩咐什麼。
「朕如今雖然廉頗未老,麾下更有猛將雄兵無數,但京營聚兵終究並非常道,禁兵雖說精銳,但平日調用也並不方便。朕擬讓御馬監選天下衛所官軍年力精壯者,再加上從蒙元逃回的青壯,練兵養馬於內廷。如此一來,這內廷官制也需重定。你們兩個常年漂泊海上,不像宮中其他中官一樣只知道傾軋謀算,說話做事都是別有用心,此事便為朕好好參詳。」
內官四品和外官四品的概念完全不同,鄭和張謙一個是內官監太監,一個是御用監太監,品級甚至高於楊士奇楊榮金幼孜這樣的文淵閣大學士,然而在相見的時候仍需向大臣行禮。如今的宦官沿襲的仍然是洪武朝舊制,幾個位子就能讓一大群人使盡手段,若非他們根基穩固,只怕也會捲入其中。如今聽朱棣這麼一說,兩人振奮之外更感悚然。
如此一來,原本排在司禮監、內官監、御用監、司設監之後的御馬監轉眼便是炙手可熱,這內廷官制重定的誘惑就更不用說了。
「此外,錦衣衛偵緝百官,權力大卻無人監查,長此以往難免再有諸如紀綱這樣的逆臣。朕預備設東緝事廠偵緝錦衣衛並百官,以內官統領,這也一併算在內廷官制之內。如今司禮監的幾個人都已經老了,老而昏庸佔據其位,該是時候讓年富力強的人頂上。你們剛從西洋回來不多久,此事便多多費心,翌日再次遠洋海上的時候,朕希望內廷能為之肅然。」
「臣謹遵皇上聖意。」
鄭和張謙俱是心中凜然,慌忙退後兩步齊齊俯伏於地。不遠處的隨行太監和禁兵見此情形,都明白皇上必定是囑咐了這兩個心腹大太監什麼要緊勾當,心中少不得都是各有思量。待到扈從朱棣回了涼殿,張謙和鄭和齊齊告退,出門之後沒說兩句話就分道揚鑣。
儘管是太監,但和鄭和一樣,張謙在宮外也有私邸,可他多半時間都在宮中,在外居住的時間極少。他不像鄭和有特旨在身不用管事,離開涼殿就徑直來到御用監。一進門,他就看到幾個太監團團圍著陸豐巴結奉承,頓時皺了皺眉。
陸豐雖說正得意洋洋,但素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他仍是第一時間看到了張謙,連忙撇下那幾個太監迎了上來,將張謙讓到正中炕上坐下,又緊趕著吩咐人去倒茶。待張謙捧起茶盞呷了一口,他方才殷勤地笑道:「今早小楊學士和金學士到涼殿謁見撲了一個空,聽說皇上帶著張公公鄭公公去了宮城方才悻悻走了。大伙兒都說,外頭有文淵閣那幾位學士,內中那幾個司禮監的不過是仗著歲數大,要真正說起來還是張公公鄭公公最得聖眷。」
儘管張謙素來謹慎,和鄭和也沒什麼齟齬,但陸豐刻意將他放在前頭,又是這樣一通赤裸裸的奉承,他聽在耳中仍是頗為舒坦。想想這個徒弟不過三十就已經竄升到了從四品,日後若是栽培得好也是自己一大臂助,他面色頓時霽和了下來,遂擺手打發走了其他太監。
「皇上如今預備重定內廷官制,你如今還年輕,機會有的是,切忌不要把春風得意的勁頭放在臉上,皇上不喜歡輕浮的人。對了,你身上的傷可養好了?小張大人畢竟救了你一回,雖說回來了,你也該上門去道謝道謝。」
陸豐聽到張謙這番教訓提點,心中不由得一跳。仔細審視自己回來這幾天,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幸好他一向吝嗇,否則要大手大腳,這麻煩只怕是更大!於是,他趕緊連連點頭,面上更露出了無限感激的神情。
「師傅放心,您說的我都記住了。至於那點擦傷早就好了,多謝您惦記著。這救命之恩我自然銘記在心,可小張大人是外官,我若是特地登門,讓別人看見不但要挑我的錯處,而且小張大人也會招人說道,所以我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
「讓你去你就去!」張謙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見陸豐愣在那兒,他便壓低了聲音說,「你剛剛回來,御前還不曾讓你當值,有些事情你不明白。總而言之,就連皇上都知道他救了你一回,你去登門道謝有什麼好避諱的?若是你覺得這樣上門太過扎眼……再過半個多月就是中秋節了,皇上照例要賞賜百官。除了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張攸之外,必定還會賜張越一些東西。你不妨等著,到時候少不得會派了你去張府。」
儘管知道張家一門榮寵非同小可,但陸豐聽到張謙這樣的斷言,仍是不免吃了一驚。使勁定了定神,見張謙坐在那裡淡然若定地吃茶,他不由得想到回來這幾天聽到的某些消息,立刻彎下腰低聲問道:「師傅,有件事情我實在想不明白。皇上待陳留郡主幾乎和公主差不多,可宗人府一連擬了三回儀賓的名單都被皇上駁了,難道是皇上已經看準了人?我聽說小張大人婚事未定……」
聞聽此言,張謙險些被一口吞下的茶水嗆著,擱下茶盞瞥了陸豐一眼,他冷冷笑了一聲,卻是一言不發地將陸豐打發了出去。等到這屋裡空空蕩蕩只有他一個人,他這才想起了永樂初年隨駕北巡時朱棣寫下的一幅字。雖說那幅字早就燒了,但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北元、藩王、漕運!
再怎麼寵愛,陳留郡主終究是周王的女兒。周王雖說是朱棣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自永樂初年以來亦是極其恭順,但終究手中還握著三護衛共九千餘人。如今的天下除了漢王趙王之外,手中仍有護衛親軍的皇族宗室,就只有周王一個,自然招人疑忌,皇帝也未必放心。那些宗人府的官員給陳留郡主選儀賓還只盡著功臣子弟,這不是愚蠢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