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和中明晚明的軍隊糜爛相比,如今的明軍算得上是一支天下強軍。除了鎮守邊疆重鎮的邊兵之外,其餘便是屯重兵於南北京,各地的衛所千戶所雖說人數不少,但隸屬軍戶,平日屯田戰時耕種,這戰力自然要次一等。天下各衛所共有五百四十七,若是都按照每衛五千人計算,大明的軍隊可達將近三百萬,這三百萬中真正的精兵也相當可觀。
就拿山東來說,都指揮使下轄衛所足有二三十個,但青州府之內卻只有兩個衛所,重心皆在登州萊州,正是為了防備倭寇。如今雖說大明強盛,但沿海倭寇仍常有入寇作亂,除了浙江福建之外,山東這臨海備倭的幾個衛所可算得上是精銳,至於其他軍戶也是兵器齊備,平日屯田戰時上陣。但若遇大戰,仍有積功升遷的機會。
只不過,久在京城鮮少外出的張軏還看不上眼山東都司派給自己的那些兵。他這一趟奉了欽命卻不是欽差,自然不能像上一回張謙那樣帶著數百京衛精銳招搖過市。雖說明白漢王天策衛不好對付,但他此行卻是篤定——有當今那位馬上天子在,漢王便是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有什麼逆動,再說了,這削護衛又不是削王爵,這今日削明日增也說不定。
憑著兄長張輔和漢王昔日的交情,他略施小計還不是手到擒來?
哪怕沒有墾荒屯田,春天也原本就是農人辛苦耕種的季節。雖說如今一多半的地里那麥子長勢正好,但餘下的地里少不得還要種些其他作物。從二月開始,便是播種豌豆春蒜等等,待到了三月則是棉花高粱,就連那些不成畝的小塊地上也都種上了蔬菜瓜果,更有人見縫插針種上了蓖麻。因此打從青州出發。這一路上四處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
由於當初下手晚了還賤賣了幾處田莊,如今張軏在北京附近的那三個田莊還是長兄張輔勻給他地,平日靠這個根本不夠吃喝嚼用,因此發現這青州府內熟田不少,更有大片荒地無人耕種,他便有些上心,少不得向護送他的指揮使高明詢問地價。
「張大人,您若是要買地。這青州府境內的地可不好買。」高明身長七尺,乃是子承父業當上的指揮使,也算是在山東土生土長,「咱這兒是地廣人稀,熟地誰都不肯賣,剛剛墾出來的荒地根本沒人要,至於那些大片大片的荒地更是能白送給你!就拿如今這屯田來說,招募到的人手極其有限。聽說布政司和都司衙門正在商量奏報朝廷,能招募百人屯田就授百戶,千人則千戶,如此一來,大概打山西一帶能過來不少人。」
北京那兒因為前後遷徙過去數萬戶人。因此如今倒只愁地不夠不愁地太多,所以張軏完全沒想到山東會是這種狀況。既然置辦地產填補開銷的希望落空,他便有些意興闌珊——他如今掛著從二品地職銜,實際上卻只有正四品。每月祿米折銀之後,不過是二十四兩銀子。幸好分家的時候長兄給他多分了不少,而且還能暗地裡放些錢,家中又有幾房家人經營些產業,否則要是靠這些俸祿過日子,那麼一大家子,他就真的要喝西北風了。
「張大人,那邊田邊上的似乎是小張大人?」
張軏一聽這話。頓時一夾馬腹停了下來。定睛一看,那邊田埂上身穿青袍,正在和幾個農人說話的少年可不是張越?見他和幾個農人比劃手勢正在說什麼,又想到那一日他竟是當面衝撞了自己那樣一番話,他頓時心中有氣,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縱馬就走。
「一個同知居然和這些泥腿子為伍,張家的臉都給他丟盡了!」
正在向一個老農問話的張越聽到官道上的馬蹄聲,頓時轉過頭去瞧了瞧。卻只看見百多號人呼嘯而去地。揚起了漫天灰塵。他並沒有看到張軏,但細細一想。這時節帶這麼多人通過這條官道往樂安縣的方向走,最大的可能性也只有張軏。微微皺了皺眉,他便笑呵呵地對那老農說了幾句話,因又順著田埂往前走。
「大人,這墾荒屯田雖說是布政司推行的善政,但您又何必次次親自下來?」
聽到背後的這個聲音,張越便頭也不回地說:「方青,你們方家幾百號人,比你年長地有的是,比你輩分高的有的是,既然推選你為族長,肯定並非因為你是個秀才,而是因為信你有真才實學,能夠把家族帶出困境。你既然是如此,我自然也一樣。我年少,別人面服口服心不服,與其在衙門裡頭處理公務讓別人不舒服,何妨下來親自部署這些別人未必願意乾地活?這政績如何雖說是吏部說了算,官聲如何卻是百姓說的算,再說衙門之中有凌知府,還有其他官員,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三十齣頭的方青只比張越高一個頭,此時身上穿著青絹衫子,腳下的白底黑布鞋已經被田埂的泥巴糟蹋得不成樣子,走路也是和張越一樣一腳高一腳低。形容頗有些狼狽的他聽張越這麼說,不禁苦笑了起來,心想這位少年得志的貴公子倒是頭腦清醒。儘管背景深厚,但若是一味不自量力和知府以及其他屬官爭權奪利,到時候說不准誰吃虧。
「學生聽說大人先前那鹽務條陳在北京引起了軒然大波,命人去打聽了之後,才知道大人居然是那樣的大手筆,並不局限於一時之地,端地是目光長遠。」
「那是我和凌知府兩個人的主意,而且也算不上什麼大手筆。」張越心中嘆氣,心想這鹽鐵行業素來就是國家壟斷,到後世也幾乎不能免俗,他在這上頭的見識其實有限,幸虧他有一個不怕學生搶功勞的老師,「如今開中法應者寥寥,乃是因為建北京城和數次北征南討耗糧巨大,這鹽場灶戶無利可圖紛紛逃亡產量低下。此消彼長,自然就無鹽可支。」
「所以大人才會上了數條善策。」方青自然不會放過這最好的奉承機會,因滔滔不絕地說,「其一,商賈於邊鎮納糧取倉鈔之後,若當年無法支鹽,可交朝廷兌支銀鈔,或轉讓出售給其他商賈;其二,朝廷仍照舊例給灶戶工本米一年十石,不再用鈔折支;其三,灶戶余鹽以定價收購屯倉備用。其四……」
「好了好了,我自己寫的東西,我還不記得么?」
張越笑著擺了擺手,心想這第一條第二條乃是最最關鍵的。若是由朝廷回收倉鈔,則守支的商人不會太多,而且也不至於三五十年之後地鹽不得不用賤價賣給了商人,商人卻還不樂意。灶戶一年有十石米工本錢,一年忙到頭總有一個盼頭,能活命自然就不會逃亡,產出也會上升。商戶開中納糧時將一定數額地米糧納入鹽場,這工本錢也就一併保證了。至於其他,則只有慢慢來了。
「天下守支的商人極多,我那些建議興許有利將來,但眼下能幫地也只有你們一家。聖旨一下,樂安和壽光鹽場都往都轉運鹽使司運了將近二十萬斤鹽,雖說折下來不過五百引,但至少能暫時緩解一下你們的傾頹之災,否則這次你們也拿不出那麼多耕牛。」
聽到張越這麼說,方青連忙謙遜了一番。方家家大業大,之前哪怕說傾頹之災,其實也能撐個幾年,但總得為將來考慮。這一回吃了甜頭又被重重敲了一回竹杠,他心中卻也樂意。從張越在田間和那些百姓說話的口氣,他隱隱約約覺得這位年紀輕輕的同知彷彿在提防什麼,所以才會這麼不遺餘力地推動屯田墾荒。只是他思來想去不得要領,卻也不好多問。
張越這時候心中也在想著某件事。都說錦衣衛凶名赫赫無所不能,卻不想錦衣衛也有找不到的人。那群打著佛母幌子的白蓮教教徒雖說早早被錦衣衛盯上了,還抓了幾個人,奈何落網的都是小角色,還為此而打草驚了蛇。即便那一次他在王家莊遇到的那個女子很可能就是唐賽兒,如今竟是也沒地可尋,只知道她曾經在安丘福清寺以居士名義行過醫。可惜他造訪福清寺的時候,她早就不在那兒了。
這四處查看了一上午,又在一戶民家用了簡陋的午飯,午後新一批耕牛和種子也都到了,張越少不得又多留了一會。和方青又敲定了幾件大事,說好讓方家的綉庄寄賣幾件綉活,他忽地想起另一條路子,便問起了這山東登萊一帶可有海商,出海狀況如何。
「大人,如今雖然朝廷屢次派中官下西洋,但海禁其實一直都還在。」方家雖然有人打理產業經商,但主要卻還是本地的大地主,若非方青素來對於聚斂財富極為敏銳,這關於海商的問題還真是答不上來,「因福建浙江等地常有倭寇,所以沿海素來屯駐重兵,登萊也一樣,雖然少數人用海船悄悄出海,但被官府抓住就是一個死字。除了福建、廣東、浙江三市舶司可與海外番國互市,其他的哪有什麼海商,都是小打小鬧偷偷摸摸罷了。」
「原來如此。」
張越還以為永樂之世既然有鄭和下西洋,海上貿易必定是極其繁盛,卻不料是官走官的,民禁民的,心想怪不得到了仁宣之後便是完全海禁,連鄭和那些海圖都被封存得嚴嚴實實,大明寶船繼而成了歷史,倒是海上走私極其猖獗,看來如今他就是想派船出海也是做夢。
雖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但飯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心急吃不了熱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