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虎三妹的心理陰影
虎嘯山林百獸驚。
猛獸的聲音是一種威懾,一種警告,更是一種攻擊手段。
站在荒涼的原始森林中,前方是一人高的灌木荊棘,腳下是沒過膝蓋的野草時;
視線被嚴重阻礙,只能看見稀稀疏疏的微光從密葉中漏下時;
冷風帶走一身溫暖,將不安送達,寒毛聳立,恐懼滋生時;
這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中,突然響起一聲粗獷沉重的咆哮。
從密林中爆發,像利箭般穿過一切枝幹,一切障礙物,射穿了靈魂。
在腦海中久久迴響,使整個身軀都為之顫慄。
這個時刻,便能深切理解莽荒,野性。
理解那些埋藏在基因中的,遺傳自先民的,對疼痛與死亡的恐懼,對自然產生敬畏。
先民直面這種恐懼,他們在大雨瓢潑的夜凝望蒼天,凝望那擎天玉柱一般的閃電。
對天地敬畏的同時,不免產生質疑,若天公可驅雷使電,我為何不能?
這正是人類的偉大之處。
於是先民戰勝了恐懼,他們拾起火種,漸漸直立,將睥睨的目光投向廣闊的大陸。
我來,我見,我征服!
眾生芸芸,人類卻如此獨特,在野獸服從於獸性,蹣跚於大地,遵循本能不敢反抗,默默繁衍生長時,人類已經將知識代代流傳,嘗試掌握改變自己的本能。
因此這種貌似孱弱的「無毛猴子」攀上了食物鏈最頂端,甚至凌駕食物鏈之上,成為萬物之靈,成為一言九鼎的君王。
而更多蒙昧的生物,還在繼續渾渾噩噩的生活,它們考慮的只有食物,發情,交配,繁衍。
一汪污水,一灘爛泥,一堆腐爛的果實,幾隻鮮活的蛆蟲,就足以帶給它們恆久的快樂。
它們不奢望更多,它們從未想過,這世間還有什麼,超過現有的,樸素的快樂,那些事物,遙遠的彷彿漂浮於另一個位面。
這頭野豬就是那蒙昧生物中的一員,它被本能的鎖鏈束縛著,簡單的思考著,簡單的生存著,躺在爛泥中,享受著簡單的快樂。
密林。
樹木抖動,嫩草被踏平,龐大的身軀碾壓過去。
加速!加速加速!
然後縱身一躍,平常的,寂靜的草地邊,泥塘旁,炸起一團陰影,像是漁夫撒下的網,籠罩了野豬。
嗷嗚!
當虎嘯聲響起,它簡單的大腦彷彿被狠狠踹了一腳。
什麼食物,快樂,清涼,所有感受都被一掃而空,本能的恐懼填充了所有空白,裝滿每一個角落。
逃!
它升不起一絲反抗之心,忙不迭起身,泥坑地滑,慌亂之下,前蹄失足,一道烏黑的深深的痕迹劃在了地面上,它只覺脊背一沉,像是壓了一座山,栽倒在地。
飛濺起一堆泥水,連著撕破的點點鮮血,凄慘的嚎叫,駁雜的交錯在一起,混亂而殘忍。
北極星張開血盆大口,匕首般的犬齒在陽光下閃爍,刺痛野豬的眼。
潔白的利齒,緊壓在下顎的舌頭,根根倒刺聳立,腥氣撲面而來,脊背上,鋒利的虎爪穿透污泥,深深勾入皮肉內。
扯下一條條肉絲,血液滲出,和泥水混在一起,再難分離。
野豬驚慌失措,別過腦袋試圖將壓在身上的猛虎甩下,又試圖直起細短的前腿,站起身來。
按住半大野豬的北極星自然不會讓獵物起身,它堅硬強壯的脊椎好似一條鋼索,促使前臂發力,粗壯清晰的肌肉線條從毛髮中隆起。
這來自獸王的可怕力量,壓的野豬幾乎沉進泥土,胡亂哼哼著,兩條纖細的前腿已經跪在地面,後腿踢彈著,終不過是困獸之鬥。
伸展身軀,拉長脖頸,北極星張開巨口探向野豬的喉嚨,這一口若是咬上去,野豬的小命頃刻間就作烏有。
野豬驚得魂魄出竅,求生的慾望倒未熄滅,情急之下,它將頭深深扎進泥土中,不讓北極星夠到它的喉嚨。
它貪戀這一分一秒的生命,北極星絕不容許。
犬齒刺入脊柱上方,鋒銳的裂齒剃刀般切割皮膚,北極星猛地一甩頭,清脆的撕裂聲,一塊巨大的肌肉連帶著覆蓋著污泥和剛毛的豬皮就這樣被北極星扯了下來。
稚嫩的肌肉暴露在空氣中,蒼白骨骼,血肉模糊,腥氣蒸騰。
劇痛擊潰了野豬,它的慘叫一聲賽一聲凄厲,氣息一口賽一口虛弱。
恐懼,疼痛,疲倦,夢魘般圍繞著它打轉。
它慌亂,它迷茫,它絕望,它大小便失禁,屎尿混成一堆從后臀流淌出來,惡臭臊氣,攪拌在泥土中,一團污穢。
它逐漸放棄掙扎,動作越來越無力,像是精神錯亂者無意識的抽搐。
終於,它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難以維繫生命的運轉。
口鼻之間,已是有出氣沒進氣,生命進入倒計時了。
它渾圓粗壯的身軀倒下,脖子僵硬,腦袋上仰,短短的獠牙直直刺向天空,小眼睛中,光彩一分分消散。
鼻孔上殘留的泥土,尚還保留最後幾度濕潤。
北極星無情地擰斷野豬暴露的喉管,它餓極了,終於獵殺這隻野豬,美食就在眼前,可以暢享饕鬄盛宴。
開膛破肚,毫不顧忌四周的惡臭,北極星撕下肉塊,將內臟連同血液通通吞下肚。
所謂狼吞虎咽,就是講這種野獸的吃法,它們因為牙齒的限制,沒有咀嚼的能力,吃東西只能靠大口吞咽,進了嘴的,停不過三秒,在舌頭上一出溜兒,就進了肚子。
野豬剛死不久,尚存餘溫,剩的那麼一點兒熱乎氣吁吁冒著,當這種血腥氣,熱氣,臭氣臊氣泥土氣混合在一起,就成了死亡的味道。
食腐動物遠遠的聞到這味道,便紛紛張開雙翅,發出啞啞的歡頌,或是淌著口水埋頭前往,嗡嗡叫的蒼蠅,瞪著一雙綠眼睛,也去分一杯羹。
那些曾進野豬肚子的,昆蟲,野草,堅果,活的死的,存在過的小動物,此刻彷彿都復活過來,向野豬討債。
於是塵歸塵土歸土,生時索取,死時失去,給養大地。
北極星許久未進食,這一頓吃的爽快,不但腸胃裝得滿滿,心情也頗為愉悅。
對它而言,飽腹時的滿足感就是幸福。
本以為今日沒有收穫,臨走時,竟然有這樣一隻痴痴傻傻的野豬送入口中,沒冒險,甚至沒費多大力,就鑽進了自己的肚子,怎不叫北極星舒心。
雌虎一頓吃飽,大約能消耗三四十斤肉,吃飽一頓,一周不進食也沒問題。
待北極星填飽肚子,地上的野豬屍體便只剩一堆皮毛骨架和難以下口的腦袋蹄子了。
北極星並不打算將這殘羹剩飯帶回家中,幾日前的教訓歷歷在目,虎是很善於學習總結經驗的,同樣的錯誤它不會犯第二次,尤其是這種低級錯誤。
牽挂家中三隻幼虎,北極星丟下泥坑中的骨架和一些剩肉,轉身離開這一片狼藉。
不用它清理,自然有食腐動物和蒼蠅蛆蟲解決這屍體,幾日後,這裡就只剩下一具骨架。 ……
沙地,平坦,柔軟,由細沙石礫和土壤組成,顏色淡黃。
此時,這淡黃的沙地上,歪歪扭扭畫著幾行符號,由上而下,一共四行,各不相同。
你好,hello,Привет……
這是孟焦掌握的四種文字,漢字是它的母語,從小學習,已臻化境。
英語雖然不算精通,但多年與英美科學家打交道,也算純熟,俄語只是略懂,印度語還是在印度學習的時候掌握的,僅限幾個常用詞,連入門都稱不上。
這四行字,窮盡孟焦底蘊,算是它的畢生所學了。
第一次用虎爪寫字,所幸沙地柔軟,容易留下痕迹,孟焦一筆一劃盡量標準的將這些字寫在了地面上。
寫完四行字,孟焦抬起頭,心裡還頗有幾分感慨,沒想到托生為虎,竟還有機會寫字。
本以為這雙獸爪日後只會用於廝殺,結束各種野獸的生命,化作死神的鐮刀,這時間,竟也干起了文縐縐的勾當。
虎二娃站在它身前,傻傻看著孟焦這令虎迷惑的行為。
它實在不明白大哥在做什麼,更理解不了孟焦在地上勾勾畫畫的舉動。
難道這是一種新的遊戲?看大哥的模樣也不太像,若說是對自己不滿,這懲罰未免也太輕了些。
虎二娃只道是孟焦對它不滿,因此發怒,但錯從何處來,它卻不太明白。
它的行為舉止都下意識的遵循本能,就像吃飯睡覺一樣正常,就連孟焦都難以理解,憑它這個小腦瓜,怎麼想的清楚呢。
見虎二娃這般反應,本來就驚疑不定的孟焦也變得摸不著頭腦了。
到底是城府太深,還是虎二娃本就不像它想的那般特殊?
穩妥起見,孟焦又在地面上寫了一串阿拉伯數字,它覺得,只要不是異常偏遠的土著,應該都認得這種通用符號。
虎二娃不識得數字,見孟焦一直在划動沙土,有樣學樣的模仿起來。
它可不像孟焦,會有意識的控制指爪,書寫文字元號。
立時刨起一堆沙土,把個乾乾淨淨的小爪子弄的像從土裡挖出來一般,沾滿了沙粒。
孟焦見狀,也知道虎二娃不懂得什麼是文字,什麼是數字,它甚至連書寫這種行為都不懂得。
俗話說不知者不罪,虎二娃不像有意犯錯,又很幼小,孟焦沒了主意,不知道是否應該責罰它。
隨手抹掉沙地上的幾行書寫痕迹,孟焦心思重重。
「唉,我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怎麼總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
細細回顧虎二娃從出生到現在,這小傢伙兒就是在它眼皮子底下長大的,一舉一動都映刻在它腦海。
若說迥異之處,確實有一些,但難免有它主觀思想的影響。
試問,誰又曾變成老虎和虎崽一起喝奶睡覺呢,野外虎的成長本就沒有詳實資料。
它們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動物,是無法複製的生靈,又不是流水線上的零件,各有性格,成長也各有不同。
有些反常的行為是很正常的,也完全是能理解的。
「可能我有些過於敏感了。」
孟焦複雜的瞥了一眼虎二娃。
虎二娃玩心大,轉眼就忘記了和三妹的廝殺還有大哥的責罵。
撅著小屁股,小尾巴打了個渾圓的結,趴在那玩沙子也能玩的不亦樂乎。
這麼會兒工夫,已經挖出了兩個淺坑。
憨頭憨腦的虎二娃,腦袋上脖頸上,爪上臂上都沾滿了沙子,黑黃相間的花紋里硬是摻進了細碎碎的斑點,好好一隻東北虎變成了小花貓。
它渾然不覺,彷彿沙土和它有仇一般,嗚嗚叫著,將沙土視作自己的假想敵,發起一次又一次進攻。
看著憨態可掬的虎二娃,孟焦不免有種「老父親」的感覺。
虎二娃出生起就和它睡在一起,夜晚冷的時候總喜歡往它身上蹭,拿它當暖寶寶,對它極有孺慕之情。
平日里經常和它吵架,喧鬧是喧鬧些,但有那麼幾聲奶聲奶氣的「惡虎咆哮」,總能使它心裡暖暖的。
今日出洞穴,虎二娃的焦急關切,也不是能裝出來的。
想起它一次次扒住草根向上攀爬,然後又摔倒,撞進沙堆,起身再次攀爬,再次無力摔進沙堆,急的瞪著小眼睛,皺著小臉,一邊嗷嗷叫,一邊又無能為力的樣子,孟焦既好笑又心疼。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一隻寵物死了尚會傷心流淚,何況朝夕相伴,同起同睡的同胞兄弟呢。
本打算給虎二娃一個狠狠的教訓,讓它長長記性,一想到這小傢伙委委屈屈的眼神,孟焦的心又軟了下來。
「再觀察觀察吧,下次它再犯錯,我教訓它也不遲。」
暫時確定虎二娃並無異常,孟焦不再深究它反常的兇狠的對虎三妹痛下殺手的舉動,將其定論為幼虎情緒波動大所產生的特殊反應。
這事暫且放下,以後若是虎二娃再有異常舉動,它就予以教訓。
最好還是潛移默化的教育,殘暴固然是虎的本性,但過於弒殺囂張,夜路走多終會遇到鬼。
虎二娃的性格張揚活潑,若是對萬事萬物都沒有警惕心,日後不免會死在其它猛獸口中,或是被陷阱圈套所害。
只有對陌生的事物抱有敬畏之心,才能在殘酷的自然環境中好好生存。
虎雖然站在食物鏈頂端,但不是無敵的,一樣是血肉之軀,受了傷也會流血也會痛,也會死。
可虎二娃這邊揭過去了,虎三妹那邊怎麼辦。
孟焦又望向角落裡飽受驚嚇的虎三妹。
這隻雌虎出生以來就少有動靜,剛才被虎二娃的凶性所懾,這才求救似的吼叫兩聲,現在逃脫了虎二娃的嫩爪乳牙,縮在角落又不出聲了。
它本就比虎二娃瘦小些,跟孟焦比更顯嬌小,如今往牆角一趴,像只受驚的小貓,柔順的淡黃色絨毛被抓的亂七八糟。
小耳朵耷拉著,耳背上兩個醒目的白點朝著孟焦的方向,微微顫抖。
一雙虎目畏畏縮縮不敢直視大哥二哥,帶著細細一圈黑色眼線的眼睛斜斜的往一旁吊著,眼神渙散,小嘴微微張開,能看見乳白色的小牙,輕輕呼吸,竟然連大氣都不敢喘。
嬌小的身子恨不得鑽進沙子里,像個虎皮蛋糕融化在地上,四隻小爪子藏在肚皮底下,尾巴耷拉著,著實被嚇得不輕。
虎三妹慘兮兮的樣子,讓孟焦很是擔心。
虎二娃會不會給拘謹怯懦的虎三妹留下心理陰影,影響它以後的成長。
若是因為虎二娃的攻擊導致它成了一隻膽小虎,日後不敢捕獵,不能獨立,無法在自然環境中生存,那虎二娃的罪過可就大了。
可這幼虎的自信心如何樹立
怎麼使幼虎變得勇敢兇猛,外向活潑,它孟焦也沒學過,更沒有人為此出過書,寫過教材。
現在教育訓練兩隻幼虎的責任落在了它身上,孟焦琢磨:「慢慢來吧,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