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尹棄

  【尹棄】生於玄元二十四年,威州死囚,主命星:不詳,生身垣:不詳

  漆黑的暗夜,如魔鬼的披風般流淌著墨光,遠處房屋的輪廓模糊不清,尹棄在奔跑,努力的奔跑,漆黑中完全看不到腳下的路,隻能聽到屋中家人的哭喊,伴隨著惡魔的獰笑.

  在暗夜中,尹棄覺得身上被無數條手臂拉扯,自己無法掙脫,無能為力。


  “阿奴、寶兒你們在哪兒??”


  尹棄跪在冰冷的地麵上嚎叫,但嗓子卻幹得喊不出一點聲音,無助的淚水,從他的臉頰滑落。他瘋狂的舉起手中的雙刺,四麵揮舞,左右奔嚎,那房屋卻越來越遠,家人的哭喊聲也越來越遠。


  巨大的黑影在暗夜空中撲下,仿佛魔鬼的血盆大口,吞噬了他的靈魂。


  尹棄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戈壁幹熱的風嗆得他窒息,囚車裏粗硬不平的車板硌得他後背發麻,睜開眼一個衣衫襤褸、滿臉黑泥的粗漢,臉對臉的在盯著他,看見他睜眼,粗漢一口唾沫啐在他臉上,罵道:“慫貨!”


  向後一仰,回到囚車對麵,大笑道:“被癔症嚇到了吧!哈哈哈哈!”


  黑粗漢一躲開,刺眼的陽光直射在尹棄的臉上,晃得他睜不開眼,他此時已經麻木到懶得擦去臉上的汙跡。


  搖晃的囚車依然在戈壁上趕路,尹棄借著頭頂木籠格柵投下的影子,緩解眼睛的疼痛。身旁是渴得半死不活的癩子,躺在他邊上昏了整整一天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同車裏還有一個幹瘦的老頭,須發花白,瘦骨嶙峋,靠在尹棄斜對麵囚車的角落,也是奄奄一息,但還睜著眼睛不說話。


  像這樣的囚車在戈壁裏綿延不絕的排成一條長龍,跟在囚車後麵走的,還有被繩索捆住手腕的囚犯,每五六個一組,步履艱難的在前行。


  押運為首的是一個騎著馬的兵差,揮舞著手執的長鞭,不斷地在策馬驅趕著這些流徒。嘴裏罵著:

  “你們這群死囚、垃圾、蛆,都他媽給老子走快點,就快到西牛關了,到了那兒你們就有吃喝了!”


  “西牛關,嗬嗬,鳥不拉屎的地方,有個卵蛋!”黑粗漢靠著囚車罵道,


  尹棄的眼睛緩過來了,勉強直了直腰,斜靠在晃晃悠悠的囚車邊,不屑的問道:“你去過?”


  “哈哈,何止去過,老子當年走西關,走私隕鐵的時候,在野外遇到了賀族人的狼騎響馬,那狼兵夠凶悍,老子也不是吃素的,想當初老子在威州也是刀裏來血裏去的人物,狼兵怎麽樣,也不是刀槍不入。老子幾刀下去,連狼帶人都砍成肉沫子!”


  黑粗漢吹噓的唾沫橫飛,尹棄把眼睛閉上,後悔自己多這一句嘴。


  “你這黑殺,又在吹!”


  幹瘦老者聽不過去了,蔑視的白了他一眼,戳穿諷刺道。


  “老東西,你他媽又不想活了!小心老子把你的脖子擰斷!”黑粗漢惱羞成怒的罵道。


  “哼!我倒是早活夠了,可是你沒資格殺我!”幹瘦老者雖然有氣無力,但是語言卻擲地有聲。


  “那老子就讓你看看,我配不配殺你!”


  黑粗漢勃然大怒,一邊怒吼道,一邊轉身撲向老者。


  “啪!”的一聲甩鞭子的爆響,一匹快馬馳到囚車邊,馬上的兵差提起鞭子來奔囚車裏就抽,嘴裏罵道:


  “都特麽給我老實點,有力氣下來,讓他媽你來推車!”


  黑粗漢惡狠狠的看了老頭一眼,罵道:“老不死的,早晚我弄死你!“

  忍著怒火回到原位靠著。


  尹棄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黑粗漢罵道:

  “你個慫貨又他媽笑什麽?“


  尹棄沒理他,望著拉車的馬,一步一步的向前走,靠著囚車安靜的發呆。


  黑漢子自言自語的罵道:

  “跟你們這些人一起,我這他娘的倒了大黴,一個老的掉渣,一個癩哪兒裝死,一個就知道發呆發夢,老子還沒到西關,就被你們仨合夥憋死了。”


  老者慢悠悠的說道:

  “你要有力氣,去翻翻那癩子,幾個時辰不動了,怕是死了!”


  黑粗漢聽了一驚,下意識的躲了一下,遲疑道,

  “這癩病會傳人,慫貨!你去!”


  說完,用腳踹了一下尹棄的腳。


  尹棄從發呆中被踹醒,看了一眼那個黑粗漢。粗漢抬了下頭,指了指癩子,示意尹棄去看看,

  尹棄無動於衷的淡然答道:“活著呢。”


  說完,茫然的繼續看著前方。


  “咦?”幹瘦老者發出詫異的聲音,問道:

  “這位壯士,你這就知道他還活著麽?”


  “唔!”尹棄頭也不回的答道,


  那老者眼睛有點放光,三兩步爬到那癩子身邊,用手去探脈搏,確認了癩子確實活著,自己點點頭,退回角落,問道:


  “敢問這位壯士,因何獲罪?”


  “殺人!”尹棄淡淡的答道,


  “廢話!”黑粗漢不屑道:“手上沒有幾條人命,那夠資格坐囚車。”


  幹瘦老者沒理他,又問:

  “為什麽殺人,殺了多少人啊?”


  “為了活著殺人!”尹棄淡淡的答道,“殺了多少我已經不記得了!”


  “哈哈,你這慫貨比我還能吹!”黑粗漢嘲笑道


  “哦,這樣啊,難怪。”幹瘦老者完全無視黑粗漢,恍然大悟的點著頭。


  “難怪什麽?你這老賊,老子說的就是吹牛,這慫貨吹得沒邊了,你倒捧臭腳!”黑粗漢不解道。


  “嗬嗬,你這黑殺,就是不知死活,到了西關,人命薄如絲絹,你自求多福吧!”


  老者一臉不屑的說道。


  黑粗漢罵道:

  “老子求求後空娘娘,趕快到西關吧,要不非憋死個球的了!”


  老者冷哼一聲,說道:“你少聒噪,你就能活得更長些。”


  “老不死的,你等著,到了西牛關,我先弄死你!”黑漢子惡狠狠的說。


  老者輕呸了一口,斜靠著木籠一角,不住的打量著尹棄,又望望尹棄發呆的方向,輕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再不說話了。


  戈壁路漫漫,荒野天茫茫,幸好偶有一兩處胡楊林供押運隊乘涼歇腳。


  “又特麽死了十幾個,這個還有氣沒有?”


  三四十個囚車停駐在一處,押運的兵差騎著馬指揮幾個兵士和流徒從幾個囚車上抬下死屍,縱馬到尹棄的這輛車,拿手裏的鞭子敲著木籠問道。


  “回差爺,活著呢,都活著!”老者趕忙回話。


  “那癩子怕不是瘟病吧?扔出去吧。”騎著馬的兵差肥大的臉上胡子拉碴,啐了一口問道。


  “回差爺,他這個不是瘟病,就是渴暈了,您行行好給點水,救救他。”老者忙不迭的回道。


  黑粗漢靠著車角,翻著眼白罵道:“這會兒話倒多,多管閑事!”

  馬上的兵差瞥了粗漢一眼,對老者冷笑一聲說道:“何老頭我識得你,以前是個郎中,你說沒事我信,少死一個是一個,要不然拉了一車屍體去西關,我也不好交差。”


  說完,從懷裏拿出個水囊自己喝了幾口,晃了晃,丟進囚車給老者,說道:“給你水,這人要是死了,唯你是問!”說完騎著馬去檢查別的囚車了。


  老者拿起水囊,晃了晃,裏麵殘留一點水,起身準備去喂給癩子。


  黑粗漢一把就搶走了水囊,拔掉塞子就喝,老者忙上去搶,邊罵道:“你這個黑殺,這是救命的水!”


  黑粗漢揮起胳膊就把老者掄到一邊,把水囊喝了個淨,丟給老者,說道:“一個死人,給他水也是糟蹋。”


  老者拿起空空的水囊,氣的須眉皆顫,無奈的怒罵:“孽障,孽障!”


  “你不是郎中麽?有本事救啊!”黑粗漢挑釁的瞪著老者說道,

  老者氣得直翻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尹棄斜靠在囚車的角落動也沒動,冷冷的旁觀一切,這弱肉強食,恃強淩弱,命如草芥的事情,在他身邊發生的太多太多了。


  囚車再次上路了,幹瘦老者沉默著斜望著天,一臉無奈;尹棄沉默著目光呆滯,一臉麻木;黑粗漢瞌睡到鼾聲響起,癩子依舊一動不動形如死屍。


  傍晚的時候,車隊押進了西關光化門,錢糧偏將宮順早在城門口恭候多時,衝著押運的兵差打招呼道:

  “老範,可算到了,辛苦,先都押到校場上!”


  說罷比劃著引領大隊向中軍府衙對麵的校場上,押運兵差看到宮順趕緊跳下馬來,拱手施禮道:

  “偏將軍有禮,這幫殺才窮凶極惡,以後有得你費心了!”


  “唉,沒辦法,如今情況特殊,能調撥的人都得用上。”宮順一邊走一邊感歎,斑駁縱橫的老臉上寫滿滄桑和無奈。


  “偏將軍,到底是什麽情況,能給兄弟們透個風麽?”叫做老範的兵差好奇的低聲問道。


  “這是該你問的麽?探問軍情什麽罪過你不曉得?”宮順臉一沉,也陰瘮的嚇人。


  “好好好,我不問,您老見諒,這威州牢營裏的人可差不多都給你拉來了,總共兩千七百九十八號人,路上折騰死了十來個,一會兒再清點一下。”老範趕緊轉移話題,小心的報告著。


  “這麽點人,還是杯水車薪啊!”


  兩個人說著已經到了校場的矮坡上,宮順回頭跟老範說:“你先點下人,我去請將軍。”


  說完奔中軍府去了。


  老範指揮著手底下押運的兵士歸攏囚車,把捆成串的流徒在校場上分列部好隊。囚徒們到了地方三三兩兩,橫躺豎臥,七嘴八舌,有頭一次來西關的人四處張望,有挑事兒的喊著:


  “給口水啊,渴死了?”


  “給點吃的,要人命啊!”


  老範一甩鞭梢,怒罵道:“都他媽給老子消停點!到了這兒,你們好日子算到頭了,識相的老老實實聽命令,不想活的這裏有都是法子。”


  囚徒們都不敢出聲了,老範又揮著鞭子喊道:

  “兄弟們手腳麻利點兒,把囚車裏的卸出來,清點人數。”


  尹棄、老郎中和黑粗漢都下了車,兵士用槍杆頭戳著癩子,喊他起來,癩子毫無反應。


  尹棄禁不住說道:“別喊了,他死了!”


  “死啦!”周圍的人都大吃一驚,老範注意到了,趕緊拎著鞭子走過來,看看老郎中,怒道:

  “何老頭,我說過什麽?死了這個人唯你是問!”


  老郎中慌忙舉著空水囊,一指黑粗漢解釋說:

  “差爺,是這個黑殺搶了水,渴死了這癩子,我也沒招兒哇!”


  黑粗漢一聽,爭辯道:

  “老不死的不要胡亂攀咬,你自己騙差爺的水喝,還誣賴到我頭上!”


  老郎中剛想再辨,老範一鞭子抽到他身上,老頭慘叫一聲,老範一臉橫肉翻起肉筋,直著脖子問道:“你要水,我給你水,現在人死了,你還要攀咬!”


  說完又是一鞭子揮出去,老郎中嚇得一閉眼,鞭子卻沒落到自己身上,睜眼一瞧,是尹棄單手拽住了鞭梢,說道:

  “老頭沒攀咬,是這漢子搶了他的水囊喝光了水,我可以作證。”


  說完鬆開了鞭子。


  黑粗漢一聽,登時惱羞成怒,雙手左右一分,伸過來便要掐尹棄的脖子,嘴裏罵道:“你這慫貨敢,我殺了你……”


  尹棄被像狗一樣勒住脖子舉在半空,臉上頓時憋得通紅,四肢卻毫無反應。


  老範嚇了一跳,大喊道:“狗殺才,你竟敢行凶,找死!”說完拎著鞭子,上去就抽。


  那黑粗漢倒也彪悍,全然不顧鞭打。


  老郎中健壯,衝上去死命的抱住那粗漢的胳膊,拉了半天卻紋絲未動,情急之下,伸嘴就咬。


  再加上幾個兵士上前拉扯,黑粗漢也吃得痛,看尹棄兩眼一閉毫無反應,以為掐死了,雙手一鬆丟下了尹棄,卻就勢一揮,把老郎中掄到在地,嘴裏罵道:


  “老不死的,你看我有沒有資格弄死你。”


  說完他兩條粗黑的鐵拳,上前就打,一心要弄死老郎中。老範和兵士連抽打帶拉扯,都無法阻止這尊全然不顧的黑煞神。老郎中隻得在塵埃裏翻滾躲閃,堪堪命懸一線。


  塵埃裏的人群中忽然衝進一個人影,他右手一揮,輕描淡寫的在黑粗漢的脖頸處就好像比劃了一下而已。再看那黑粗漢,竟然就直挺挺趴了下去,脖頸處血如箭般噴出。再看定住的人影正是尹棄,他搖了搖頭,一臉失望的說道:


  “沒力氣,動作慢了!”


  說完丟掉手裏染著血的木楔子,那是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囚車上摳下來的。


  眾人大駭,兵差老範也大駭,一下子都呆了半天,老範半天醒過味來,衝著押運兵士們大叫道:“快,愣著幹什麽,把殺人凶手拿下!”


  尹棄也沒躲,也沒反抗,雙膝一跪,被兵士們按在當場。


  平時不聲不響的囚徒,居然到了西關殺人行凶,而且兩個人一個比一個猖狂,全然不給自己麵子。氣的老範暴跳如雷,手裏鞭子一扔,拔出腰刀就走上去,罵道:

  “好殺才,你們都有種,今天爺爺我不開殺戒也不行了!”


  老郎中趕忙撲上去,抓住他拿刀的胳膊求饒道:


  “差爺差爺,是那粗漢先下殺手的,他是自保。”


  老範一腳踢翻他,指著兵士罵道:

  “還不給我捆起來,等會兒再他媽收拾你!”


  說完兩個兵士過來把老郎中也按在當場。


  老範提刀抓起尹棄的頭發揮手比上了喉嚨,身後一個雄渾的聲音響起:。


  “住手,到了這兒就歸我管,人不能再少了!”


  眾人回頭一看,說話的正是西關守將——宮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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