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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歸國路

  幾天後,她接到了一通電話,是南慶從機場打來的。


  她事先的確沒想到,南慶會特地在登機前給她打電話,可接起后聽到他的聲音,她又覺得這通電話彷彿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說:「明藍,我現在在機場等候登機。你說得對,我該回去看看,我也……想回去。」


  「嗯,聽自己的心就好。」她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對了,昨天我收到演奏會的票了,謝謝你,我會去的。」


  「你能來賞光,我的榮幸。不過,我們的吉他課恐怕要暫停一兩節了。」他的聲音里有抱歉也有抱憾。


  「我先自己練著,等你回頭考評成果。」她的眉梢上揚,聲音里有幾分俏皮。


  他在電話那頭輕笑了起來:「那你可不能偷懶了。」


  他們互相道了別。明藍收了線,轉過身來卻發現江淮的輪椅停在自己卧室的門外。


  撞到了她的目光,他有些隱約的慌張,低下頭,語速有些快地說道:「我正要書房處理點事,正好路過你的房間。不是故意聽你講電話的。」


  明藍走向他:「我推你去吧。」他的右手前兩天在翻身時不小心扭到了,雖然不影響他操控電動輪椅但她仍然有些擔心他二次扭傷。


  「不用了。你去忙你的吧。」江淮摸著輪椅的操控桿道。「幾步路而已,我自己能過去。」


  「江淮,我的工作就是照顧你呀。別的,還有什麼可忙的呢?」她笑了笑,最近,她的心情很好,臉上多了許多由衷的笑容,和江淮說起話來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揪著一顆心小心翼翼的了。她繞到他的身後,推起他的輪椅。「我這個護士,最近可有些閑哦。再這樣下去,你恐怕都要心疼你給的優厚薪水了。」


  江淮也笑了起來。


  在書房的辦公桌前停好輪椅,她替江淮戴好打字的指套,把薄毯在他膝上蓋好。


  江淮怔怔地看著她,眼底有說不出的溫柔和難以察覺的一絲凄然。


  她感覺到了他異樣的目光,問道:「你怎麼啦?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遺漏了?」她掀起毯子,檢查他身上的衣物,包括每一個可能令他不適的褶皺。


  江淮碰了碰仍停留在他腿上整理褲子褶的那雙小手。


  她抬起頭,等待他說些什麼。可是良久過去,他都沒有說一個字。


  她的心跳有些亂:「江淮,你還需要我做什麼么?」


  「沒有了。」他說,神態有些疏離,「我要處理一些酒店的事。你先出去吧。」


  她退出房門,關門前還不忘說一句:「有什麼需要,記得按鈴哦。」


  書房內只剩下江淮一個人。他的唇邊漾出一個苦澀的笑意來。


  收收心,他開始打開酒店的各部門發來的郵件。有些事,時薇已經幫他處理妥帖,剩下一些都是需要他做批示的。這些年,家裡的書房成了他最常待的「辦公室」,除了每周的經理例會和特殊需要,他都是靠遙控指揮來管理偌大的生意。剛入行時,他身體不便,經驗又淺薄,在商場上摔過不少跟頭。幸好身邊有一些忠心耿耿的骨幹員工扶持,後來又有了時薇的幫襯,這才把江家的經營事業穩固下來。他的精力不比常人,在應對生意場上的種種繁雜之後,他甚至連思考自己是否喜歡這種生活的力氣都沒有。又或者說,除了把生意不斷地做大,他再找不到其他活著的目標。特別是父親過世之後,看著母親在為他這個殘疾的兒子憔悴憂心之餘,偶爾還能綻露幾分安慰的笑顏,只因他憑著這孱弱之軀撐起了江家的門面,他就覺得自己這一生無法再奢求更多了。


  可是,真的如此么?


  江淮將輪椅轉了個向,面對窗外,望著不遠處的海面:它是那麼平靜,可依然有低低的浪花在翻湧——一刻也不曾停歇……


  江淮從機場的特殊通道出來,在工作人員陪同下走出海關。聽到越來越嘈雜的人聲,他的心情越來越緊張:這些年來,他還沒有嘗試過一個人坐飛機,即便是去河內或者胡志明演出,也總有隨行的人相伴。這一次,他刻意不想驚動任何人,所以才決定一個人回中國。預先訂製了殘疾人機場服務,倒也沒有遇到什麼問題。他拿出手機,準備撥給葉允寧,他看不見舉牌,所以和葉允寧相約出關后電話聯繫,這會兒的她應該已經在出關口候著了。


  許是因為手上的盲杖,令他這個目標人物太明顯,手機還沒來得及接通,他就聽到耳畔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葉允初!」


  他停下腳步,再次確認聲音的方向。


  「你真的是葉允初么?」


  對方還有些猶豫,南慶卻已經聽出這就是前幾天給他打電話的葉允寧的聲音。


  「允寧。」他叫她的名字。


  「哥!」葉允寧攙住他的手臂,「爸爸本來也要來,我硬是把他留住了。我們走吧。」


  南慶被攙扶住的手臂有些不自然的僵硬。走了三四步之後,他還是打開了手中摺疊好的盲杖。


  十二年的隔膜,不是今日相見時的一句稱謂便能消弭的。葉允寧是他的妹妹,也是他整個不幸中對他沒有任何傷害的人。可是,他卻無法像小時候那樣與她親親熱熱,毫無嫌隙。


  國內已經是冬季。縱使他原來的家處於中國的南方,這裡的溫度也比峴港要低得多。下飛機前雖然已經事先給自己套好了一件外套,卻還是有些冷了些。


  到了停車場,他們很快找到了葉家的車子。他聽到司機為他打開車門的聲音,正準備摸門鑽進車裡,忽然聽到葉允寧說:「哥,你把頭低下來一點。」


  他不知所以,仍是照做了。


  脖子被一圈柔軟的織物裹住,他感覺渾身一暖。


  「哥,你長得真高呀。」葉允寧的聲音頗為感慨。「暖和么?」


  「嗯。」暖意直抵心尖。


  「還是爸爸細心,他說越南天熱,你保管沒帶夠衣服。」葉允寧說。


  「……爸爸,還好嗎?」他終於艱澀地說出了那個稱謂。


  「情況只能說目前還算穩定。他不肯住院,現在在家休養著。」葉允寧道,「不管怎麼說,你能回來這一趟,就是我們最大的安慰了。」


  南慶用下巴蹭了蹭脖子上的那條羊絨圍巾,內心漸漸不那麼忐忑了。


  「到了。」


  葉允寧攙扶著他走上別墅的台階。一級、兩級、三級,他默默數著數。


  葉家的大門前有三格台階,他記起來了。小時候和妹妹打鬧時,還害她在這裡摔過跤。


  他問:「允寧,這些年,你們都沒有搬家么?

  「媽媽出事後,是想過要搬的。可是,真等你走了,爸爸卻又說不想搬了。」


  他沉默了。


  門被從內打開。


  「允初。」


  他的聲音有些蒼老。記憶剎那間潮湧,過去那個幾乎已經被他遺忘的父親的聲音與這個聲音重合起來。相似而又不相同。


  「爸爸。」他沒有任何障礙地便將這兩個字叫出了口。


  他甚至很想很想給他一個擁抱。在邁前一步后踢到了他的輪椅。


  「小心。」葉允寧和葉名安同時驚呼道。


  「沒事。」他寬慰道。


  「允初……」葉名安哽咽道,「我對不起你,我的孩子。」


  他心裡築起的那個冰做的碉堡在迅速地融化。:「爸爸……」他探出手,尋找父親的方向。


  葉名安握住了他。


  他蹲□,把另一隻手覆蓋在葉名安的手背上。


  「爸爸,那個時候,我最傷心的不是眼睛瞎了,而是,得知自己不是您的兒子。」


  「兒子!」葉名安把頭蹭靠在他的手上,把他拽得緊緊的,「早知道你這樣想,我絕不會把你送出國。」


  葉允寧偷偷抹掉眼角的淚水,拍拍他們,強顏道:「爸,哥,我們先去房間里再談吧,外人都還在看著,多不好。


  回到葉名安的卧室。護士要扶他上床躺下。葉名安不肯,護士道:「葉先生,您從早上到現在都守在門口,也該注意休息呀。」


  「爸爸,」南慶道,「你躺著也不妨礙我們聊天的,躺下好么?」


  葉名安的笑容苦澀裡帶著些許的安慰。終於乖乖地聽從護士建議,在床上半躺下來。


  待護士出去后,葉名安道:

  「允寧,你去放點音樂來我聽。」


  「還是哥哥的曲子么?」


  葉名安點頭笑道:「當然。」


  隨著音樂響起,他的臉上露出一種自豪的神色:「這些年我看著你一步步努力,成為了一個音樂家,我很欣慰。」他頓了頓道,「最初我知道你阿姨懷孕的時候,心裡是有些不安的。我甚至起過念頭,要把你接回來。只是那時候,恐怕你是不肯的,你阿姨他們也未必能放行。後來,我知道他們決定不再培養你繼承家業,我這心裡就更清楚你的處境了。我沒辦法責怪他們什麼,比起他們,我又做對了什麼?我只求他們能看在你媽媽的面子上,妥善安置好你的生活和前程。」


  南慶仔細地聽著他的這番話,一時間感慨萬千。原來,他一直這樣關注著自己的生活,為他擔憂著、為他的前程做著鋪墊。是贖罪?是父愛?無論是什麼,此刻他都無比感念於他。


  「您多慮了,您有了允寧之後,不也一樣疼我嗎?不提養母這一層關係,她畢竟是我親阿姨,對我當然是很好的。」他說,「我學琴、出唱片,阿姨和姨父都是傾盡全力地幫助我、提攜我,這想必您也是知道的。」


  「嗯。這一點我也感激他們。」葉名安說,「我不是個好父親,我毀了你的眼睛,毀了你原本完好的人生,總算,他們培養了你,讓你有了出息……」


  葉名安還想說些什麼,精神卻明顯不濟了。他拉著南慶的手,又嘟嘟囔囔聊了一會兒,看得出他興頭仍足,可惜體力不支,他開始打起了哈欠。


  好容易勸說他安睡下來,南慶在葉允寧的攙扶下輕手輕腳地退出了卧室。


  耳畔還不停迴旋著父親睡前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允初,也不知道下回還得不得見面了。我現在呀,最掛心的一件事,就是你後半生有沒有人照顧。兒媳婦茶我是沒資格喝的,可要是能在閉眼前看到你結婚,那該多好呀……」


  他嘆了口氣,有些迷惘和傷感。


  出事的那年,他十五歲,如今,再過幾個月他就滿二十八歲了。


  他自知目盲,談論感情的事比起常人來說要沉重複雜得多。這些年也沒大在這方面下過心思。


  知音本就難求,更何況他所要的那個人,是能夠引著他一路往光明處行進的人,而不是會因他的失明而陪他墮入黑暗中的人。


  曾經,他也接受過養父母的好意,被安排相親。那個女孩是萊州省的人,那裡幾乎是越南最窮的地方。高中畢業,在他養父的公司打工。他們見過兩次面,每次那個女孩都小心謹慎到讓他反生煩躁不安,吃飯的時候,她不停地給自己夾菜,自己卻什麼也不吃,一餐飯下來,不像是約會,倒簡直像身邊多了個侍應生服侍。她的嘴裡又常說些討好的話,說什麼他的音樂如何如何好,他有多了不起,她又有多欽佩他。可當他問起,她有沒有聽過自己的演奏時,對方居然說一次也沒有,只是知道他很有名!

  兩次過後,他對這樣的約會徹底崩潰了!從此拒絕任何人安排的相親。連帶對成婚這件事也再沒有起過念頭。


  失明的事實讓他不是沒有自卑的,他隱隱約約地害怕,自己恐怕是沒有獲得愛情的資本了。


  可最近這些天來,每當靜下心,便會有一個奇怪而執著的念頭湧上心頭——就如現在這一刻:

  如果一段感情不止靠追求才可以獲得,甚至要需要競爭才能取勝,他還會去爭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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