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明與暗
許久,明藍都沒有接話,寧靜的海灘,只有椰子樹的葉子被海風吹得搖擺作響。
「明藍?」南慶伸出手摸索,卻在觸到她身體的那一瞬觸電般縮回手來——明藍也頓時羞得耳根發熱,他的手……實在停得太不是位置了。
「我……」前一分鐘還彷彿是個侃侃而談的「命運勇士」,這一刻的他卻像一個手腳都不知安放在哪兒合適的小孩。
「沒事。」明藍搶白道。
他有些釋然地笑了笑:「能打個商量嗎?」
「什麼?」
「下次,盡量別長時間一句話都不說、不動。我……我畢竟看不見,突然安靜下來,會沒有安全感。」他的聲音低低的。
她抬起頭看著他的臉,他的睫毛半垂著,遮住了他的大眼睛。「你也缺乏安全感嗎?」
南慶的背脊挺得很直,卻有些僵硬:「我想,是的。」
明藍怯怯地又問:「那……這種時候你會怎麼做呢?」
他的表情似乎是在思考,幾秒過後,他給出了答案:「有時候,我會像剛才對你那樣,把我的感覺告訴別人,有時候,則會藏起來,盡量不讓人看到。」
「為什麼不一樣?」
「想或者不想。」他回答的很簡要。
「我還是很高興你能告訴我的。」明藍由衷地說。
「那麼,我就當你同意了。」他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以後和我相處時,別長時間不說話,就是真的不想說,也要讓我知道你的位置。」
他的後半句話讓明藍直覺地又想起之前被他無意中「襲/胸」的一幕,咬了咬嘴唇,說:「那如果人家累了,不想說話呢?」
路燈和星月光華下,他笑得明朗燦爛:「直接告訴我就好啦。」
就這麼簡單啊!明藍心中一動。多少年凡事隱忍的習慣,讓她幾乎忘了該怎樣簡單直接地與別人相處!她習慣了去揣摩別人的心思,看別人的臉色行事,自己也漸漸失去了把內心想法直截了當表達出來的能力。人與人的相處,偶爾的猜測默契是一種心有靈犀,可最普遍適用的方式難道不是面對面的交談嗎?
「南慶,」她有些感慨,伸手捏了捏他的指尖,「謝謝你。」
「我只希望我們今天的談話不全是白費的。」他說,「我們回去吧,免得你出來找我那麼久,江淮為我們擔心。」
明藍說:「沙子路不好走,還是我扶你吧。」
南慶大大方方地說:「最好不過了。」
明藍走在他的身前,他的手搭在她的肩頭,他們兩個這樣行路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彼此都配合得很默契。
江淮的別墅已經離開他們不到三十米的距離了。
明藍突然覺察到一件事,忍不住說了出來:「南慶,你在緊張?」
南慶雖然沒有停下腳步,卻明顯慢了一拍,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掌滑了下來,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低頭道:「沒想到,你的『直覺』也很准。」
「你平時不出手汗吧?」他們見面的次數不多,手部接觸的次數卻不少,明藍不難得出結論。
南慶笑得有些害羞,語氣卻是坦蕩的:「我的確有些緊張,你知道,我不常在外面睡。除了去外地必要的演出,不得已要借宿酒店外,其餘時間,我只住自己家。陌生的環境對失明者而言,是不大方便的。」
「我需要為你做什麼呢?」
「我想,已經那麼晚了,你只需要帶著在自己的卧室走一遍就好了。客房內有自帶的洗手間么?」
「有的。」她說。
「那就好。」他說,「不過在回房間之前,我想先去看看江淮。」
「我帶你去。」想起江淮痙攣發作時的樣子,明藍的臉色沉重了些。
陽台上,時薇替江淮掖了掖身上的薄毯。江淮輕輕咳了幾聲,臉色由蒼白變成虛弱的潮紅。
「推我回房,謝謝。」他抬起右手,虛虛地掩了掩嘴唇。咳嗽雖然止住了,他聲音卻還有些喘。那場車禍不止導致了他的殘疾,也將他的整個身體機能敗壞得厲害。只要一個地方不舒服,身體的其他部位立刻就會起連鎖反應。他在陽台上坐了很久,盯著遠處那兩個小小的人影,由遠至近,直到出現在自己的別墅近前。一種難以解釋的情緒操控著他,他沒有對此深究,只是眉頭漸漸擰成一個小小的「川」字。
時薇推他來到床頭,調控升降機,將他移至床上。身體平卧在床鋪上的那一刻,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整天了,以他的情況,他很少能堅持在輪椅上坐一整天,更別說是連帶生意應酬,痙攣和失禁,就是他不堪的身體給予他的抗議信號,不容他逞強反抗。
「他們要上來了。」他閉著眼睛,阻止正在襲來的眩暈,「對了,待會別責怪明藍沒早點回來,更別提我在陽台上的事。她把人帶回來了就好。」
時薇的語氣有些硬:「你自己不珍惜身體,我怪她做什麼?不止這次我不會說她半句,就連以前責備她的,我如今想想都很後悔:她是在代你受過罷了。」
江淮也不生氣,反而笑了笑說:「你算是明白了。」
「到了。」明藍扶著南慶一直走到江淮的卧室。
南慶放下手臂,點了點頭說:「江淮,你不舒服,還為我操著心,我真過意不去。」
江淮讓時薇搖高了床:「是我怠慢在先,我也補償不了什麼,好在你願意賞光留宿一晚,我心裡總算稍安一些。」
時薇見江淮靠著枕頭半卧半坐著,依然顯得精神不濟的樣子,忍不住插話道:「好了好了,南慶先生也累了,有什麼話,明天睡醒再說吧。」
南慶笑笑:「是啊,不瞞大家,我也是真累得吃不消了。」
江淮道:「明藍,你帶南慶去客房休息吧。」
明藍拉起南慶的手,說:「南慶,走吧。」
南慶點點頭,反手握住她,兩個人走出江淮的卧室。
時薇把江淮的床搖下來,回到床頭,本想關掉檯燈,卻瞥見他仍睜著眼睛,一言不發地看著天花板。有些話她想忍下,卻終究沒忍住。
「你不開心,是不是?」
他緩慢地把臉轉向她:「這些年,我何嘗有開心的時候?」
「沒有嗎?一次也沒有嗎?」時薇迎著他的目光,「我記得,你跟我談起明藍十幾歲的時候,在你的床帳里替你捉蚊子的事兒,那時候,你可是笑著說的。你說那個傻丫頭,輕手輕腳的,又要撲蚊子,又怕踩到你身上,撅著嘴,皺著眉毛,一臉認真的傻勁兒,你怎麼也忘不了……」
「夠了!時薇!」江淮支起右臂,一副像要從床上爬起來制止她的嚴肅模樣,無奈上身卻只抬高了不到一公分便又頹然地趴下了。「你一定要這樣殘忍嗎?」
時薇流下淚來:「江淮,只是回憶起這些便讓你覺得無法忍受了嗎?今天明藍不過是和一個他根本不熟悉的男人稍稍親密地走在一起,甚至於,這份親密是因為她在幫助一個視力上有缺陷的人,這你都會覺得心裡不痛快,難道你還認為,有朝一日你精心為明藍策劃的所謂幸福得以實現,你會覺得心滿意足、衷心祝願嗎?殘忍?是誰在對你殘忍?是你自己啊,江淮!你是聖人嗎?你不是!如果你真那麼想放手,你何必非要帶明藍到峴港來?你又何必像今天這樣,一路關注著她和另一個男人的步伐?不管你承不承認,你也是個有佔有慾和嫉妒心的男人!」
江淮無力地閉上了雙眼,水光在他濃長的睫毛間輕顫:「是,我是在嫉妒!你以為我自己不清楚這一點嗎?可是你一定要揭穿一個可憐的殘廢一點點可憐的私心嗎?我不是聖人,你不能要求我無欲無求,我的這顆心並沒有癱瘓啊,我只是想把他埋起來、埋得深深的,不讓她看見,不讓她把這顆心和我這個已經死了大半的人一同撿起來、不讓她撿起要背負一生的負累,不行嗎?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帶她出國?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儘可能讓她脫離我母親對她的精神控制!如果她在國內,以你對我母親的了解,她會有她的手段,讓明藍永遠不敢也不能忘記她所謂的欠債!只有在一個全新的環境中,一個沒有我母親存在的地方,才能讓她逐漸地從原本的生活中走出來!你懂了嗎?」他劇烈地嗆咳起來,時薇手忙腳亂地替他輕拍胸膛,他的氣息稍覺平穩之後,他伸出右手,握住她道,「你可以嘲笑我、可以罵我,可你必須答應我,不要因為衝動向明藍透露我的心,不然……我所有的努力都……前功盡棄了。」
時薇見他臉上因為咳嗽導致的紅暈還未褪去,心中不忍,忙點頭道:「你若真不想讓她知道,我絕不自作主張。你放心!」
「那就、太好了。我、總算沒、信錯你。」他斷斷續續地說完話,闔上了眼睛。
時薇關上房裡的燈,並沒有離開江淮的卧室。而江淮似乎也很快熟睡了。整個房間只有掛鐘的滴答聲和兩人的呼吸聲,在單調地重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