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八章 霍光傳不可不讀
「因為金日磾先是漢臣,才是匈奴人。」胡濙用了極為簡潔的語言,解釋了為何金日磾會被漢武帝信任,最後成為了託孤大臣。
因為金日磾,是大漢對匈奴人的分化和瓦解的象徵。
朱見澄這才瞭然,趕忙說道:「謝老師教誨。」
胡濙看著幾個已經過了六歲開始讀書的孩子,看他們沒有什麼疑問,才繼續說道:「霍光輔左漢昭帝,亦如周成王不懷疑周公,漢昭帝從不對霍光有任何的懷疑,委以重任,君聖臣賢。」
「漢昭帝九歲登基,二十一歲崩,在位十三年,這十三年的霍光輔政中有好亦有壞。」
「桑弘羊被捲入了燕王劉旦、鄂邑長公主、上官桀的謀反大桉之中,被霍光誅殺。」
「御史大夫桑弘羊是被冤枉的。」
「燕王謀反大桉,從九月初事變到十月末結桉公布罪狀,上自燕王、上官桀父子,下至大將軍長史小吏,皆是證據確鑿,唯獨缺少了桑弘羊的罪證,但桑弘羊最終還是死了。」
圍繞著尚書事展開了講,胡濙又講到了御史大夫桑弘羊之死。
胡濙滿是感慨的說道:「桑弘羊何人?太史公曰: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
「算緡、告緡、鹽鐵官營、均輸、平準、五銖錢、榷酒酤皆出自桑弘羊之手,而在桑弘羊的建議下,漢武帝曾經征六十萬民夫至河套屯田戍邊,這也成為了漢武帝長驅匈奴的基礎。」
朱見濟思考了許久問道:「是像沐陽伯金廉金榮襄那樣的人嗎?」
胡濙搖了搖頭,他不是在否認金廉的功績,金廉多數情況下都是在陛下的指導下工作。
「沐陽伯走的太早了,陛下讓冉寧妃給他看胃病,也就多留了些時日,讓他走的更舒服了些。」胡濙滿是無奈的說道。
若是金廉再走得晚一些,繼續主持戶部事,未嘗不是大明的『桑弘羊』。
眼下戶部多有諫言,比如最近戶部搞得最大的動作,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四差銀改制,就是站在了金廉打下的基礎上。
「少師有理。」朱見濟恍然,明白了什麼叫天不假年。
胡濙斟酌了下說道:「世人皆稱其為興利之臣,桑弘羊當得此譽。」
「御史大夫的桑弘羊,是怎麼和霍光結怨呢?其實桑弘羊和霍光沒什麼私怨,只是政見不合。」
「漢昭帝在始元六年召開鹽鐵之議,廣招賢良文學,大議漢武帝時,推行的各項政策,尤其是鹽鐵專營之事,進行了全面的總結和辯論,桑弘羊和賢良文學發生了激烈的辯論。」
「在會後,御史大夫桑弘羊僅廢除了榷酒酤,也就是酒類專賣,改為酒稅,其餘照舊專營,這便和霍光執政理念,發生了衝突,引得霍光極其不滿。」
「次年,燕王劉旦謀叛桉發,桑弘羊死。」
「自此之後,鹽鐵專營、算緡、告緡、均輸、平準、錢法皆形同虛設,尤其是遷茂陵令,被全面廢除。」
「遷茂陵令,遷徙豪強至陵寢、京畿諸縣,防止地方豪強與官勾結。」
朱見深立刻舉起了手,站了起來,滿是疑惑的問道:「遷茂陵令這麼重要嗎?為何少師要單獨拿出來說呢?」
胡濙示意朱見深坐下,喝了口水,點頭說道:「很重要。」
「漢以強亡,漢獻帝亡國之時,大漢國力橫強,四夷面對世家豪強都是毫無勝算可言,漢亡於豪強。」
「在最開始漢武帝推行《遷茂陵令》的時候,天下豪強不為所動,頗負盛名的遊俠郭解,就來到了長安托請了皇後衛子夫之弟、大將軍衛青替他說情。」
「漢武帝反問衛青:能請的動將軍說情的人,還不是地方上的豪強嗎?在朝廷如此,在地方又當如何呢?那這天下是大漢的天下,還是豪強的天下呢?」
「衛青這才堅定了決心,擁戴漢武帝的《遷茂陵令》,衛青和京輔都尉趙廣漢,以殺人罪逮捕郭解,族滅郭解,強力推行了遷茂陵令。」
「漢元帝想要恢復遷茂陵令,可是五年無一戶入京畿縣令,最終無奈下詔不再遷豪強入京了。」
「到了王莽篡漢,東漢建立之後,世家豪強已經成為了大漢之冗疾,病入骨髓不得治了。」
「地方豪強兼并土地,隱匿人丁,聯合地方官僚逃避稅賦,朝廷無度無支,最終釀成了東漢末年的群雄蜂起。」
「遷茂陵令的失效,讓朝廷失去了調節各階級矛盾的能力,最終失道天下。」
魏晉南北朝是個荒唐的年代,和美好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是禮樂崩壞世道昏暗的年代,是人肉被烹飪后抬上餐桌的年代。
胡濙在這裡稍微加了些自己的話,漢武帝對衛青沒有第三問,只有前兩問,第三問的天下是大漢的天下,還是豪強的天下,是胡濙自己加上的,但胡濙認為是漢武帝想問衛青的最終問題。
連大將軍衛青都為郭解這樣的豪強說話,那天下真的是大漢天下嗎?
朱見深眉頭緊皺問道:「遷茂陵令這麼好用,為何陛下還搞移民稅,把人送出去,而不是遷徙到京師呢?」
「問得好。」胡濙看著朱見深頗為滿意的說道:「因為時代不同了,彼時天下豪強田畝雖多,但歲收極少,彼時算得上豪強,是腰纏萬貫資產三百萬錢,現如今以米價折算,僅值三千五百銀幣之數,都把人遷過來,那京城根本住不下。」
歷史是螺旋上升的,隨著生產力的提高,過去的那種威脅皇權的豪強,現如今,不過是中人之家而已。
於少保的九重堂,一年靡費不到九百銀幣,三千五百銀幣也就是將近四年時間而已,動輒千年計算,在陛下面前,才勉強算得上是富商巨賈。
若不是在地方橫強,比如桐廬姚氏,就是姚夔、姚龍的本家,田畝半縣,才算是勢要豪右。
胡濙說京城住不下,其實就是朝廷有些管不過來了。
既然他們非要剝削,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們去吧,不在大明四方之地上為非作歹,就權當眼不見為凈便是。
到了海外,就是搞奴隸制,大明也不會幹涉他們搞奴隸制的自由。
既然要自由,就給他們自由。
而收移民稅,便可以自由出海,也是大明開海的千年大計上重要的一環,任何的王化,都不是空中樓閣,這些勢要豪右的外逃,是為大明在海上擴張打下基礎。
胡濙解釋了下陛下的移民稅和遷茂陵令之前的相同和不同,其實都是一樣的目的,都是地方和朝廷的博弈的手段,只不過一個是遷到眼前,一個是送到外面。
「謝少師解惑。」朱見深慢慢坐下。
「《漢書》曰:光持國權柄,殺生在手中,就是說的霍光殺桑弘羊。」胡濙結束了關於桑弘羊之死的講解,而後看了看眾皇嗣都沒什麼疑問,才繼續說道:「霍光是亡漢之臣嗎?」
朱見澄立刻舉手站了起來說道:「少師教過我們,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天下無萬世不移之法,若是將王莽篡漢和曹丕篡漢,歸咎到幾十年前和幾百年前的霍光身上,有失公允。」
胡濙頗為滿意的頷首說道:「誠如是也。」
「漢昭帝繼位之時,只有九歲,主少國疑,霍光固然持國權柄,殺生在手,但是霍光受襁褓之託,任漢室之寄,匡國家,安社稷,功比蕭何。」
「功比蕭何是漢宣帝劉病已所言,非某一家之談。」
「漢昭帝龍馭上賓后,無子,海昏侯、漢廢帝劉賀被徵召入宮擁立為帝,劉賀荒淫無度、不保社稷,最終被廢為庶人,漢宣帝劉病已被霍光、張安世擁立為帝。」
十歲的朱見浚站了起來問道:「海昏侯劉賀真的很荒唐嗎?」
胡濙稍微斟酌了一番,才說道:「漢廢帝、海昏侯劉賀去保管符璽的地方取走了十六根符節,隨意賞賜給了下人。」
這是漢廢帝劉賀荒唐事中不太起眼的一件。
「這也太荒唐了,不端何為人主?」朱見澄一聽也是連連搖頭。
符璽豈能輕授?連朱見澄都明白的道理,這劉賀的確是荒唐至極。
朱祁玉在窗外聽聞,立刻笑出了聲來,這就有些像他剛登基之時,去印綬監隨意取十六枚火牌印綬胡亂賞賜下去,給一些伶人把玩。
怕是不用等瓦剌人入關,于謙等人就得火速派人前往襄陽請襄王朱瞻墡進京了。
朱祁玉有了聲響,便走進了文華閣內,笑著說道:「胡少師且繼續講,朕也來聽一聽。」
胡濙還是拄著拐杖站了起來俯首說道:「參見陛下。」
「見過父親、叔父。」一眾皇嗣恭敬行禮。
「坐坐坐,無須多禮,少師繼續。」朱祁玉找了個座位坐下,示意眾人落座。
胡濙稍微回想了下,才想起講到了哪裡,繼續說道:「漢宣帝是漢武帝的曾孫,戾太子劉據孫,是整個西漢唯四有廟號之人。」
「整個西漢有廟號者四,漢太祖劉邦、漢太宗劉恆、漢世宗劉徹、漢中宗劉詢劉病已。」
漢朝的制定廟號和謚號極為嚴格,西漢十二帝之中,只有四位擁有廟號,後世為了方便多以謚號稱之,漢文帝、漢景帝、漢武帝、漢昭帝、漢宣帝等。
漢宣帝在軍事上降服匈奴、建立西域都護府;
在政治上,整飭吏治、嚴懲貪腐,確立了霸王二道雜之,延綿兩千餘年漢家制度;
在財經事務上,重新啟動了遷豪強守皇陵的政令,抑制兼并、輕徭薄賦,設立常平倉平抑糧價;
在文化上,廣開言路,在石渠閣設經學會議,刊行《史記》。
整個漢室江山,在漢宣帝劉病已手中,達到了空前鼎盛的盛世。
而在私德之上,尚節儉世人稱頌,故劍情深之典故,則是至情至性之外,聞達不舍糟糠之妻。
胡濙沉默了片刻,他沒有給皇嗣們灌輸什麼糟粕,所以他自然問心無愧,只是接下來的話題比較陰暗,也不知道陛下會不會不喜。
他教育的是孩子,但是這些孩子都是皇嗣,都應該是虎狼,而不是在溫室里的花卉那般嬌艷,卻經不起任何的風吹雨打。
「漢宣帝族誅霍氏滿門。」胡濙看了看陛下的臉色,陛下臉色如常,胡濙才放心大膽的講了下去。
「霍光是霍去病的弟弟,霍光和霍去病都是大將軍衛青親外甥,皇後衛子夫是衛青的姐姐,而戾太子劉據,也就是漢宣帝的爺爺是皇後衛子夫的兒子。」
巫蠱之禍,做了二十年太子的劉據,為巡遊天下的漢武帝看了二十年天下的劉據,在巫蠱之禍之中,悍然劍指漢武帝,被漢武帝一根指頭捏死了。
巫蠱之禍,是不亞於土木天變的大禍,大漢失去了穩定的繼承人,最終造成了漢昭帝劉弗陵九歲登基,主少國疑。
漢宣帝登基,等於繞了個大圈子,最後把皇位又還給了皇後衛子夫子劉據後人的手裡。
胡濙面色沉重的說道:「霍光對漢宣帝與對漢昭帝、漢廢帝的態度,完全不同。」
「尚書事,本來是在宰相府和皇帝之間傳話遞本,漢昭帝十三年、漢廢帝二十七天,霍光都是將奏本挑選后給皇帝看。」
「到了漢宣帝劉病已這裡,霍光則是事無巨細,將每件事,這件事發生的始末,如此處置的原因,處置的可能結果,細細講給漢宣帝聽,敦敦教誨。」
「而霍光也非常尊重漢宣帝,當時漢宣帝立皇后的時候,漢宣帝說貧賤時候有把破舊的寶劍,不舍丟棄,最後漢宣帝在民間妻子許平君,被立為了皇后,而不是霍光的女兒霍成君。」
朱見澄聽到這裡,奇怪的問道:「霍光有擁立從龍之功,而又有帝師之實,彼此相處融洽,為何漢宣帝要族誅霍光滿門呢?」
胡濙兩手一攤,嗤笑的說道:「直接原因是霍光死後,霍光的夫人顯夫人,要立自己的兒子霍禹為帝。」
「啊,這…」朱見澄略微有些獃滯的看著胡濙,這顯得有些太過於離譜了,一時間他的小腦袋瓜有些接受不了。
要是于謙死後,于謙的夫人董夫人要立於冕為帝,朱祁玉也只能痛下殺手了,于謙的夫人董夫人沒有能力做到,也不會那麼做。
朱見濟眉頭緊蹙的說道:「霍光死後,霍氏滿門族誅,都怪一個女子嗎?」
胡濙說道:「在霍氏被族誅這件事上,的確如此,霍光死後,霍氏仍然不見收斂,顯夫人出入掖庭見太后如自家宅院,霍氏女婿們,把持兵權以從龍之功相要挾,霍氏子弟更是一到大朝會就病休不朝天子。」
「霍氏上下一片烏煙瘴氣。」
「這裡面還有件趣事。」說到這裡胡濙的臉色可謂是五味雜陳,頗為奇怪。
「何事?」朱見濟立刻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