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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章 有道之國,務在弱民

  鄱陽湖之戰,對大明有何意義?

  在鄱陽湖之戰中,朱元章殺掉了陳友諒,陳漢事實上亡國。


  陳氏滅,張氏勢孤,一舉可定。


  在打完了鄱陽湖之戰後,元末最重要的問題,天下到底歸誰的問題,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桉。


  鄱陽湖之戰,是大明的定鼎之戰,意義非凡。


  可是在鄱陽湖的南湖嘴湖口縣,陳友諒的鐵鎖橫江再次出現在了長江之上,攔住了大明過往商賈,私自設卡收稅。


  緹騎們不僅有刀,還有火銃,很快,鐵索橫船在牽引之下,向著江心洲的江洲鎮而去。


  朱祁玉站在江邊看到了那浮船的熊熊大火,面沉如水。


  即便是要勸仁恕的于謙,也不知道該怎麼勸陛下仁恕。


  朱祁玉轉過身來,從興安手中拿過了一把永樂劍說道:「楊翰,過往商船很多,你挨個詢問調查,看看這長江上下有多少關卡,一個不漏的找出來,挨個緝拿。」


  「朕給你一千緹騎,三千京軍,再給你永樂劍,王命旗牌。」


  楊翰接過了金黃色的永樂劍,大聲的喊道:「臣領旨!一個也不會少!」


  朱祁玉對著興安說道:「興安,帶幾個人,幫陸二把燈草都裝到船上吧。」


  興安在幫著陸二裝船,陸二止不住的道謝,雖然仍不知道是哪路好漢,盧忠去拆另外一處的浮橋鐵索橫江的關卡,朱祁玉駐足江邊,聽著耳邊呼呼的風聲,緊了緊大氅。


  于謙、姚龍等幾個臣工,一言不發。


  一個吵鬧的聲音忽然從碼頭埠頭傳來:「誰讓你們燒的!好大的狗膽!不知道這買賣誰罩著是吧!」


  一個滿臉橫肉、五大三粗的人出現在了碼頭上,他的身後烏泱泱跟著一大堆的人。


  「大埠頭!就是這批人,突然闖了過來,仗著他們人多刀利,在這裡作威作福!」


  「三爺為我們做主啊!這些人好是凶煞!連來路都不報,直接動手!」


  「他們燒了大埠頭的浮船,這可是幾千兩銀子呢!」


  「大埠頭…」


  ……


  來人的身份已經確定,是湖口碼頭的大埠頭,就是介紹買賣的經紀買辦,同樣也是這湖口碼頭的扛把子。


  金三在這個碼頭上已經混了二十多年,縣太爺們來了走,走了來,換了十幾茬,但金三仍然是這湖口碼頭的扛把子,人人敬稱一聲三爺。


  這等人自然是有些眼力。


  金三稍微走近了些,心頭咯噔一下,就看這架勢,顯然是踢到了鐵板上!

  就當中那人身邊,除了幾個人,其餘都在十步之外,而十步之外拱衛的緹騎,一個個塊頭比他還大,虎背熊腰,目露凶光,腰裡別著銃,背上還有一個個六棱木箱,像極了傳說中的一窩蜂。


  金三站定,眼神中晦暗不明的閃爍了幾下,才大聲的喊道:「幾位爺,若是有得罪,金三在這裡給諸位爺配個不是。」


  「若是沒有得罪,今天燒船的事兒,咱就當交個朋友,和氣生財。」


  朱祁玉往外走了幾步,看了看金三,從腰間抽出了燧發手銃,抬手就是一發火銃,鉛彈帶著尖嘯聲,鑽進了金三的心口。


  金三不敢置信的看著心口大開,緩緩倒下。


  臨死之前,他不明白,為何那個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為何會一言不發的就動手,如此狠辣。


  碼頭上本來在圍觀之人,大叫一聲,都扭頭就走,只剩下了金三的碼仔們,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這動了銃的火併,再看下去,就真的要出事了,鉛彈可不長眼。


  「拿人吧。」朱祁玉吹了吹火銃上白黃的煙氣,對著兩個提刑千戶說道。


  提刑千戶抽出了手中的響箭,對空擊發,帶著哨聲的響箭在空中炸裂出了大大的煙花,即便是在白天依舊是清晰可見。


  大明皇帝出行,除了緹騎隨行,還有將近三千人的京軍已經趕至湖口。


  朱祁玉這次來,的確是來看熱鬧的,不過這熱鬧是他自己製作出來的。


  他在剿匪。


  金三諢號混江龍,乃是長江漕幫一霸,手下碼仔近千人,二十多年的在鄱陽湖無人敢惹,可謂是惡貫滿盈,手上染血無數。


  在朱祁玉的印象里,漕幫應當是伐木為船,壘土成寨,結成水寨,易守難攻,如同水泊梁山那般。


  其實這類的漕幫主要混跡的地方卻是碼頭,而這金三不過是金溪陸氏的家奴而已。


  興安頗為認真的說道:「陛下這槍法,一如既往的准!」


  興安不是拍馬屁,陛下這一手火銃打的精準無比。


  朱祁玉將手中燧發手銃填裝火藥,繼續說道:「這湖口碼頭的抽分,一分為三,一份送給了縣太爺,一份送給了陸來宣,一份留下自己湖口,否則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肆無忌憚?」


  「這三份,陸來宣得五成,縣太爺得三成,金三得兩成。」


  陸來宣這份也是要分潤的,像江西布政使姚龍,就該拿一份。


  倘若這姚龍不拿呢?


  那便不是一路的人,那姚龍在江西便是寸步難行。


  想當個好官,難上加難。


  朱祁玉踢了踢被摁下的稅吏說道:「這稅吏,是湖口縣衙的人,但又不完全是。」


  「稅吏都是湖口縣衙的外班職役,倘若是這湖口抽分出了事,被人揭了蓋子,湖口縣衙就可以推脫給金三,說金三自立規條,擅抽課錢,這稅吏則是臨時徵調,縣衙並不知情,有失察之責,必然嚴肅整改。」


  「有司監察,比如這巡察御史,也只能以監察不力,罰酒三杯了事。」


  「巡察御史呢,也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結個善緣,上道奏疏,講一講國泰民安歌舞昇平,一切歲月靜好。」


  「這好事兒吃干抹凈,壞事則是眼盲心瞎,推給這臨時徵調的稅吏,這官兒,可算是給他們當明白了。」


  在這萬惡的封建社會裡,這類混吃等死的官吏,佔了大半。


  朱祁玉不由得想起來練綱等人前往四川查戥頭桉,巴縣居然養了七千的衙役,而那個衙役的大頭目李三元,混名黃臕,也是川中惡霸。


  「臣有罪。」姚龍知道陛下在罵他,他面色蒼白的俯首說道。


  姚龍知道嗎?知道。


  但是知道又如何呢?


  姚龍初到江西,就碰到了金溪陸氏這種極其成熟的學閥,地方有司官吏,皆在其掌控之中,姚龍就是沒收錢,就徹底被架空。


  連金溪陸氏的陸來宣,姚龍都無可奈何,更遑論這湖口碼頭了。


  朱祁玉看著請罪的姚龍,卻搖頭說道:「平身吧,你已經做的很好了,知道弄不過他們,就求助朕,你看,你稍微弄出點動靜來,朕不就被你請來了嗎?」


  姚龍擦了擦額頭的冷汗,俯首說道:「謝陛下寬宥。」


  于謙羨慕的看了姚龍一眼,當初他在地方履任二十五年,他哪有什麼求助的機會?


  什麼事都得自己扛,什麼事都得自己解決。


  盧忠很快就回來了,他跑了一趟江心洲,拆掉了湖口所有的關卡。


  縣太爺終於慢慢悠悠的趕到了。


  在縣太爺看來,這碼頭的漕幫與人火併稀鬆平常,等到他們打完了,縣太爺再出來,調查一番,給個結果,張榜公告,安定民心便是。


  于謙認識這位縣太爺,他眉頭緊皺的說道:「此人名叫榮德仁,陝西行都司西寧人,正統十三年的進士,正統十四年春,到了九龍府做了推官,景泰年間降任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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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謙認識他,是因為當初此人離京的時候,于謙還見過他一面。


  那時候于謙已經回到了兵部主持兵部事,這榮德仁還給於謙抵過拜帖。


  于謙認識榮德仁,可是榮德仁不認識于謙。


  「姚方伯,這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我好好準備準備,招待一番。」榮德仁奔著姚龍就去見禮。


  氣氛一時間有些凝固。


  連于謙都愣住了,這位當初中了進士給他遞過拜帖的榮德仁居然不認識他?


  大約是這些年養尊處優,于謙也是胖了許多。


  榮德仁稍微有點眼力價兒,就能看出來正中間的那位才是正主。


  奈何榮德仁看到姚龍,就跟抓住了上天的繩索一樣,眼裡再容不得別人了。


  姚龍一言不發,這個禮,他受不住。


  朱祁玉打量了下尖嘴猴腮的榮德仁,又看向了江面。


  榮德仁感受到了氣氛的尷尬,稍微打量了一圈,才看到了那一把把六邊形的一窩蜂,心頭大驚!

  「敢請問二位是…」榮德仁頗為奇怪的說道。


  朱祁玉看著榮德仁問道:「這處設卡,你拿了多少好處?」


  榮德仁暗道此人好沒有教養,情淺言深的忌諱都不懂,頗為不耐的說道:「我哪裡敢拿啊,我一分都沒拿,你可不要憑白污人清白。」


  這個時候榮德仁突然看到了金三的屍首,看著那心口大開的模樣,終於愕然。


  這個惡霸,就這麼被人打死了?

  「你為何縱容他們在此設卡?」朱祁玉再次問道。


  榮德仁勐地搖頭說道:「瞧您這話說的。我能管得住他們吶?人家是金溪陸氏家裡看門狗,我打狗不得看主人?」


  「我倒是想上到奏疏,可是朝士半江西,我這奏疏遞上去了,怕是還沒掀起什麼浪花來,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榮德仁不知道朱祁玉的身份,但也知道了,面前這位是貴人。


  朱祁玉在九江府駐蹕甘棠別苑的事兒,朝中知道的人多,可是江西地面知道的缺少,這就是典型的信息差。


  姚龍和楊翰只要不多嘴,江西地面也就知道九江府來了貴人,至於有多貴,那就不曉得了。


  「你貪了多少錢?」朱祁玉又問了一句。


  榮德仁斟酌了一番說道:「一共就不到三千兩銀子。」


  「拿了吧。」朱祁玉看了眼盧忠,又看了眼榮德仁,走過了榮德仁身邊時候說道:「朕給你留個全屍。」


  朕?

  朕!

  九江府的貴人是大明皇帝?

  榮德仁被緹騎摁倒的時候,面色金黃,如喪考妣。


  他知道,他死定了。


  按照大明在景泰二年制定的《憲綱事類》九十五條,貪百兩罷免,貪三百兩革除功名,貪五百兩流放,貪一千兩殺,貪五千兩籍家,全族流放的標準,榮德仁按律當殺。


  給個體面,就不斬首示眾了,掛在通惠河上,以儆效尤。


  朱祁玉回頭看了一眼榮德仁說道:「沒事,黃泉路上,陪你的人很多,不用如此擔心。」


  湖口縣的堵船盛景已經消失不見,于謙年歲有些大了,回九江府的路上,朱祁玉並沒有站在甲板上吹風,而是到了船倉之內。


  朱祁玉看著窗外說道:「於少保,朕心中有惑。」


  「文化造極於趙宋之世,宋有志之士如過江之鯽,為何宋獨取弱民之道?」


  毫無疑問,兩宋的弱民之道是極其鼎盛的,建立在鄉村戶和坊郭戶的戶制之上,驅趕失地佃戶入城當牛做馬,不立田制,售賣官田,在朝政上以重文輕武,以文馭武,最終造成了國力孱弱。


  說到底,兩宋的孱弱,完全是走的弱民之道。


  兩宋士大夫那麼多,他們就看不到嗎?


  于謙想了想,十分認真的說道:「陛下,《商君書》曰:民弱國強,民強國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


  「陛下,北宋與遼國簽訂了澶淵之盟后,遼國有助軍旅之費,極其富裕,但是遼國仍然繼續極盡朘剝百姓,讓百姓始終羸弱。」


  「若有戰且戰敗,這遼國的肉食者們可以西進,也可以投降北宋,但是這羸弱的百姓就沒法跑了,只能死戰到底。」


  「若是讓老百姓們吃飽了喝足,還有動力南下劫掠北宋嗎?」


  朱祁玉陡然瞪大了眼睛看著于謙,勐地坐直了身子,滿是疑惑的說道:「不對啊,商鞅變法不是獎耕戰嗎?」


  「朕記得當時關中的土地都不夠分了,只能分到關外去,老秦人們還鬧了很大的意見。」


  「若都是弱民之法,為何秦強宋弱呢?」


  于謙搖頭說道:「弱民之說本就是荒謬,而《商君書》二十卷《弱民》,本就是後人託名附會所做罷了。」


  「況且…秦將公田獎勵耕戰,宋將公田賣售獲利,好不容易有個公田法,執行了四年,就暗然退場了。」


  商鞅本人到底有沒有弱民?于謙沒有討論,他不能欺君,不知道的不能亂說,但是後人提煉出來的這《弱民》篇,可謂是貽害無窮。


  兩宋始終踐行弱民之國策,刻意製造貧民。


  朱祁玉靠在了椅背上說道:「怪不得金人能把開封做都城,完顏家壓根就不怕老趙家打回去。」


  「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啊。」


  于謙往前湊了湊說道:「陛下,臣以為弱民之策不可取,縱觀長史,最能打的多為有常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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