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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三章 德,大明皇帝本就沒有

  于謙開口說道:「陛下,這些糟心事,在正統年間,是不會呈至御前,直達天聽的,不算什麼稀罕事兒。」


  「正統年間不過是九年前而已。」


  于謙在說自己的法子之前,首先先表明了陛下的功績。


  在正統年間,這種事兒,連御史都不會上奏,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解決,比如瓦剌式強、東南麓川反覆、湖廣苗民不穩、廣州福建百姓連鞋都沒了鬧起了民亂。


  這裡面哪一件事兒,不是讓朝中明公們大呼大明要亡的大事?


  就錢莊搞出這些『小事』,在正統年間也配上奏疏?也配百官之首親自問詢調查?

  福建布政使弄出的冬牲逼反了近百萬的百姓,這才是正統年間的頭等大事。


  「朕不想聽什麼鮮花錦簇。」朱祁玉立刻搖頭打斷了于謙的話。


  于謙總覺得有些怪異,他可是以剛直著稱,是地地道道的直臣。


  那罵起人來,連太宗文皇帝都怕。


  畢竟于謙在永樂十九年,真真切切的把自己的會元罵成了第三甲九十三名。


  這到了景泰年間,他怎麼就越來越像那拍馬屁還拍不好的諂臣了?

  于謙放下了那些心思,繼續說道:「陛下,這其實不難解決,哪裡出了事,哪裡就去審計,這錢莊背後,拿不出錢來承兌,就籍家補足便是,雞籠島需要人手啊,陳鎰最近一直問朝廷要人。」


  「陛下,若是問他們要錢,他們肯定是不肯給的,但要是說籍家流放,他們大抵是願意拿錢的。」


  「想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各巡檢司通力配合,防止這些富戶外逃。」


  于謙本來是勸仁恕的,結果整天喊打喊殺。


  「善。」朱祁玉點頭,其實于謙的說辭和朱祁玉的想法是大致相同的,這種事你不把刀舉起來恐嚇,是不會怕的。


  若是還不怕,送解刳院幾個,便也是知道怕的。


  勢要豪右、富商巨賈們對大皇帝的印象並沒有錯。


  陛下的確是個殘暴無比的君主。


  朱祁玉看著偌大的堪輿圖,感慨的說道:「朕以前還以為禁止下西洋的風力,完全是為了海貿所利,今日看來,並非如此。」


  「他們完全是為了能夠無法無天。」


  鼓勵海貿,收緊海禁,巡檢司日夜巡查,防止這幫內鬼榨取了民脂民膏后,外逃出海。


  于謙聽聞,也是點頭說道:「陛下高見。」


  下西洋要維持一個強大的水師,那麼這個水師的巡檢就會非常的嚴密,陛下所思所慮,的確是事實。


  大明的記賬貨幣必然會穩步推行,伴隨著大明銀庄廣泛拓展業務,必然和民間私人錢鋪產生衝突,這個過程是長期的。


  于謙又拿出了一份奏疏,遞給了興安。


  但凡是于謙需要面呈陛下,甚至一定程度上繞開了文淵閣、司禮監的奏疏,那都是需要陛下拿主意,甚至是不上檯面的事兒。


  朱祁玉看完之後,眉頭緊鎖的說道:「已經嚴重到了這個地步嗎?」


  于謙面帶沉重的說道:「誠如陛下所見,奏疏之中,大明景泰八年七月,浙江台州太平縣內,男子為六萬餘,而女子只有三萬。」


  「其中丁男為三萬一千四百八十二人,不成丁為三萬一千二百四十二人。」


  「女大口為兩萬兩千四百零四人,小口為八千六百四十人。」


  浙江台州太平縣十五歲以上男女比例為一百四十比一百。


  而十五歲以下的男女比例接近361:100。


  女童人數,只有男童的四分之一。


  這個比例意味著,大明將存在大量的光棍。


  「這是緹騎親自數的,並無隱戶,也無欺瞞,陛下。」于謙面帶不忍的說道:「得想想辦法了。」


  海潮村的楊鐵,娶媳婦要二十二枚銀錢,楊鐵給高昌楊老爺種一輩子的棉花,這工錢也不夠娶親。


  之所以要價這麼高,核心就是男多女少,供小於求,自然是賣方市場。


  再加上老爺們哪個不是妻妾成群,夏時正就有十八房小姨太,老爺們都佔下了,下里巴人怎麼娶親?


  朱祁玉敲著桌子說道:「朕聽聞民間棄女嬰稀鬆平常。」


  于謙點頭說道:「是。」


  楊鐵五歲可以放牛,十歲就開始下地幹活,可是這女娃娃不能放牛,也不能下地幹活,棄女嬰、溺女嬰便蔚然成風了。


  大明不是有那麼多的博愛鄉收買女童嗎?

  大明不是有成熟的瘦馬產業鏈,對女童進行社會化撫養嗎?


  大明不是有那麼多的老爺們喜歡妻妾成群、丫鬟如雲嗎?


  大明不是有豢養童養媳的風俗嗎?


  就像在牲口市場很少有買剛出生幾天的牲畜幼崽,孩子一出生就嗷嗷待哺,而且在年齡尚淺的時候,孩子不抗病,極容易夭折。


  無論什麼樣的買賣,大抵都是七八歲才會收買。


  這七八年的口糧誰來出?


  如果從極其功利的角度來看,養一個女娃,完全是入不敷出的賠本買賣。


  勞動使人自由,工作賦予人格。


  再說了,哪個父母生下了孩子,就是為了賣的?

  朱祁玉沉默了片刻說道:「這不是一紙聖旨可以解決的。」


  于謙看著陛下,猶豫了下低聲說道:「陛下眼下倭國群雄蜂起,交趾黎越僭朝、安南也是及及可危,這亂世之下,流匪遍地,這三地的女卷也是朝不保夕,臣以為可以將其接到大明來。」


  讀書人說話,都是環環相扣,先是擺出了三地現狀,黎朝在天災之下,依舊不斷的提高著糧食出口大明的絕對值,而黎朝內部還有黎宜民這等廢太子準備隨時造反。


  交趾、安南、倭國深陷戰爭泥潭,國內流匪遍地,治安極差。


  將三地女人接到大明來。


  誰去接?怎麼接?多少價格去接?誰來組織三地女卷上船?

  捕奴是不可能捕奴的,大明解救這些深陷戰亂的女子來到大明,嫁於良人,這是不是拯救她們於水火之中?


  讀書人向來如此,竊不是偷,接不是捕。


  「於少保此言,怕是要被清流言官口誅筆伐了。」朱祁玉看著于謙,嘴角抽動了下說道。


  于謙想了想說道:「那臣被罵兩句,總比大明遍地光棍的強。」


  光棍是什麼?

  光棍在大明要歸到游墮之民之中,是影響社會穩定的不安定因素,是造反的生力軍。


  吃飯和繁衍,是人類乃至生物的天性,這些荷爾蒙泛濫的男人們,再吃不飽飯,立刻就給天捅個窟窿。


  儒家的核心教義說複雜很複雜,說簡單,其實就是將秩序和穩定,視作最高價值。


  那荷爾蒙泛濫的光棍們,自然有統戰價值。


  于謙其實不怕被罵的,相反,他還得讓自己不那麼完美。


  白璧微瑕,太完美的玉石,就會給人一種虛假的感覺,人太過完美,就不是活在人間了,稍微有些缺點,就像是個人了。


  于謙的身份特殊,在他這個位置,總是要謹小慎微一些,能往自己身上破點髒水的時候,絕對不要含湖。


  即便是陛下再信任,自污還是很有必要的。


  秦國悍將王翦一直問始皇帝要美女、豪宅、財富,就是這等道理。


  朱祁玉想了想說道:「那就這麼辦吧。」


  「臣遵旨。」于謙領命,準備督辦此事。


  朱祁玉當然可以提高女性地位,為女性提供工作機會,來提高養女娃的獲利,緩慢調整大明的人口結構,比如織造局,比如巾幗堂,比如講醫堂,這些都是他在做的事。


  但是這些政策都需要時間。


  大明有將近三成的成丁都是光棍,這就是迫在眉睫之事。


  利用占城、交趾、倭國戰亂的不穩定局面,獲得大量女捲來緩解大明的人口結構危急。


  這的確很缺德,德這東西,朱祁玉本來也沒有。


  有德的是至德皇叔,和他這個皇帝沒關係,他這個皇帝要是有德,大明的光棍們就沒有女人。


  倭國、交趾、占城的男人們,一定會感謝大明皇帝的大缺大德。


  朱祁玉和于謙關於這件事細細商談了一番,于謙俯首告退。


  「又是一年中秋節。」朱祁玉站起身來,拿起了三炷香,來到了靈台之前,靈台之上放著一塊靈牌,靈牌紀念的是土木堡之戰中無法瞑目的亡魂。


  煙霧繚繞,朱祁玉就靜靜的坐在靈台之前。


  一個小黃門匆匆的走到了興安耳邊低聲耳語了兩聲,而後興安俯首說道:「陛下,香燃盡了。」


  「嗯,何事?」朱祁玉睜開了眼,眼中的戾氣一閃而過。


  興安俯首說道:「江西九龍府青山鎮有農戶二十三戶到了南衙敲了登聞鼓,應天巡撫李賢奏稟,詢問如何是好。」


  朱祁玉站起身來,冷冰冰的說道:「還有人能敲的響登聞鼓?朕還以為南衙無論如何都會阻止呢。」


  登聞鼓院的院牆還有門鎖,朱祁玉至今還記得,他當時下旨把院牆拆除,他還以為他走後,登聞鼓院會被再次鎖起來。


  顯而易見,並沒有如此。


  為何會有人這麼害怕百姓敲響登聞鼓?還專門壘了磚牆,落了鎖?


  因為按照大明朝的祖訓,登聞鼓被敲響了,皇帝就必須過問。


  有些事兒鬧到了皇帝面前,不死一批人,是決計沒辦法收場的。


  朱祁玉南巡的消息,通傳天下,江西九龍府青山鎮自然也收的到消息。


  「讓李賢送到松江府來,百姓為何敲響了登聞鼓?」朱祁玉眉頭緊蹙的問道。


  興安將奏疏呈於御前說道:「這是應天巡撫的奏疏。」


  朱祁玉拿過來了奏疏看了許久說道:「真的是有趣啊。」


  江西百姓敲登聞鼓狀要告狀,告的是江西左布政使姚龍侵佔田畝三十三頃。


  姚龍是浙江桐廬姚氏子弟,和其堂兄姚夔,在正統七年進士及第。


  相傳在三代以上,舜帝有兩位大臣,一名叫夔,為樂官,一名叫龍,為諫官,後世常常以夔龍來代表輔弼良臣。


  而姚夔、姚龍兩兄弟和朝中的連中三元的商輅為同鄉、同年,關係極為密切。


  姚夔本人為鄉試會試皆為第一,未能在殿試拔得頭籌,沒有連中三元。


  姚夔現在領禮部右侍郎,巡撫貴州,主持雲貴改土歸流和官吏升降。


  而姚龍自景泰五年起任江西左布政已經有三年之久。


  朱祁玉靠在軟篾藤椅上,看著手中的奏疏說道:「這姚龍歷年考評皆為甲上,連寧陽侯陳懋都稱其賢。」


  姚龍到任江西左布政之前,是景泰元年至景泰五年的福建右布政。


  當時寧陽侯陳懋剛剛平定了鄧茂七民亂,對福建地方行農莊法。


  而姚龍在景泰元年受命至福建,和陳懋配合行事,將戰後的福建,打理的井井有條。


  而在江西地方,姚龍亦素有賢名,歷次考成法考成,皆為甲上。


  朱祁玉看著手中的奏疏,嘴角玩味的笑容越來越重,他笑著說道:「朕記得姚龍和姚夔兩兄弟,可是桐廬姚氏的大宗,在桐廬縣,有一萬七千頃地,快抵得上襄王府了,姚氏家主叫什麼來著,姚惟德對吧。」


  興安拿出了一個大部頭的備忘錄,仔細翻找了一下說道:「姚惟德,字建和,號學山,又號賢二處士,行輩二十五,學山書院的山長,也是姚龍的父親,他們家有田一萬七千頃。」


  「姚惟德的胞弟弟叫姚惟善,是姚夔的父親。」


  「六月初,姚惟德和姚惟善二人,將良田納入了農莊法,桐廬縣令唐子昌專門上奏說:姚氏滿門忠貞,榮祿學賓,以文行知名,好話說了一籮筐。」


  姚氏半桐廬,想在桐廬推廣農莊法。


  沒有姚氏點頭,那能辦的下去嗎?


  能是能,但是辦的就不是現在這麼溫和了。


  姚氏兩山柱姚龍和姚夔,在朝中為官,姚龍坐到了左布政,地方官從二品,可稱方伯。


  方伯在周禮曰千里之外設方伯。


  方伯這個官職,就是周天子在所分封的諸侯國中,委任王室功臣、懿親為諸侯之長,代錶王室鎮撫一方的。


  大明民間對左布政尊稱為方伯。


  姚夔更是京官正三品的禮部右侍郎,再進一步,就是大明的師爺了。


  為了兩個孩子的仕途,桐廬縣令唐子昌上門的時候,姚惟德和姚惟善一商量,一狠心,就把手中的良田納入了朝廷的農莊法。


  不準備跑路的大明縉紳們,也逐漸摸索出了一些皇帝的性格來。


  大明皇帝第一次和你談的時候,那是條件最豐厚的一次。


  若是不配合,那第二次再商量的時候,條件就會變得極為苛刻。


  第三次?

  沒有第三次。


  桐廬姚氏這一萬七千頃田,每歲除給佃戶外可得糧約一百萬石,江南米賤,一石三錢銀,不過三十萬銀幣。


  朱祁玉給了姚氏每年二十張勘合船證,這二十張勘合船證,可以讓二十條千料三桅大船出海,即便是姚氏在松江府售賣船證,也回本了,還有的賺。


  若是姚氏肯出海去,那賺多賺少,就看姚氏的命了。


  姚惟德和姚惟善收到勘合船證的時候,人都有些蒙了,似乎、好像、也許陛下和傳聞之中的形象不太一樣?

  他們還以為陛下要明搶呢。


  姚龍作為江西左布政,桐廬姚氏作為聞名遐邇的投獻皇帝的縉紳,姚龍犯得著侵佔青山鎮那三十三頃田嗎?


  「這個姚龍,怕不是在自己告自己啊。」朱祁玉敲著桌子說道:「這青山鎮二十三戶百姓的路引都是他親自辦的啊。」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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