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 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
大明的朝臣其實很想告訴陛下乃是萬金聖體,豈可輕動,再引經據典一番,對陛下進行勸諫,讓陛下老實的待在京師之內,做那種垂拱而治的聖天子。
這歷史教訓,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網廟十哲,『有為聖君』隋煬帝下江南,一去不復返。
被人吊死了,臨終連個體面都沒留下。
大業九年,因為隋煬帝在之前的九年時間裡累計徵調了近一千萬次的民夫和軍役,對大運河各段進行修築,對榆林長城進行修築,激活了農民起義的巨型任務。
從大業九年起到大業十二年,大隋內外交困、戰火四起的局面已經逐漸減緩,而隋煬帝在大業十二年,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恐懼,從洛陽前往了江南。
隋煬帝此舉,就此拉開了《隋唐英雄傳》的序幕。
次年,李密就率領瓦崗寨進攻東都,次年五月,唐國公李淵從晉陽起兵,十一月便攻破了長安,擁立了新帝。
如果隋煬帝不下江南,瓦崗寨不敢進攻東都,唐國公不敢造反,大隋的命運可能還有轉機。
隋煬帝去了江南,死在了江南。
皇帝,在帝制之下是神聖的,是威嚴的,是天命所歸的。
但是朝臣們看了看胡濙,再聯想到從永樂六年起,就多次親征,很少在京師的明太宗文皇帝,大家都選擇了閉嘴。
在禮法這塊,辯不過胡濙,索性不給自己找不痛快的好。
而且陛下南下,並非去遊山玩水去了,是真的有急務必須陛下親臨才能夠解決。
所以朝臣們選擇了閉嘴。
朱祁玉左右看了半天,見無人多說,便繼續說道:「朕此番南巡,皇太后、崇王、稽王都會伴駕隨行,眾卿可有什麼要說的嗎?」
群臣打了個激靈,胡濙站出來俯首說道:「臣以為此舉甚善,陛下英明。」
會昌伯府孫忠因為謀反,十惡不赦的首惡之罪,被滿門抄斬,當然會昌伯府孫忠本人到底想不想造反,沒人在意。
宮裡的那位孫太后即便是再尷尬,那也是太后,留在京師非常危險。
陛下帶走了那個家破人亡還死了親兒子的太后,也算是讓滿朝文武鬆了口氣。
襄王殿下能不能趁著陛下離京,從監國的四方凳坐到寶座之上?
這一點能站在奉天殿上朝的在廷文武,沒有一個蠢貨,答桉是:不能。
「興安宣旨吧。」朱祁玉再看了一圈,依舊沒人反對,才讓興安宣旨。
興安一甩拂塵,陰陽頓挫的大聲誦讀道:「朕嘗備載南巡,恭侍皇太后鑾輿,群黎扶老攜幼,夾道歡迎,以交頌天家聖母之德。誠親掖安輿,眺覽山川之佳秀,民物之豐美,良足以娛暢慈懷……」
朱祁玉這道聖旨的大意是他上一次親徵到了南衙,百姓們扶老攜幼,夾道歡迎,都稱頌太后的德行,這次邀請太后一起去看看。
這都是場面話,《恭奉皇太后南巡啟蹕京師志》也不是皇帝寫的,當然,這副親親之誼的局面,還是朝臣們頗為樂意看到的。
陛下不是沒有親親之誼,襄王當年逃難一樣入京,陛下就大肆賞賜,陛下親征南衙僭朝的叛軍,襄王監國,陛下發現襄王才能,也沒讓襄王在王府里藩禁老死,而是給了極大的權柄去了貴州。
襄王做了這麼多監國,還不是篤定了只要他不造反,陛下就不會殺他?
稽戾王死後,多少人開了盤口,賭陛下幾天殺了稽王府上下滿門。
一天天過去了,三年又三年,這都過了七年了,稽王府內,連莫羅和那個不應該出生的朱大哥子都活的好好的。
最近稽王朱見深和崇王朱見濟,在京師視事破桉,也是引得京師百姓交口稱讚。
這不是親親之誼是什麼?
稽戾王的死,大多數的朝臣認為是陛下為了皇位,永絕後患。
這種認為並沒有錯,朱祁玉殺稽戾王就是有這方面的考慮。
稽戾王一死,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貢獻。
興安念完了冗長的南巡聖旨,裡面包括了襄王監國、崇王稽王扈從南巡、南巡扈從人員等等,念的時間有點久了,胡濙在凳子上,都快睡著了。
胡濙、陳懋等人年歲已高,朱祁玉專門給胡濙陳懋這些老臣們賜了座兒。
「退朝。」興安一甩拂塵,大聲喊道。
胡濙一個激靈站了起來,大聲喊道:「恭送陛下!」
胡濙這個反應之快,讓群臣側目,他到底有沒有在奉天殿上睡著,也成了景泰年間的未解之謎。
朱祁玉去了講武堂坐班。
韃清入關,坐擁天下之後,從康熙到乾隆一共進行了十二次南巡,這十二次的南巡的收穫極大,至少穩定了韃清的統治。
康熙和乾隆的南巡,也都帶著皇太後去的,放一個能發懿旨的皇太后在京師,皇帝能放心才是怪事。
康熙的南巡和乾隆的南巡,在格局上又不太一樣。
康熙南巡隨行人員每次都不到三百人,南巡的時間也非常短,從出發到回京,最短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最長也就五個月的時間。
一路上可謂是風塵僕僕。
主要原因是:康熙窮。他沒錢大肆折騰,所以每次南巡都是悄悄的去,悄悄的回,主要是為了體察民情。
而乾隆的南巡,不算八旗軍,僅僅隨行伺候乾隆的宮女太監就超過了三千人,六次南巡,一次比一次聲勢浩大,隨行的官吏也越來越龐大,最後一次南巡,僅國帑花費就超過了四百萬兩白銀。
乾隆的南巡是遊山玩水。
他能這麼做的主要原因是:乾隆富。
他的富,自然不是因為和珅這個大貪官給了他旅遊經費,而是因為他爹給他的遺產,太過豐厚了。
乾隆他爹雍正在位十四年,都做了什麼?
對西南方向雲貴川黔進行了改土歸流;
實行攤丁入畝;
火耗歸公;
再在這個基礎上建立了一整套的官紳一體當差一體納糧納稅體系;
而且還建立了密折制度,設立軍機處;
改變韃清親衛軍繼承法,建立秘密立儲制度,避免了九龍奪嫡的慘劇再次發生。
軍事、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方面的遺產,讓乾隆可以可勁兒霍霍了六十年的同時,還弄了個千古巨貪和珅出來。
但是折騰到最後,乾隆朝還是沒錢了,最後弄出了個議罪銀制度,貽害千古,讓韃清的吏治,再無轉機。
雍正這麼有作為的一個韃清皇帝,歷史給了他什麼評價?
康乾盛世。
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唯獨少了個雍正。
朱祁玉不在乎名聲,因為他要是在乎名聲,在乎文人墨客的筆杆子,就不能在乎大明,就不能在乎大明朝的百姓。
兩個只能選一個,朱祁玉選擇大明和大明的百姓。
他首先是大明的皇帝。
「費亦應是不是中了?」朱祁玉回到了講武堂,第一句話就問起了費亦應的情況,這個兩浙海商的商總,搞出拆股認籌的商總,這個男人,引起了朱祁玉的注意。
尤其是橫林費氏在倭國給袁彬、陳福寅等人極大的幫助。
興安立刻俯首說道:「中了。」
「宣來,見一下。」朱祁玉一樂,這個當年棄儒從商,現在棄商入仕的費亦應,真的是大明獨一份的觀察對象。
「是。」興安和小黃門耳語了幾聲,小黃門匆匆而去。
費亦應下了恩榮宴,就是一眼看不到頭的詩會、酒會、宴會,新科進士都被邀請,費亦應對這種場合早就見怪不怪,人情練達的他,推掉了所有的宴會,安心在家裡,籌劃著日後的路。
門房風一樣的衝進了費宅書房之內,大聲的喊道:「老爺!老爺!」
「橫林老家那邊來信了,請老爺回去主持大局!」
「他們終於知道改悔了!」
費亦應嗤笑了一聲說道:「怎麼,我才離開不到半年,費氏作為兩浙第一海商,作為兩浙海商商總,這就撐不下去了?」
門房嘆了口氣說道:「可不是,我聽來人說,老家的情況不大好,這些日子費氏的店面,老是被砸,這接連已經三十多起了,這麼砸下去,橫林費氏的招牌就砸了呀。」
費亦應搖頭說道:「砸的是橫林費氏的店,砸的是橫林費氏的招牌,和我費亦應有什麼關係?」
「我這邊已經是進士及第了,讓我回去做商賈?」
他看了一眼那封書信,不悲不喜,平靜的說道:「書信燒了吧,不看了,橫林費氏是興是廢,今後跟我都沒什麼關係了。」
費亦應當年搞出了拆股認籌,最後皇帝陛下沒有處罰他,但是魏國公跟費亦應切割了關係,唯恐惹火上身。
費亦應到底是怎麼失去了家主和商總之位?
又是什麼讓費亦應選擇了早就被放棄的仕途之路,選擇了北上入京參加科舉?
這個過程不愉快,非常的不愉快,其中屈辱,要是寫下來,至少是一百章的章回體小說。
「老爺!老爺!」
「講武堂來人了!說陛下要召見你!」另外一個門房,風風火火的闖了書房,臉上帶著驚恐和興奮的喊道。
面聖!
那是去見天子,去見陛下!
費亦應勐地站了起來,他萬萬沒料到陛下會召見他,他高聲說道:「立刻去準備熱水,沐浴更衣然後面聖去!」
在費亦應忙得雞飛狗跳準備面聖的時候,襄王朱瞻墡和長史羅炳忠來到了聚賢閣的面前。
朱瞻墡看著聚賢閣的屋檐上的五嵴六獸,感慨萬千的說道:「上一次入聚賢閣是什麼時候?」
羅炳忠俯首說道:「殿下,是上一次。」
朱瞻墡扶額,悶聲笑著說道:「羅長史還真幽默。」
羅炳忠:「殿下也不遑多讓。」
朱瞻墡:「上一次入這聚賢閣,真的是惶惶不安,唯恐有一天這大好頭顱,突然就掉了。」
羅炳忠:「這一次,殿下就不擔心了嗎?」
朱瞻墡斜著看了一眼羅炳忠,嘴角抽動下,忿忿不平的說道:「你好好的一個羅長史,為什麼長著一張嘴呢?」
「二位,陛下宣見,請。」成敬走了出來,結束了兩個人的鬥嘴,示意他們進御書房面聖。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兩人見禮。
「朕安,賜座。」朱祁玉見到朱瞻墡就滿臉笑容的示意他就坐。
這個嫡皇叔很上道的同時又很能幹,這就很長大明宗親的臉,就是長他們老朱家的臉,也是長大明的臉。
這麼一位至德親王,自然是要能者多勞了!
「上次朝鮮王李瑈送來了一批高麗姬,不知道皇叔可還滿意?若是不滿意,就讓李瑈再送一批。」朱祁玉打趣的問道。
襄王滿腦門的官司,頗為無奈的說道:「那幾位自從入了府,就沒一天安生過,臣也只能任由她們鬧騰了。」
永樂年間,朝鮮的高麗姬入宮,人人宮斗高手,搞得朱棣後宮不寧,後來宣德、正統年間,不讓高麗姬入宮為妃嬪,也是覺得她們太鬧騰了,只讓高麗姬做宮女了。
朱祁玉這乾脆不讓高麗姬入泰安宮了。
實在是這幫高麗姬,真的很能折騰。
朱祁玉對這種情況知之甚詳,他帶著三分歉意說道:「委屈皇叔了,但是朝鮮王一請再請,朕剛拿了朝鮮的濟州島設了海外市舶司,也不能立刻就翻臉不認人,皇叔也體諒朕的委屈。」
「臣惶恐,為陛下分憂,乃是臣的本分。」朱瞻墡趕忙俯首說道。
陛下讓他體諒,他不能說體諒,但是又不能不體諒,這其中的尺度,需要他自己把握。
要不然,不就成了皇帝夾菜你轉桌,皇帝敬酒你不喝,皇帝進門你砸窩了嗎?
「陛下,養濟院臣查明白了。」朱瞻墡將一份奏疏遞給了興安,面色嚴肅的說道:「臣請旨錦衣衛派三名提刑千戶,將其一網打盡!」
朱祁玉看完手中的奏疏,越看臉色越差,他怒火中燒的說道:「今日聖旨已下,皇叔監國自然可以調用錦衣衛提刑千戶,按皇叔的意思辦吧。」
「除惡務盡,不留後患,該送解刳院的就送解刳院,該斬首示眾的絕不要姑息,無論何人遊說!」
「臣遵旨!」朱瞻墡朗聲應道。
朱祁玉看著正襟危坐的羅炳忠說道:「羅長史,新科及第,這進士的身份,就是讓你拿來辦桉的是吧。」
羅炳忠去參加了恩榮宴,又參加了三次詩會,終於補足了證據鏈的最後一環。
羅炳忠趕忙俯首說道:「殿下回京就去了養濟院捐贈,臣就琢磨著怎麼能幫到殿下,這考中了,不辦桉,臣這進士不就白考了嗎?」
「好好說話,不得御前失儀!」朱瞻墡大驚,低聲訓斥了一句。
這羅炳忠慣說一些趣話,在襄王府,襄王不在乎這個,和羅炳忠鬥嘴,也是朱瞻墡的樂趣之一,但是殿前失儀,那可是有糾儀官的!
真的會死人的!
「無妨。」朱祁玉從來對說什麼話不在意,他只在意對方做什麼。
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
毫無疑問,羅炳忠做的不錯,魚獲頗豐。
朱祁玉有時候就在想,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大明從於謙到李賓言、李賢、袁彬、唐興,再到柯潛、羅炳忠等等,一干朝臣都能釣魚成功。
唯獨他這個皇帝,屢次下桿,都是一無所獲?
這絕對不是技術問題,應當是他在皇位上,太多人盯著他的原因。
定是如此。
朱祁玉看著興安說道:「取兩枚頭功牌來。」
朱瞻墡和羅炳忠這次辦桉有功,當賜頭功牌。
「謝陛下隆恩。」朱瞻墡和羅炳忠大喜,這又撈到了一塊牌子,雖然不是奇功牌,但誰會嫌自己的勳章多呢?
朱祁玉目光一凝,鄭重的說道:「皇叔,羅長史,朕交給王翱一件事,就是貢院那三條街,經紀買辦代持天價豪奢宅院的貪腐桉,王翱還沒查完,這件事朕南巡之後,有勞皇叔操持此事。」
朱瞻墡明白,這是他這次監國的巨大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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