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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五章 失望與希望

  胡濙聽完了尼古勞茲的問題,眉頭緊皺的說道:「在遠古的時候,人們狩獵的時候,如果付出比收穫大,就會選擇不狩獵。」


  「就像是現在海上的船舶,很少捕獵大塊頭的魚一樣,因為得不償失。」


  尼古勞茲眼神一亮,胡濙的這個比喻非常的好,大塊頭的魚的魚油更多,可是琉球群島的貢品之中,一年只有三十萬斤的魚油。


  這不是現在殺不了大魚,而是因為付出比收穫要小很多。


  尼古勞茲坐直了身子說道:「生育的收益遠小於成本,所以就不生孩子了嗎?」


  「不僅僅是如此。」胡濙搖頭說道:「我們可以很容易看到,一些衣食無憂的人,也不太願意生子,他們的孩子並不是很多。」


  「襄王是大明最尊貴的親王,但是他只有三個孩子,對於襄王而言,收益、成本、收穫、付出,都是無稽之談。但是他不願意生。」


  胡濙的話說完,讓尼古勞茲陷入了沉默之中。


  尼古勞茲當然知道,襄王不願意生孩子,完全是因為生下來會分家產。


  如果皇位再傳下去,襄王失去了他尊貴的皇叔身份,襄王府一脈就會失去現在的恩典,生的越多,爭鬥就會越多。


  襄王是這種想法,大明又有多少人如此想法呢?

  羅馬亦有四時之秩序,但是在生機勃勃的春天和萬物勃發的夏天,羅馬人依舊不願意生孩子。


  他們更希望孩子有個美好的將來,將手中的資源去培養一個孩子成才,要比培養兩個容易的多。


  尼古勞茲無奈的說道:「大明似乎沒有這個困擾,雖然你們的耕地十分的貧瘠,但是大明的百姓如此的勤勞,只要政治清明,只要世道安穩,他們似乎非常樂意生。」


  「即便是胡元統治了這片土地一百年,但是他們還是過客,最終這地方還是你們的。」


  尼古勞茲到大明已經兩年的時間,他在中秋節看到街上跑的全都是五六歲的孩子,別提多羨慕了。那無憂無慮的模樣,讓尼古勞茲感慨良多。


  如果羅馬人有這麼旺盛的生孩子的想法,那還有什麼高盧人、日耳曼人、哥特人、奧斯曼人、羅斯人逞凶的機會?

  羅馬人生生把自己折騰成了小族。


  「孩子是什麼?」胡濙問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尼古勞茲認真的思索了許久說道:「是一個帝國的未來。」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胡濙坐直了身子說道。


  尼古勞茲眉間擰成了疙瘩,愣愣的問道:「希望?」


  胡濙點頭說道:「當絕望之時,即便是出生之後,也會溺死那些嬰兒。當有希望的時候,就會盼望著多子多福了。」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父母飽含期待的時候,就會多子多福,父母已經絕望,自然不會有希望了。」


  尼古勞茲眉頭的疙瘩終於舒展開來,他手指頭在兩肩和額頭、胸前點了下,俯首說道:「謝謝胡尚書的教誨。」


  在尼古勞茲看來,雖然胡濙不是神職人員,但是他似乎洞察世事,比他更懂這個世界。


  大明的禮法,和泰西的宗教法,都是在維護秩序的穩定,但是尼古勞茲自認自己不懂這世間的道理,到了大明感悟良多。


  胡濙倒是絲毫沒有謙讓的接受了尼古勞茲的禮節。


  埃萊娜獃滯的看著這兩人,她對此非常有感觸。


  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堡之中,朝不保夕的時候,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孩子的事兒上。


  但是到了大明之後,她對自己日後的生活有了期許,有了希望,就時常會幻想一下婚後的生活。


  也不知道那個英氣的君王,會不會喜愛她,會不會有個萬王之王和羅馬共主的孩子誕生。


  這在君士坦丁堡的時候,她想都不敢想。


  孩子是希望,當父母絕望的時候,又怎麼會有希望呢?

  西羅馬帝國亡於蠻族,東羅馬帝國也亡於蠻族。


  埃萊娜明白了。


  胡濙本來今天準備了很多的話題,比如羅馬十二銅表法之中的邏輯,但是他討論完了這個問題之後,忽然覺得索然無味了起來。


  「今天是中秋節,泰安宮會花會,汪皇后帶著後宮嬪妃賞花,埃萊娜公主應該參加一下。」胡濙站起身來,結束了今天的談話。


  他走出了會同館之後,站在館驛門前,看著街上跑來跑去的孩童,一時之間陷入了迷茫。


  大明真的沒有讓天下人絕望的時候嗎?


  正統一十四年,一汪死水一樣的丁口,僅僅是地方瞞報嗎?

  至少,胡濙已經很久沒看到,大明京師有這麼多奔跑的孩子。


  一個頑童顯然和夥伴玩的不亦樂乎,不知道看路,跑著跑著一下子撞到了一名緹騎的腿上。


  這頑童抬頭看著對他而言如同大山一樣的緹騎,揉了揉腦袋,忽然咧開嘴笑了,如同山澗溪水撫過青石一般輕靈的笑聲在街邊回蕩,孩子的笑特別清澈,就像石子砸入了清泉的波紋,從他嘴角的小旋渦里溢了出來,感染了周圍的孩童。


  緹騎露出一個略微有些可怕的笑容,摸了摸這孩子總角,帶著略微有些沙啞的聲音,一跺腳故意露出一副凶神惡煞的表情,大聲的說道:「哈!」


  嚇得這頑童原地一蹦,隨即轉身就跑,轉瞬間融入了人流之中,看不到蹤影。


  胡濙站在街頭,有些感慨的說道:「陛下眼下在哪裡?」


  緹騎回過神來說道:「胡尚書,陛下眼下不在講武堂,也不在泰安宮,人在朝陽門外的民舍。」


  「去朝陽門了?」胡濙邁開了步子向著朝陽門的方向而去。


  此時的朝陽門外,朱祁鈺一身的綾羅綢緞,出現在朝陽門外的漕運碼頭上,略顯一些格格不入,就像是富家公子來僱用窮民苦力。


  朱祁鈺自然不是來過來僱用窮民苦力。


  他站在朝陽門外的漕運碼頭上,看著漕運船舶開始卸下了無數的糧袋,送到了朝陽門內的糧市口。


  他找了半天,就看到了柳七。


  柳七依舊是健壯無比,肌肉虯結,扛著一袋米放在了車上。


  朱祁鈺走上前去,拍了拍米袋,笑著說道:「柳七,好久不見。」


  「忙著的,要雇等下個月…」柳七一抬頭,看到了朱祁鈺似是而非的笑容,嚇了一個激靈。


  朱祁鈺和柳七一共見了四面,第一次是朝陽門外偶遇,第二次是朝陽門外民舍的漕運碼頭,第三次是在南衙,柳七負責押運景泰通寶進南京城,第四次就是現在了。


  「陛陛陛…下!」柳七上次在陛下凱旋的時候,在朝陽門外,已經見過陛下了,自然認出了這是誰。


  他懟了陛下兩次,上次見到了陛下坐在大駕玉輅上,就一連做了好幾夜的噩夢,生怕有緹騎進門,摘了他的腦袋。


  等過了幾日,他也琢磨出來了,估計陛下忙得很,沒空搭理他,或者乾脆把他忘得一乾二淨。


  朱祁鈺攔住了柳七行禮說道:「無須多禮。」


  柳七要是真的跪了,碼頭上這麼多人,基本就確定了他的身份了。


  「忙不忙?聊聊天?」朱祁鈺說明了來意。


  柳七一擦手說道:「不忙,不忙,陳哥,今天請個假,來了個…有點事。」


  喚作陳哥的壯漢,看著朱祁鈺紆青佩紫公子哥的模樣,深吸了口氣走了過來,將一袋米抗在背上擋住了朱祁鈺的視線低聲說道:「有事你說話,什麼勢要,都不怕他,大不了咱們去敲登聞鼓去,讓陛下給咱做主。」


  陳哥是一片好意,只是站在朱祁鈺身邊的興安和盧忠,憋著笑,敲登聞鼓見得也是面前這位。


  朱祁鈺倒是沒說話,走到了茶攤前,要了四碗茶。


  沒多久柳七終於來到了大明皇帝面前,有些坐立不安,面前這位可不是什麼七品的參政議政,而是大明朝的當朝皇帝。


  「坐坐坐,今天咱也就是參政議政,嘮嘮嗑兒。」朱祁鈺笑著說道:「不要拘謹。」


  柳七這才坐下,他聽說石景廠那幫工匠們每七天的時間都會見陛下一次,每月的初一十五,還會有人宣諭。


  見皇帝而已,他都見了好幾次了,之前咋樣還咋樣唄,陛下又不是妖魔鬼怪,還能吃了他不成嗎?


  朱祁鈺示意柳七喝茶,他是皇帝,在外面不食茶湯。


  「中秋節還要做工嗎?」朱祁鈺疑惑的問道。


  柳七趕忙說道:「是嘞,這時節最是忙碌,除了過年和天明節連休以外,都要上工。」


  朱祁鈺往前坐了坐問道:「你孩子呢?安置在哪裡?」


  「那娃兒死了,病死了。」柳七的眼神里滿是灰暗,嘴角都抖了下。


  朱祁鈺感覺有人在攥著他的心狠狠的捏了一下一樣。


  那個古靈精怪、眼睛滴流滴流轉的孩子,就這樣沒了嗎?一時間朱祁鈺感覺有些陣陣的眩暈,心中千頭萬緒。


  「沒去惠民藥局看看嗎?還是沒錢?」朱祁鈺追問著。


  柳七搖頭說道:「去了,沒看好,惠民藥局才要幾個錢啊,什麼葯都用上了,小孩子,不抗病。」


  朱祁鈺心中滿是悵然若失,大明的醫學還是得繼續發展,解刳院得繼續辦下去。


  至於罵名,他多擔點就是了。


  陸子才他們不會挨罵,只有他這個暴戾的皇帝會被罵而已。


  「節哀。」朱祁鈺不知道如何安慰這個鐵打的壯漢。


  柳七卻露出一絲的笑容說道:「草民去年買了一間民舍,娶了一房媳婦,現在又生了一個閨女,俺打算再生一個。」


  朱祁鈺心頭一松,生老病死是自然之事,他作為人皇,管不住陰曹地府的事兒。


  柳七既然娶了媳婦,有了閨女,還打算再要一個,代表柳七願意要孩子。


  朱祁鈺又問了許多關於窮民苦力的事兒,只要肯賣力氣,除了養活自己,還是能養活自己的孩子。


  朱祁鈺的勞保局不是一點用處沒有。


  雖然南衙那邊的風力很強,但是北衙這邊,離皇帝太近,想不忠誠也不行,再加上登聞鼓這一鬧騰,這些商行更不敢搞出李代桃僵的把戲。


  一個神出鬼沒的皇帝,已經讓人夠都很頭疼。


  眼下登聞鼓院的院牆還被拆了,東西長安門都常開,這登聞鼓更讓人頭疼了。


  「那是俺渾家,來給俺送飯來了。」柳七看到了一個女子,用力的揮了揮手。


  那孩子背在婦人的背上,圓嘟嘟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朱祁鈺,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朱祁鈺的孩子緣一向不太好,他也習慣了。


  「商行不管飯嗎?」朱祁鈺可是聽柳七說這碼頭上的活兒,管一頓午飯,可是柳七的妻子還來送飯。


  柳七搖頭說道:「不是,俺渾家怕俺吃不飽。」


  朱祁鈺這才瞭然,不經意間吃了一嘴的狗糧。


  「這是?」柳七的妻子,終於把孩子哄好了。


  柳七含含混混的說道:「通政司的參政議政,來風聞言事來了,之前就見過,看到了聊兩句。」


  柳七沒有解釋朱祁鈺的身份,這個實在是不好解釋,說這是皇帝也要得有人信才是,索性報了朱祁鈺的官老爺的身份。


  柳七看著他妻子露出了一個憨厚的笑容,然後轉過頭來對著朱祁鈺說道:「俺今年再攢攢錢,等到明年的時候,就買條自己的漕船,從通州往朝陽門拉糧食,一天能跑兩趟,一天就能賺七百錢!」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你別把錢都花到了漕船上,到時候家裡出了事,拿不出錢來。」


  朱祁鈺下意識的有些料敵從寬,勸了柳七一句。


  生活是百姓最大的敵人。


  「官老爺也這麼說,你穩當一點,跟你說也不聽,官老爺說你總該聽了吧!」柳七的妻子一聽就趕忙說了一句。


  柳七晃著腦袋,滿臉驕傲的說道:「我現在錢已經攢夠了,就是出點什麼事,咱們也有錢。」


  朱祁鈺露出了笑容,這百姓抗風險能力弱的很,既然柳七有這個意識,就不用朱祁鈺亂彈琴了。


  柳七日子過得不錯,就是他從陝西帶來的那個孩子,讓朱祁鈺頗為可惜。


  「上次你提的那個,民役折錢的事,咱報上去了,後來有回信兒了。」朱祁鈺說起了上次柳七提的建議,柳七想要學個手藝,因為派役給耽誤了。


  柳七看向了朱祁鈺,眼神中透著希冀,北人苦役,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倒不是說活兒多累,太耽誤事了。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上頭說不成,朝里核算過了,至少得等五年以後才可以。」


  「大明眼下市面上沒那麼多錢,這勞役折錢,錢都回了朝廷,坊間就沒錢用了。」


  「不是折多少的事兒,是這麼一折,也容易讓些吏目趁機見縫插針,鑽空子。」


  朱祁鈺真的讓計省算過,主要是景泰通寶的量還是太小了,至少再過五年的時間,等大明的錢荒緩解了再說。


  柳七和柳七的妻子對視了一眼,他們完全沒想到還能等到迴音兒。


  「俺不懂這些,就是張口胡亂一說。」柳七趕忙擺手說道。


  興安湊到了朱祁鈺的耳邊,低聲耳語了幾聲。


  朱祁鈺站起身來說道:「你們吃飯,咱有點事,就再四處轉轉。」


  柳七趕忙站起來,又把妻子拉起來,點頭說道:「誒(ei)。」


  胡濙來到了朝陽門,見過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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