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一章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這個燈,燒的是什麼?"朱祁鈺好奇的問道。
徐四七眉頭緊皺的說道:"燈油,熬猛火油之後的輕油。"
朱祁鈺對大明燃料是十分關注的。
他殺了稽戾王后的第一個大動作是銀幣,第二個動作就是石景廠官廠煤井司。
石油,毫無疑問是能源極為重要的一個環節,中原王朝使用石油,歷久彌新。
猛火油,就是石油經過簡單加工后,冷凝出的一種黑褐色的重油。
中原王朝使用石油的最早記錄,應該是在東漢班固所寫的漢書中,在上郡的高奴縣洧水,有可以在水上燃燒的油。
就是**府的延長縣,這個地方就是中原王朝猛火油的唯一出處。
一直到新時代為止,這裡一直是唯一的產油地。
北魏地理學家***,在水經注中專門做了關於石油的描述,這種水上的燃料,被命名為了石漆。
到了唐朝的時候,石漆加工后的輕油,開始用於照明。
到了宋代的時候,沈括在《夢溪筆談》中,糾正了石漆的叫法,改為了石油,曰:「鄜、延境內有石油,頗似淳漆,燃之如麻,但煙甚濃,所沾幄幕甚黑,此物后必大行於世。」
石油日後必然大行於世,成為主要的燃料,是沈括在北宋的時候的見解。
元朝的時候,在延長縣的南迎河有鑿開石油一井,歲納猛火油一百一十斤。
延川縣西北八十里永平村有另外一井,歲納四百斤,入路之延豐庫。
到景泰年間,也是如此,延長縣的貢品,一年六百斤左右的猛火油和輕油。
以朱祁鈺對大明的了解,大明對石油的加工,主要是加熱蒸餾和分層冷凝。
成品一共有四種,瀝青、淹油、重油、輕油。
瀝青主要用於防水、鋪路,而淹油主要用於治療牲畜的疥癬,曰:「汲水澄而取之,氣雖臭而味可療駝馬羊牛疥癬。」
重油就是用於猛火油櫃,是北宋時候發明的守城利器,一旦敵人攻打到城門附近,城門上的猛火油櫃,就會對雲梯等物進行焚燒。
第一代噴**,水潑不滅,稽戾王的龍旗大纛就是被猛火油燒成了半拉。
輕油,就是朱祁鈺現在手中的這種燈油,唐時已經開始用於照明。
朱祁鈺滿是疑惑的問道:"產量如何?"
石油,是美帝經濟霸權和軍事霸權的重要依仗,是能源,歷來都有黑金的說法。
"延長縣窮民之力,年不過八百斤。"徐四七面色為難的說道:"此物極少,只能當做是貢品。"
"朕知道了。"朱祁鈺對大明的能源十分關注,自然知道徐四七說的不是假話。
即便是**府延長縣的石油井,其實產量也很低,歷來被評為沒有開採價值。
八百斤,是0.4噸。
光緒三十一年,延長油田,才突破了八十一米的鑿井,延長油田才算是有了價值,年產二百噸。
在同時代,位於美利堅賓夕法尼亞州泰托思維爾鎮的德雷克,開井挖鹽,發現石油。
第二年產量就達到了九萬噸,第三年產量就達到了二十七萬噸。
德雷克用啤酒桶裝石油,裝不下的就直接流到了河裡。
那是在1859年。
此時大明一年能產的輕油,只能讓朱祁鈺這一盞煤油燈長明。
石油的開採、蒸餾的工藝並不複雜,輕油做燈油,重油做噴火器燃料,瀝青防水鋪路,在大明都有運用。
但是,大明沒有石油。
徐四七等人離開了聚賢閣,于謙去忙講武堂的事兒,胡濙去整理明年科舉的分省分進士的事情,這件事並不困難,按照舉人數量核定就可以了。
朱祁鈺坐在會議室里,靠在長椅上,一言不發。
能源的變遷,給人類文明發展帶來巨大影響,能源更替,對大國興衰影響至深。
柴米油鹽,柴字當頭。
中原王朝對燃料、對能源的追求、對光明的追求,是孜孜不倦的,有傳說秦始皇殺鮫人,在驪山陵寢里有萬世不滅的長明燈。
除夕夜,有一種風俗,叫做守歲,就是家家戶戶點上一盞燈,一燃上,就不能吹滅,直到油盡燈枯。
在萬曆年間,因為煤炭抽分的事兒,西山窯民,甚至跑到了西長安門朝天闕,請萬曆皇帝革罷設在盧溝橋的抽分局,因為皇帝抽分都會變本加厲,十倍、百倍的分攤到這些窯民身上。(明神宗實錄卷331)
這種守歲也是對光明的追求,對能源的渴望,也是利益的爭奪。
天色已晚,興安將輕油燈導入燈座之中,推了皮搋五十餘下,擰動閥門,打了下火石,燈開始亮了起來。
興安等了小半刻鐘,根據徐四七的介紹,這叫做預熱。
他又擰動了下火門,燈油的火焰從黃色,變成了青白色,打在了石棉之上,發出了耀眼的白光。
興安拿著一個燈玻璃罩笑著說道:"陛下,此物還挺方便的,這燈蓋下有槽,可以罩上玻璃,哪怕到了外面也可以用。"
朱祁鈺靠在椅背上說道:"擰亮一點吧。"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現在的輕油燈,只點亮了他自己這個聚賢閣小小一處,日後必然可以照亮大明的家家戶戶。
輕油燈的噴燈噴射出油氣被點燃,藍色帶著呼嘯的火焰舔舐在石棉之上,石棉發出耀眼的光芒。
這種輝光效應,叫做石灰光,是一種白色的光。
石棉的輝光照在了鍍銀的燈蓋上,讓朱祁鈺身處於光明之中。
朱祁鈺略微有些無奈的拍著手中的書,大明地大物博不假。
但是有幾樣東西確實沒有,優質的鐵料、優質的煤炭、石油、金、銀、銅。
這些在發展歷程中,舉足輕重之物,大明都缺。
也怪不得金尚書聽聞倭國有那麼多的銀礦之後,眼都紅了。
"要不說這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呢?"朱祁鈺忽然笑著說道。
陛下在會議室呆了很久,一直在思索著,興安沒有打擾,陛下此言一出,興安樂呵呵的問道:"陛下為何這麼講?"
朱祁鈺晃動著藤椅說道:"秀才們啊,整日里搞不到重點去。"
"官廠、兵仗局才是墨子機械論的道場,他們整日里攻訐一個無害的塑像,有什麼用?"
朱祁鈺拍了拍手中的書,這是徐四七留下的,關於劉老七發明簧鋼的全過程,叫做四火論。
"墨子擅長機械,官廠採煤、鑄鐵、鍛鋼,現在連簧鋼都有了,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大敵,墨家,已經悄無聲息的回到了大明。"朱祁鈺悶聲笑道。
興安一愣,陛下的思路總是有些天馬行空,但是卻出奇的合理。
的確,官廠的煤井司、燋炭司、駕步司、鋼鐵司、炮葯司,掩蓋在官廠的光輝之中,墨家的核心機械論,正在用悄無聲息的方式,回到大明。
墨家構建的大同世界,兼相愛、交相利,並非簡單對道德上的訴求。
實現這一大同世界的手段,是用機械提高生產力,用技術改變世界生產方式。
國子監的稟生、翰林院的翰林、都察院六科給事中的風憲言官們,對墨子的雕像恨的咬咬切齒,恨不得衝進欽天監,徹底搗毀墨子的塑像,封駁陛下對墨子的崇聖。
他們鬥爭了,但是他們沒有鬥爭到關鍵點上。
應該反對官廠,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摧毀墨子思想的根基。
興安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他們啊不敢,而且也不能,因為官廠有利於他們啊,這天大寒、地冰如鏡的日子裡,他們不燒煤炭?"
正統十四年八月,因為虜入,京畿不得不堅壁清野。
為了防止瓦剌人取木料製作攻城器械,于謙下令砍伐了順天府幾乎所有的木材,即便是無法砍伐,盡數焚毀。
那個秋天,整個京師始終瀰漫在一種火燒火燎嗆人的氣味兒中。
十年樹木,現在順天府壓根就沒有木炭可以用,稟生舉人進士風憲言官不用煤炭用什麼?
凍死嗎?
在凍死和舒舒服服的待在暖閣里,顯然他們選擇了後者。
"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朱祁鈺忽然想起了心學里的這句話。
至善這件事,還是要從事物上出發。
沒有物質基礎談道德,就是瞎扯淡,連文官都扯不出這種淡,因為他們也有生活。
朱祁鈺打開了徐四七寫的四火論。
徐四七識字,但是他的字並不好看,所以這本四火論,主要是翰林院、國子監,被處罰去勞動的進士、舉人們寫的。
事實上,國子監、翰林院的讀書人,去石景廠做工,也是象徵性的服苦役罷了。
石景廠們的工匠們,也不敢苛待他們,給讀書人找點輕活兒,讓他們干一干,多數是讓他們在廠里做文書工作。
比如給工匠們上課、比如著書立傳,總結工匠經驗,寫成書籍。
即便是這樣,這些被罰了苦役的儒生們,也是怨聲載道,說官廠讓他們住了牛棚,吃了餿飯!是對讀書人、對知識最大的不恭敬!
徐四七曾經專門為這件事申辯過,緹騎們悄悄走訪調查過,通政司的七品參政議政朱祁鈺,專門身穿常服,去看過,而且不止一次。
只不過是儒生矯揉造作罷了。
讀書人和知識,在中原王朝歷朝歷代地位都很高,工匠們在他們眼裡就是低賤之人。
在大明朝,成為秀才之後,就有見官不跪的特權,月給米六斗,這種社會地位,工匠苛刻的對待秀才舉人?
工匠們領了勞動報酬,也是讓孩子讀書識字,考功名,這才是正途。
劉老七的四火論,總述了四種金屬熱處理的方式。
退火,隨爐冷卻,是不接觸空氣的冷卻法,主要是轉爐使用,而且不常用,在實際生產中,常用正火。
正火,就是空氣冷卻,是一種最常用、最普遍的冷卻方法,正火鋼材有一定的韌性,機械性能有所提高,比退火更加容易切削。
淬火,用水、油、融鉛等物讓鋼材快速冷卻,主要為了提高硬度和耐磨性,常用於打造長短兵。
淬火的發展是極為迅速的,工匠們是什麼都想試一試。
有工匠提議用五穀輪迴的尿液淬火,然後整個車間瀰漫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那天整個車間都沒人吃飯,那個味道實在是太讓人噁心了。
劉老七第一次只拿到了頭功牌,自然是有點不服氣,他一直在潛心鑽研,終於製備了一種簧鋼。
這種簧鋼可以大範圍用於火銃的燧發裝置之上,燧發火銃大規模列裝成為可能。
簧鋼的發明,正是跟熱處理的第四種方式有關,回火。
回火,顧名思義,就是再加熱工藝,目的是增加韌性。
鉛融化后充當淬火液,鋼料從鐵爐之中拉出,在鉛液中淬火,然後再將鋼料加熱到中等溫,保溫大約一個時辰,從爐子中取出來,再經過正火,也就是空氣處理,得到簧鋼。
回火的爐溫很難控制,所以簧鋼的產量並不是很多。
因為這種回火,溫度很容易產生不可逆的回火脆性,只能回爐重鍛了。
度數旁通,是一種算學的思維方式。
石景廠還在研究,但是能有限的製作簧鋼了,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慢慢**工藝成熟即可。
等到晚上的時候,朱祁鈺就拿到了十丈長,切割成一尺、一分寬的簧片。
還帶著一個一分寬的卡尺,興安拿著卡尺,挨個把這些簧片檢查過了,分毫不差。
石景廠有恭敬之心,陛下對石景廠的工匠極好,這是第一次陛下私求,石景廠上下不敢掉以輕心,只用了一天就得到了陛下索要的簧片。
至於蛛絲粗細的簧絲,石景廠真的做不出來,那真的太難了。
朱祁鈺夾起一片簧片,對著輕油燈看了許久,的確是好物,質地極為均勻,彈性十足。
但是怎麼卷?捲成什麼樣?這就需要朱祁鈺自己去想辦法了。
朱祁鈺知道原理,但是他不知道捲成什麼樣。
他試了幾次,最終放棄了,因為隨便卷一卷,並不能用於計時。
朱祁鈺只好暫時放下,好好研究下,到底應該捲成什麼模樣。
次日,是大年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