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朕已經講的如此淺顯易懂了,你還不明白?
南京城的整體格局是東貴西富,北戎南祀的格局。
東貴是因為大明皇宮就在南京城東紫金山的腳下,大功坊也在東邊,所以叫做東貴。
西富是煤市口、菜市口、糧市口、會同館等等都在西邊,極為富有。
南京城的城牆是極其不規則的,但又極為的合理,在兵推棋盤上,幾乎是不可能依靠人力攻破的。
南京城的北門很多,但是北大門,是金川門。
也就是當初朱棣入城的那道門。
從金川門入城,南京城的北面,大片的地區都是兵營,羽林左衛、羽林右衛、府軍左衛、府軍右衛、右將軍府、大小校場、軍營、軍倉、武學等都在金川河附近。
朱祁鈺也是從金川門入城,一片蕭索,走到鼓城時,本來略微有些安靜的南京城,立刻變得豁然開朗,極為繁榮。
秦淮河從東邊的通濟門入城,隨後從莫愁湖的三山門出城,圍繞著這條千古名河,誕生了不知道多少風流雅事。
朱祁鈺和李賢走在了秦淮河上的羊市橋上,看著秦淮河水緩緩流過腳下。
李賢看著羊市橋對面的裕民坊,嘆息的說道:「裕民坊本身並不繁華,本是城中貧寒百姓居住的房屋,屠宰閹腥之地。」
「所以這裡叫羊市橋。」
「這些年越加繁華,卻是和住在那裡的貧寒百姓,沒什麼關係,他們被迫搬到了北城去了。」
「去年,他們被迫搬到了外郭去。」
朱祁鈺抓著憑欄,看著無數樓閣掩映的裕民坊,有些奇怪的問道:「怎麼做到的?」
「首先,他們會安排不對勁兒的人住進去。」李賢看著那片民宅,秦淮河兩岸,哪裡還有百姓,都是巨賈豪商居住之地。
這裡離秦淮河很近很近,天下承平八十有二,南京城頗為繁華,北方的戰事和南方的戰事,離這裡太遠太遠了。
即便是稽戾王被俘的時候,這裡依舊是一片的歌舞昇平,醉生夢死。
「不對勁兒的人?」朱祁鈺示意自己的人,躲開過往的商賈,這人從北城鼓樓而來,車上都是宰好的上好羊肉。
的確如同李賢所說,羊市橋還有店鋪,但是宰羊的窮民苦力已經離開了裕民坊。
北京城有朝陽門外的窮民苦力柳七,南京城有金川門外的窮民苦力。
秦淮河畔實在是太繁華了,這等宰腥味兒,的確是與這裡格格不入。
李賢憤怒不已的說道:「就是游墮之民,還有那些乞兒,盜寇!到了夜裡,坊里就會丟東西,出門家裡不是少這些,就是少那些!尤其是經常丟孩子!」
「若是如此便罷了,應天府曾經在宣德三年,違制在裕民坊興建了一座牢房!」
「等到百姓都搬走以後,那牢房也就撤了,後來這裡就是這繁華盛景了!」
朱祁鈺點了點頭,勢要豪右之家,果然是向右走,這種事,就這樣堂而皇之的發生在了南京留都。
李賢用力的錘了錘憑欄,怒氣衝天的說道:「最可氣的是一些書院,收到了不知道誰的話!拒絕招收這裡的孩子讀書,這些普通的中人之家,哪有那麼多的選擇,只好紛紛搬走!」
在李賢的眼中,書院是什麼?
書院那是教化之地,是至聖先師教諭之地,卻是變得如此的銅臭,和勢要豪右之家為伍,將這書院變成了一門生意!
不對勁兒的人、不對勁兒的牢房、不對勁兒的書院,總之一切都不對勁兒,李賢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兒!
但是他很憤怒,這和他這麼多年接受的聖人書,完全不同,甚至背道而馳。
什麼狗屁的民為邦本!什麼狗屁的仁義禮智孝!除了骯髒之外,哪裡有一點點五常大倫所在!
李賢是極為憤怒的。
朱祁鈺卻笑著說道:「那些書院本就是人家開的啊。」
李賢的憤怒變成了獃滯,陛下一番話語,解開了他內心的一些疑慮。
那些書院是勢要豪右之家所設,這等未作之民,居然棧戀故地,不肯離去,老爺有命,居然不從?!
安排百姓,對於勢要豪右之家,還不是手拿把攥,手到擒來?
李賢看著裕民坊獃滯的說道:「洪武永樂年間,裕民坊民宅,本一十四兩左右一棟,上下兩層,共計十間,可供十人所需,現如今百兩、千兩,求之不得。」
「這裡的孩子可以去崇正書院讀書,這裡的孩子不會被游墮之民騷擾,這裡離惠民藥局就一刻鐘的路,這裡什麼都有,但是和百姓毫無關係。」
朱祁鈺看著滿是疑惑的李賢,笑著說道:「李愛卿,這只是你第一問中,將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從有序差異,轉變為對立,最終變成絕對矛盾的手段罷了。」
「不過是過分追求交換價值的過程,無論是過去的破舊,還是現在的繁榮,不就是追求交換價值的過程嗎?」
「這是你的第二問嗎?」
朱祁鈺是有些失望的,他希望李賢是個賢才,但是似乎他在南京城的表現,不過是生死危急下的曇花一現罷了。
就這?
「勞駕讓讓。」又一力夫推著滿是羊肉的排車走過了羊市橋。
石亨不知道溜達到哪裡,手裡拿著一堆的零嘴兒說道:「陛下,臣剛才好一陣尋摸,找到了這麼多好吃的!」
興安伸手拿過了那些零嘴,對著石亨搖了搖頭。
朱祁鈺滿是無奈對著石亨搖了搖頭,他吃什麼不歸他管,歸這位司禮監提督太監,皇帝近侍管。
「陛下沒口福,嘿嘿。」石亨滿不在乎的大快朵頤,看著水波蕩漾的秦淮河,情不自禁的感慨道:「南京是真的富啊!」
「是不是想搶一票?」朱祁鈺樂呵呵的問道。
石亨也沒有掩飾,他在大同府就是干這個的,他感慨萬千的說道:「想,但是不敢,哈哈。」
朱祁鈺滿是贊同的說道:「別說是你了,朕也想搶一票啊,這地方,富得流油,居然沒有鈔關市稅,這合理嗎?」
「這不合理啊!他們居然不交稅!」
「哈哈哈!」
羊市橋充滿了歡快的空氣。
李賢俯首說道:「這是臣的第一問,不是臣的第二問,臣只是在說,他們用何種手段,將裕民坊的百姓強遷去了北城,又強制他們跑到了城郭。」
「哦?」朱祁鈺露出了一個笑容,李賢果然不是個庸人。
他笑著說道:「你儘管問,朕知道就告訴你。」
朱祁鈺,大明戶部尚書!天下財經事務第一人!
在大明朝這個時代,沒人能跟朱祁鈺在這方面過招。
沒有人!比朕!更懂財經事務!
如果朱祁鈺都無法解釋這種疑惑,那就只能交給時間了。
李賢眉頭緊皺的說道:「陛下曾經說過,勞動是衡量價值的唯一標尺,臣深以為然。」
「世間的資財,分為了留供、固定和流動三個部分,是所謂天下財經事務,是以留供之道,固定之道,流動之道,如四時之變遷,天地之運行是也,循環反覆,周而復始。」
「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財。」
朱祁鈺笑意盎然,這個李賢居然是個好學生!人在南衙居然對京師的財經事務鹽鐵會議的總結,聊熟於心。
他奇怪的問道:「南衙這幫人難道沒有學過財經事務嗎?朕的意思是,朕財經事務的成果是刊印過,通傳天下,各之省府州縣邸報都有。」
「他們如果想要學習財經事務的話,只要看一看就可以了。」
大明邸報,是由內署三經廠負責的。
邸報的出現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漢時期,那個時候朝廷的信使會攜帶邸報出京,分發給各地郡縣。
邸報不是聖旨,不是公文,而是一種傳遞聖意的報文。
這種邸報會刊載皇帝的活動、皇帝的詔旨、官吏的任免、臣僚的奏章、重要軍事政治信息等等。
簡單來說就是:頭條熱搜。
上了邸報的事兒,都不算事小事。
主要是給地方官員理解聖意和朝廷動向用的,每月固定一次。
邸報大約有十八頁內容,會詳細的記錄很多的內容,朱祁鈺特別設立了三頁的財經事務專欄,刊登每月財經事務鹽鐵會議的成果。
李賢搖頭說道:「他們既不看、也不聽、更不懂,他們更不願意懂。」
「店塌房收租多簡單,利用財經事務之道去賺錢,何其的辛苦?」
收租的確更簡單一些,但是太落後了。
「陛下,臣第二問,御制銀幣究竟是什麼?」李賢的眉頭緊皺的說道:「臣知道陛下研定,貨幣乃是流動資財。」
「根據陛下的財經事務之議,商品的價值是因為凝聚了勞動,用一般等價物,即金屬貨幣去表現。」
「但是臣觀南京諸事,這御制銀幣怎麼更像是固定資財呢?」
「勢要豪右之家,只要屯集了御制銀幣就可以放錢,比如青稻錢、比如黃稻錢,利用這些手段,就可以獲得更多的利錢,利潤。」
「陛下,這是不是代表著御制銀幣的使用價值呢?」
「但是它明明沒有勞動凝結,為何會產生使用價值呢?」
李賢被這個問題,困擾了無數天了。
御制銀幣明明是流動資財,可是為什麼它更像是固定資財那般,可產生更多的流動資財(指利息)呢?
朱祁鈺笑著說道:「你這個問題,翰林院掌院事吳敬曾經問過朕一次,當時討論的是韃靼人為什麼囤積永樂通寶、御制銀幣,導致他們的百姓用牛皮袋裝水煮肉吃,還沒有鹽。」
「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財,如四時之變遷,天地之運行。」朱祁鈺感慨萬千的說道。
也不知道吳敬在京師有沒有好好的考校翰林們數學;也不知道胡尚書是不是每天好好的教導朱見濟,東奔西走的為朱瞻墡洗地。
也不知道京師一切是否安好。
胡濙的總結是借著周易的古典邏輯,將陛下的一言一行翻譯成所有人都能聽懂的話。
就這個姿勢,就這個水平,南衙有一個人能總結的出來嗎?
他們只會捏著一些似是而非的醜聞,大肆指摘、誣陷,為他們的那點蠅頭小利奔波忙碌。
南衙輸得不冤,李賢現在的水平,很符合他的職務,五品的巡鹽御史。
朱祁鈺笑著說道:「御制銀幣是一般等價物,它可以去衡量一個商品的兩種價值。」
「御制銀幣的確是流動資財,但是流動資財總是向留供資財流傳,留供資財會被消耗。」
「所以御制銀幣也具有留供資財和固定資財的性質,所以御制銀幣可以產生利潤,或者說可以像固定資財那般產生流動資財。」
朱祁鈺的解釋解開了李賢的一部分疑問,但他還是疑惑的問道:「陛下,御制銀幣本身應該是一種斗斛,度量衡一樣,像石斛斗升,類似的單位。」
朝綱有四:斗斛、權衡、符璽、仁義。
斗斛,就是度量衡,他們都是衡量物體的單位。
李賢的話表達的不是很清楚,但是朱祁鈺聽懂了。
比如一石、一尺、一斗、三升、五斤,本身是不可以買賣的。你不能買一石。
你只能買一石米,一尺布,一斗梁、三升油、五斤肉。
但是貨幣作為度量衡的另外一種,卻可以買賣,甚至可以產生更多的流動資財,然後錢滾錢,利滾利。
朱祁鈺看著李賢眉頭緊皺的樣子,就知道這個問題,怕是困擾了李賢很久很久了。
貨幣是什麼?
是李賢的第二問。
朱祁鈺笑著說道:「御制銀幣,本應該表現勞動的價值,但是它卻藉助著種種非生產的活動,榨取財富,最終填滿了勢要豪右之家的口袋。」
「而且御制銀幣的這一特點,因為不受天時地利人和的影響,甚至不存在生產周期,它在某種程度上,異化了勞動。」
「勢要豪右之家將御制銀幣,帶上了一層雙重面具。」
「首先我們要確定,御制銀幣與構成價值的勞動,是密不可分的。」
「這是它的本質。」
朱祁鈺希望李賢能夠理解自己說的話,故意停頓了一下。
李賢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御制銀幣的價值本質上,也是勞動。
沒有其他人的勞動,和沒人耕種的土地一樣,銀幣也一文不值。
朱祁鈺看李賢若有所悟的模樣繼續說道:「勞動是非物質的,是不可衡量的,所以銀幣的本質,只能隱藏在了他的物質的、可以衡量的事實之下。」
「銀幣的本質還是勞動,但是它表現出的事實,卻是一枚枚的含銀七成的銀幣。」
「所以御制銀幣可以分為本質和事實。」
李賢已經有些開始獃滯了,他略微有些聽不懂了。
朱祁鈺繼續說道:「因為表現出的事實,某種程度上總是會歪曲本質,我們最終,便相信一些不真實的東西,而且會據此採取行動。」
「比如韃靼王只換取銀幣,而不換取生活物資。比如我們勢要豪右之家會把銀子放在豬圈裡,期望他們長出銀樹來,開花結果。」
「以此,我們很容易得出一個簡單易懂的道理來。」
「如果沒有御制銀幣的事實,和它促進的商品交易,貨幣的本質,也就是勞動,將無法衡量。」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具現的事實,和交易這種社會活動的協助,御制銀幣的本質將無法體現。」
「御制銀幣的本質和事實,是辯證和共同演化的關係,它們是一起出現,彼此依存、彼此促進的關係,兩者之間,不是因果關係,更不是矛盾關係。」
朱祁鈺看著有些獃滯的李賢問道:「李愛卿,你聽懂朕在說什麼了嗎?」
李賢瞪著大大的眼睛,獃滯的搖頭說道:「臣愚鈍…臣聽不懂啊,陛下,這實在是太複雜了!」
朱祁鈺眉頭緊皺的說道:「朕用的是俗字俗文,你都聽不懂嗎?」
「不應該啊!」
李賢看著波光粼粼的秦淮河,嘆息的說道:「臣愚鈍。」
不過朱祁鈺很快的理解了,這裡面涉及到了一點點、只有一點點的辯證主義,所以李賢才會理解的如此困難。
朱祁鈺無比懷念胡濙在身邊,胡濙可以隨時洗地。
胡濙總是能夠第一時間,用著經史子集,去解釋清楚大皇帝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但是現在胡濙不在身邊,沒有人翻譯朱祁鈺的話。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你把今天的奏對書寫成啟疏,送於京師,讓胡尚書看看,是不是可以用你更容易明白的道理去講明白這件事。」
「你還有的那些疑問,等弄明白了第二問之後,再問吧。」
李賢無奈的俯首說道:「臣領旨。」
李賢整理好了他和陛下的奏對,為了清楚的表達陛下的想法,他用的俗字俗文將他和陛下的話,一字不差的寫了出來,送到了京師。
胡濙收到啟疏,看了許久,走進了自己的官邸院落中的那個小書閣中,陛下的這番奏對,的確是不太好理解,過了半天多的時間,他才走了出來。
胡濙剛走出小書閣,就被嚇了一大跳,金濂、王祜、林綉這些戶部和計省的人,焦急的等在門外。
「胡尚書,怎麼樣了?」金濂上前一步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