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造反就不交稅了?不,還得交雙份!
朱文圭其實不太能聽懂北方的方言,尤其是這個人還帶著兒化音,他就更聽不明白了。
吳儂音軟。
辛棄疾曾經說,醉里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朱文圭好不容易聽明白來人的意思,有些獃滯。
但是他不認為自己是頭兒,這幫人里隨便哪個都是頭兒,唯獨沒他什麼事。
孫忠雖然打眼色,但是朱文圭在打量三個使者,朱文圭只感覺這三位壯士是真的是壯實。
朱文圭見的人其實並不多,到了鳳陽府他也是住在家裡,不願意出門,已經在一個密閉的環境里住了五十多年,若非妻子到了,他連話都說不全。
這岳謙、季鐸、袁彬三人,一個比一個塊頭大,虎背熊腰,拳頭比腦袋還大,胳膊粗的如同牛腿,眼神兇狠,一身的煞氣,極為兇悍。
這是朱文圭對三人的第一印象。
岳謙、季鐸、袁彬是死人堆兒里滾出來的主兒,自然凶的很。
岳謙眉頭緊皺看了許久說道:「你們誰是頭兒,出來跟我說話!」
這宣旨來了,連個接旨的人都沒出來?
鬧啥呢。
季鐸左看看右看看,一陣惱怒,大聲的說到:「站出個人來!都當了反賊了,接個旨,怕個球!」
季鐸不說還好,一說這群人立刻後退了一步,單獨把李賢給漏出來了!
袁彬顯然認得李賢,因為李賢也曾經隨軍前往土木堡,而且袁彬清楚的記得,李賢曾經跟當時是皇帝的稽戾王說,讓皇帝換他的衣服,趕快逃走。
但是稽戾王不肯,朕與凡殊,怎麼能穿凡人的衣服呢?
這件事他印象不深,因為當時兵荒馬亂,還是晚上了,他直到見到李賢才想起原來是此人!
想來也不奇怪,原來是稽戾王的忠臣!
李賢左右一看,這怎麼就把自己給漏出來了!
李賢也往後走了一步,退到了人群之中。
嗯?
袁彬眉頭挑了兩下…這咋又退回去了呢?
袁彬深吸了口氣說道:「到底是誰是頭兒!能站出來回句話否?我等負皇命而來,你們這般樣子,如何宣旨!」
岳謙也是一陣惱怒,一聲咆哮:「站出來!」
岳謙的聲音很大,本身就在咆哮,如同虎嘯山林一樣,在南京的奉天殿上回蕩著,整個奉天殿內,嗡嗡作響。
在北衙的奉天殿,岳謙即便是接受皇命的時候,可不敢這麼吼,那是咆哮奉天殿,是要斬首的。
但是到了南京奉天殿,他就沒這種顧慮了,這一聲怒喝,嚇得眾人兩腿打擺子,又退了一步。
一人直接軟到在地上,然後嗷嗷叫著跑了出去,不見了蹤影。
很多時候,在做壞事之前,理直氣壯,但是看到了能懲罰他們的人的時候,反而嚇破了膽。
岳謙眨了眨眼,這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孫忠給朱文圭打眼色,朱文圭卻沒看他,而是打量著來人,頗為好奇。
孫繼宗卻是一言不發,主要是他不敢。
孫忠無奈搖著搖椅來到了堂前,俯首說道:「還請天使宣旨。」
岳謙看著已經坐到了轉椅上孫忠,滿是疑惑的說道:「我說這老倌,你都坐到轉椅上了,還要造反嗎?」
大明不是沒人造反。
就比如湖廣生苗,賊人矯捷,跋山涉水如履平地;比如福建鄧茂七,那是能殺弓兵的狠人;比如廣州黃蕭養,率眾十餘萬,跟官軍血戰了整整八個月,鏖戰而亡。
正統十三年到正統十四年,造反的人太多了,沒個十萬人規模,你好意思說你是造反了?
出了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說自己是造反的。
比如這黃蕭養,人數正好在十萬人左右,也就在兩廣布政司的一道奏疏里,留下了不到十個字罷了。
但是說一千,道一萬,哪裡有老倌造反的?
孫忠聽到岳謙詢問就閉上了眼,好懸一口氣沒給氣撅了。
他也不想!
「那就聽旨吧。」岳謙點了點頭,打開了聖旨,就是京師的罷免造反者的一應爵位,而且還有外戚無軍功不得封爵之事。
還有一封罵人的詔書。
「邦家不造,骨肉周親屢謀僭逆,今乃稱兵構亂,圖危宗社,獲罪天地祖宗,義不容赦!」
「是用簡發大兵,往致厥罰。咨爾中外臣民軍士,各懷忠守義,與國同心,掃茲逆氛,永安至治!」
「欽此。」
岳謙終於讀完了這封在京師受命時候,覺得異常危險的奏疏。
這是罵人,但好像這南京奉天殿的氛圍,和京師的大有不同。
按理說,這麼當著人的面前罵人,主事的人早就應該氣瘋了,那不得跟把他們仨拉出去砍了腦袋祭旗?
岳謙連自己臨死前的台本都想好了:「爾等不知天命,天兵至,必殺之!」
翻譯翻譯,就是洗乾淨脖子等著吧!
但是似乎他們並沒有多大的反應,這讓三個人滿臉的疑惑。
這造反造的,異味兒太重了。
孫忠聽完了聖旨,嘆了口氣說道:「還請三位天使驛站休息。」
袁彬站直了身子說道:「誰是戶部尚書?陛下有話交待!」
「臣是。」李賢看到點到自己名字了,趕忙俯首說道。
袁彬繼續說道:「陛下說了,讓你們把田冊、魚鱗冊、賬冊都留好底賬,現在不肯交稅,但是不代表以後不追繳。」
「陛下平定叛亂之後,該追繳的陛下必然追繳!」
「造反就不用交稅了嗎?除非你們成了!」
袁彬的話很明白,他們交了僭朝的稅,等到陛下平定,他們還得再交一遍稅,因為陛下沒收到稅!
這一下子就炸開了鍋。
孫忠還想接旨,但是只見岳謙將聖旨那單薄的一頁撕了下來,然後將黃帛緞面的聖旨卷了起來。
季鐸將那張紙遞給了孫忠。
孫忠看著手中單薄的一頁紙,獃滯的問道:「不是,這是…什麼意思啊?」
這宣旨怎麼把黃帛緞面收走了?
岳謙將黃帛緞面卷好,收了起來,一甩袖子,也未曾解釋,轉身離開了。
在岳謙的理解中,陛下這是在可以羞辱這南京奉天殿上諸多造反的傢伙!
他們不配拿著黃帛緞面。
但是岳謙並不知道,現在不甚重要的聖旨,都是只發紙,不用黃帛緞面;稍微重要些的聖旨,則是用黃帛緞面,但一律收回再用。
只有恩賞、宣諭這些聖旨,才會連緞面一起賜下。
這黃帛緞面很貴,和朱祁鈺常服一個造價。
朱祁鈺四季常服不過八套,這麼奢侈的東西,不重要的聖旨,一律只發紙張了。
禮部尚書胡濙說,這不是摳門,這是尚節儉。
當然戶部尚書金濂表示了贊同,並且直呼還是陛下節儉有方。
孫忠獃滯的看著手中的這張紙,重重的嘆了口氣,將陛下的旨意遞給了小黃門,讓小黃門歸檔去了。
「殿下,繼續議事吧。」孫忠俯首說道。
朱文圭一如既往的說道:「准。」
他始終是個牽線木偶,而且是那種很純粹的牽線木偶,孫忠說什麼,他都是准。
而且他還不會自己即興表演,得孫忠推著他走。
李賢頹然,這開局氣勢上就輸的一塌糊塗,既然敢造反,那就大點聲,拿出點勇氣來啊!
都造反了,慫什麼慫!
「湖廣地區多逃民,是不是下旨讓逃民出山墾田種地?」謝璉是南京戶部左侍郎,說到了湖廣的政務,這也算是僭朝第一件真正的政務了。
李賢呆了。
他不敢置信的說道:「你知道湖廣地區的逃民有多少嗎?三十餘萬生苗,他們進山,就是為了躲起來。」
「大皇帝陛下登基三年了,在湖廣,全都是以安撫為主,你讓他們出來?」
「你謝璉算個什麼東西!你比陛下還能耐是吧!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什麼人妖物怪!」
謝璉長得很是俊秀,卻被李賢如此羞辱。但是謝璉也不好反駁,誰讓他今天專門為了大朝,撲了不少的水粉遮瑕呢。
李賢繼續說道:「這三十萬人出山,這就是最好不過的造反底子,他們真的鬧起來,咱們能平的動嗎?」
王驥趕忙說道:「這不行,這要是讓鄉民下山,那貴州湖廣,立刻就得狼煙四起,咱們去平叛,景泰帝南下,如何應對?」
「咱們不去平叛,那不就是直接丟到了湖廣和貴州嗎?」
李賢仰著頭,看著奉天殿的房梁,無奈的說道:「胡尚書說:上有好生之德,惓惓以生靈為念,民所求資費倍之,則安居;再倍之,則知禮儀廉恥,再倍之,則萬夫一力,天下無敵。」
「你們覺得陛下這話對不對?!」
「你們要覺得對,咱們就辦,你們要覺得不對,這湖廣的事兒,就曹規蕭隨吧。」
群臣臉色更加黯淡,解決的辦法就在那兒。
湖廣、貴州的百姓為何逃進了山裡面,還不是地主追租追的緊,百姓又不想造反,只好龜縮在山裡結成山寨自保,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
解決的辦法,皇帝說的很清楚了,給百姓生活留供所需,百姓就會安心種地,給百姓雙倍所需,就會則安居,再倍之,則知禮儀廉恥。
多麼直白的解決辦法,但是他們沒法做。
李賢忽然開口問道:「咱們還有多少錢?十五萬大軍養一年可是需要將近五百萬石糧草,折幣也要兩百萬枚銀幣了。」
「這還不算恩賞,還不算朝廷俸祿度支,我可提醒你們,維持一個朝廷,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一年得折銀一千五百萬兩。」
李賢這話一出,群臣皆驚,維持一個朝廷需要這麼多錢?
李賢無奈的說道:「這還是沒有山西、陝西、遼東這些貧瘠之地的包袱。」
維持一個朝廷,哪有那麼容易的!
一千五百萬兩,他都是少說了!
孫忠猶豫了下說道:「國帑僅剩不到一百萬兩可支取了。」
李賢眉頭緊皺,瞪著眼問道:「就這麼點,還不肯收稅嗎?」
他左右看了看問道:「那還有什麼疑問嗎?如果沒有的話,財經事務,就得立刻開始了。若是不設鈔關市舶,我想不到去哪裡弄錢去。」
「難道對百姓剝盤?老百姓兜里有多少?逼得他們跟著大皇帝一起殺咱們?好嘛,大皇帝天兵未至,咱們自己就被百姓們的鋤頭給鑿死了。」
「丟人不丟人啊!」
這僭朝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他們造反的目的是不交稅,但是不設鈔關市舶,那去哪裡收稅呢?
對百姓進行剝盤,百姓會跑的!會拿起鋤頭,鏟掉他們的腦袋!
不遠處的福建搞農莊法如火如荼,很多百姓已經開始逃了…
既然要設立鈔關市舶,那就得交稅納賦,那為啥還要造反呢?直接交給大皇帝不就得了嗎?
但是不設鈔關市舶,就沒錢,怎麼造反呢?
一個死循環。
當他們還是商舶船主,當他們還是勢要豪右之家、當他們還是不視事的王侯的時候,他們可以對這些政令,嗤之以鼻,覺得皇帝在與民爭利。
但是朝廷這個磨坊的維護,不需要錢糧嗎?
需要而且很多。
「不如我們實行撲買法?將市舶、各地府州縣林林總總之事撲買出去?」謝璉作為縉紳勢要豪右之家的代言人,自然不願意看到了設立鈔關市舶,他選了一個前元的法子。
李賢撇了謝璉一眼,太蠢了,解釋起來浪費口舌。
這放在北衙,那是要被人當笑話四處傳的。
「人妖物怪你閉嘴行嗎?」李賢滿是嫌棄的說道。
第一次的南京奉天殿議事,又進行了半個多時辰,草草結束了。
造反進入了瓶頸,想做的事兒很多,但是沒錢。
李賢的主意很好,安國十策,每一策都是定邦之策,不負李賢才學之名。
而且李賢不是生搬硬套,而是結合太子府僭朝治下的一些特點做了一些改動。
但即便是有一定的妥協,一些人還是不太能夠接受。
但是好在孫忠力排眾議,借著朱文圭太子府的名頭,勉強同意了此事。
李賢坐著孫忠的車駕,準備回到曹國公府,他頹然無比。
他發現一個恐怖的事實,他突然理解了,為何陛下有好殺人的名頭在外了。
不殺不行啊!
那安國十策的每一策,真的想要執行下去,都得跟京師那位大皇帝一樣,殺的人頭滾滾!
而且得殺更多的人!
否者壓根別想做成。
就拿這壓印銀幣之事來說,勢要豪右之家一旦參與其中,必然是偷工減料、花紋變得簡陋,進而交換價值暴跌,劣幣驅逐良幣,飛錢破壞五銖錢的漢朝歷史,就會重新上演一遍。
本身銀幣就是交換價值在支撐,這偷工減料、花紋化繁為簡、吹不響無法防偽,這本就脆弱的財經事務,立刻就渣都不剩了。
但勢要豪右之家本就逐利,得動刀子,得殺的他們驚懼無比,心驚膽戰,得殺的跟京師那群人一樣,勢要豪右之家,人人噤若寒蟬,才能壓印。
李賢終於理解了陛下的難處,這不是一般的難,坐到那個位置上,只能有這一條路。
「會昌伯,不如我們拿著銀子,去京師換銀幣吧,這樣還簡單點。」李賢想了許久,這個法子最好了。
孫繼宗獃滯的問道:「那不得虧三錢銀?」
李賢解釋了下自己內心的擔憂,真的想開兵仗局壓印銀幣,且不說技術問題,就是這勢要豪右之家,那就沒法解決。
孫忠重重的嘆了口氣,在孫繼宗的腦袋上重重的扯了一巴掌。
「爹!」孫繼宗一臉的惱怒!
孫忠作勢準備再扯,孫繼宗便不敢再說話了。
孫忠對著李賢俯首說道:「有勞李尚書了。」
「無礙。」李賢下了車回到了這偌大的曹國公府。
他回到家中之後,就開始奮筆疾書,然後吹乾了墨跡說道:「玉娘,我有生死大事相托。」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年代里,玉娘已經許給了李賢,那就是李賢的人了。
玉娘也不是會昌伯府的人,她是會昌伯府換取李賢出仕的禮物罷了。
「將此封書信交給驛站的緹騎。」李賢鄭重的交待道。
玉娘拿起冪籬帷帽和書信,便向著驛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