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朕的前半生
朱祁鎮是一個已經被下人伺候慣了的人,他不會自己穿衣服、不會用牙刷、不會用香盒,他在京城的生活,是莫羅完全無法想象的。
比如莫羅就十分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朱祁鎮的周圍,為什麼總是圍著一大群人。
比如朱祁鎮說,他在皇宮裡,從這件屋子,走到那間屋子,就會有一窩蜂的人跟在後面,如同尾巴一樣。
在宮裡稍微走動下,兩個總管太監和數十位鴨行鵝步一般,綴在後面。
莫羅總是在想,難道這些人不用放牧、不用幹活的嗎?
但是莫羅卻不懷疑朱祁鎮在撒謊,因為朱祁鎮身邊還在的太監們,就像尾巴一樣跟著朱祁鎮。
不過想想也是,這麼些太監,大約是少了。
畢竟朱祁鎮說,皇上走個道都要人攙扶,兩個太監要舉著大羅傘,捧著馬札的太監等待著皇帝的休息,還有要捧著雨傘旱傘的太監隨時為皇上遮陰。
各種御茶房太監,提著點心茶食,端著茶具、拎著熱水壺,萬一皇上要喝茶,卻沒有,可是會降下雷霆之怒。
御藥房的太監,各類小葯,燈心水、菊花水、蘆根水、竹葉水,夏天還要備著藿香正氣丸、金衣祛暑丸、香薷丸、萬應錠、痧葯、避瘟散,不分四季都要有消食的三仙飲等等。
很多詞,莫羅在草原上,聽都沒聽過,也不知道怎麼用,只當是個稀奇事兒聽來。
朱祁鎮滿是感慨的說道:「朕記得剛登基那會兒才九歲,朝中還是三楊輔政,朝中眾事,一應聽母親和三楊師父的就好,上下皆是井井有條,朕就覺得無聊的很。」
「大概是十歲的時候,朕就知道了,朕,是大明的皇帝,是聖天子!為了驗證朕是個聖天子,朕就琢磨著試試這群太監是不是聽話。」
「宮裡養著兩隊駱駝,我就讓跟著身邊的太監,去吃屎,看看他們是不是聽話,他們趴在地上,把駱駝屎給吃了,生怕吃不幹凈,嘿,還舔!」
「有一人沒吃乾淨,就被朕的大伴王振,給踹倒了,嚇得那人,差點死掉去。」
莫羅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面前這個階下囚一樣的朱祁鎮,還有如此威風的時候?
她給朱祁鎮添了點炭,面色古怪的問道:「皇上必然是聖天子,他們哪裡敢不聽話?」
朱祁鎮一擊掌,滿是笑意的說道:「這話你就說對了,朕是聖天子,誰敢不遵從?」
「宮裡有專門的取樂用的宮宦,他們為了討好朕,就給朕表演木偶戲,朕會用御茶房的茶點賞賜。」
「當時朕一琢磨,就準備塞進去點砂石,看看這吃砂石是何等模樣。」
「乳母看到了就說糕點放了砂石還怎麼吃,朕還是很喜歡乳母的,就聽了乳母的話,把砂石換成了綠豆。」
「誒,這太監咬起來,嘎嘣嘎嘣響,臉上時青時白,比那木偶戲好看多了,改天讓你看看。」
莫羅用鐵鉗子戳著炭火,下雪天氣,皇上的身子骨比她這個女人還要嬌貴,稍有冷風,就起一片的凍瘡。
「聽說你們中原的大臣,都有規勸君王的職能,他們沒有勸諫嗎?」莫羅撩動著發間,好奇的問道。
朱祁鎮滿是回憶的說道:「師父們當然勸過朕,但是他們老是講一些仁恕之道,講一些以前的英主聖君勸諫,可是說來說去,卻對朕說,朕與凡人殊。」
「那這種勸諫又有何用咧?」
「也就是朕的乳母,教了朕不少的事兒,知道這太監們是近侍。」
「他們有眼有鼻,朕不吃的摻著砂石的糕點,他們也不願吃,他們也是人,而且是近侍,算是可以相信的人。」
莫羅看了看朱祁鎮滿是回憶的神情,十分確信,這位皇上,從來不會思慮別人,也不會與別人相提並論。
這可能就是帝王吧,莫羅如實想著。
莫羅眼睛反射著爐火的紅光,似乎是不在意一樣說道:「那皇上既然是聖天子,娶誰,不娶誰,疼愛誰,也需要別人同意嗎?」
「皇上是憐惜臣妾的,可是那袁彬屢次喝止臣妾談起完婚之事,皇上也不責怪他。」
「到底是皇上娶親,還是他娶親?亦或者皇上在騙臣妾?根本不像皇上說的那樣,一言九鼎,是皇上說了算咧?還是袁彬說了算。」
朱祁鎮眼睛瞪圓,大聲的說道:「朕乃是聖天子,當然是朕說了算!」
「哦。」莫羅嘴角牽出了一道忌諱莫深的笑意,不再言語。
朱祁鎮眼下頗為的憤怒,因為有人在質疑他的權威!
而且是他的侍妾,他感受到了冒犯,但是這種冒犯,卻說得頗有幾分道理,怒氣讓冰冷的天氣都顯得不那麼寒冷了。
袁彬被喜寧騙走了,沒走兩步,就被瓦剌人按到在地,隨後被綁縛起來,倒掛在了一個旗杆上,喜寧樂呵呵的看著倒掛的袁彬,笑意盎然。
「好你個校尉,屢次壞咱家好事!」喜寧翹著蘭花指,冷笑的說道:「就在這裡吃吃風,這麼冷的天氣,看你能撐到何時去!」
「走!」喜寧趾高氣昂,帶著人離開了這旗杆,回到了朱祁鎮的氈包。
為什麼不直接一刀剁了袁彬,還要把他掛在繩索上呢?
夜裡有狼,狼會動嘴的。
喜寧是朱叫門的大伴,怎麼能對主子的校尉動手呢?
「袁彬怎麼還沒回來?」朱祁鎮蜷縮在被窩裡,看到只有喜寧回來,卻沒有袁彬,面色古怪的問道。
喜寧掏出一個茶包,無奈的說道:「袁彬被太師委以重任,現在帶兵巡防去了,這草原上,不比關內,四處都是野狼,萬一驚擾了皇上,臣等罪責難逃啊。」
帶兵巡防、野狼很多、被野狼咬死,這是一套很完美的說辭,喜寧依舊是朱祁鎮最忠誠的太監和走狗。
朱祁鎮不喜歡喜寧這身左衽剃頭的打扮,像個蒙兀人,不像是漢人,而且朱祁鎮也敏銳的感覺到了,喜寧現在大概是換了主子。
他現在的主子是那位瓦剌大石也先,而不是他朱祁鎮了。
但至少喜寧還維持著最基本的表面上的尊重,而不是像那袁彬一樣,事事仗著自己護駕有功,多有不敬之語。
袁彬總是覺得自己功勞很大,三次救下了朱祁鎮,就可以隨便干涉朱祁鎮的事了,尤其是朱祁鎮和莫羅的事,弄的朱祁鎮很是下不來台。
朱祁鎮並不笨,他清楚的意識到了喜寧叛主這件事,所以才會更依仗袁彬,而不是喜寧。
討厭袁彬和倚重袁彬並不衝突,朱祁鎮就很討厭張輔,但也頗為倚重張輔。
「哦,巡防去了?」朱祁鎮看了看外面風雪交加,也沒太過留意,躺在了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而此時的袁彬,凍的瑟瑟發抖,血液倒灌,讓他整個人的臉憋得通紅,眼睛通紅腫脹,頭暈目眩。
他在被凍的有點意識模糊的時候,突然被一陣狼嚎,嚇了一個激靈。
一群渾身都是白雪,眼中泛著油綠的野狼出現在了旗杆之下,對著倒掛的袁彬,齜牙咧嘴。
「吾命休矣!」袁彬心中,悲憤至極,袁彬其實不怕死,只是死於狼吻之下,多少有點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