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武俠仙俠>赤心巡天> 第三十六章 人生至此如懸筆

第三十六章 人生至此如懸筆

  暘國立於道歷二十四年,是一代雄主姞燕秋所立之國,立國之初,即為東域霸主。巔峰時期,橫跨東南。


  覆滅於道歷二八一三年。末代暘帝倒行逆施,壞盡民心,最後以逼看世家祖傳秘典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引得天下皆反。又強征海疆軍隊回都護駕,意圖放棄人族海防而保全社稷,被海疆守軍拒絕……由此失去所有。


  曾經稱雄一時的大暘帝國,遏制了景太祖六合天子之雄圖的偉大國家,最終退場,享國兩千七百八十九年。


  曾經多少風流人物,都隨風流去。


  無非黑夜白天往複,把歷史作為書頁翻過。


  「暘落西山,日出九國。」


  最後是偏居一隅的齊國異軍突起,終結了舊暘的榮耀。


  在道歷兩千年代的尾聲里,顏生是天下大儒,文名顯昭。


  曾任暘國太子太傅。


  是末代太子的東宮教師。


  可惜那位太子沒有大業可以繼承,這太子太傅,也沒能變成太傅。


  在末代暘帝受圍而死、太陽宮被擊碎,太子也自刎於東宮后,顏生便離開暘國,登上書山,從此潛心學問,皓首窮經。


  這自然是一位強者。


  敢找諸葛義先對話,還要去問羅剎明月凈,便在衍道絕巔之林,也足稱「有力」。


  顧蚩細細地咂摸了一陣,又問:「他以什麼理由替高政出頭?」


  幽幽的聲音回道:「高政當初去暮鼓書院問道,連論十場,來者不拒。場邊有一個聽論的儒生,道途受阻多年,即將壽盡,被一言點醒。回去之後,大筆揮毫,一蹴而就,寫成千古文章,無憾離世——那個儒生,就是顏生的弟子。」


  顧蚩笑了一聲:「真夠繞的!」


  在找羅剎明月凈之前,顏生要先跟楚國星巫諸葛義先說一聲,這就足夠說明,南域是誰的聲音最大。


  顏生是代表書山給越國撐場也好,又或真的是他自己「氣不過」也好,他都必須要給一個過得去的理由出來。


  不然真當大楚六師是吃素的?


  「這個儒生真的存在,這篇文章也真的有。」遊盪在長街兩側的聲音回道:「但是不是真的跟高政有關,就說不清楚了。現在他們都死了。」


  「儒生就喜歡玩這一套。」顧蚩『呵呵』地笑著:「諸葛先生怎麼說?」


  幽幽的聲音道:「對高政的死表示驚愕、惋惜、痛心。對越國表示同情,對三分香氣樓表示唾棄。讓顏生務必擒拿羅剎明月凈,最好是押到郢城來——楚國緝兇久矣!」


  「那就隨他吧。」顧蚩擺擺手:「此事不必再關注。」


  此事也很難再關注……


  誰還能天天跟著顏生和羅剎明月凈的蹤影啊?

  顧蚩自己都辦不到。


  大概他也知道自己這話有些沒意思,便又轉道:「景國那邊還是沒有消息傳來嗎?」


  幽幽的聲音道:「沒有。只知道樓約近期去過中央天牢。更具體的消息打探不到。」


  顧蚩的鬍鬚修得很好看,他分開食指和拇指,在唇上的兩邊鬍鬚輕輕抹過:「景國的事情先放一放,上次已經驚了人,現在拿消息不容易——閻胖子最近在做什麼?」


  長街兩邊的房屋裡,都空空蕩蕩,但又窸窸窣窣,十分詭異。


  聽得酆都尹的新問題,前一個聲音消失了,后一個聲音陰惻惻地響起來:「他大概也在問這個問題。」


  上生典獄官閻問,是個高高胖胖的傢伙。鎮獄司和酆都也是許多年的老對手。


  顧蚩叫他閻胖子,他叫顧蚩顧竹竿。


  要把握閻問的行蹤,肯定是很困難的。這個回答只是在說,閻問最近沒有什麼大動作。


  如今的酆都尹的確消瘦,官服像是掛在身上,空空蕩蕩的,怎麼都不能合身。他飄飄忽忽地走了幾步,吩咐道:「這段時間盯緊越國,有時候聰明人死了,反而麻煩。」


  「喏。」酆都鬼吏應命而去。


  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漸漸消失了。


  前方城門正開,押進來一隊戴枷的嫌犯。


  其實「嫌」字可以去掉,進了酆都,哪還有什麼嫌疑?

  都是囚犯。


  顧蚩隨手一指,語帶笑意:「左邊那排第三個,過來,本官要親自問問你犯了什麼事——是不是冤枉的?」


  那人穿著囚服,戴著枷鎖,慢吞吞地走出來了。


  他有一顆十分乾淨的光頭,抬眼看過來,誠實地搖了搖頭:「我不是冤枉的。」


  ……


  ……


  「說起來我也算是體驗過很多刑罰啦。」


  中央天牢的『貴賓廳』里,一團完全看不出面目的爛肉,垂掛在刑架上。看起來是早就該死了,卻還吊著命。連呼吸都很費勁,卻還努力地自言自語。


  桑仙壽今天忙別的事情去了。


  來「招待」他的獄吏,也算是刑訊高手。


  可惜相較於桑仙壽,手段還是稚嫩太多,讓他還有精力說話——他一有機會就說話。


  可憐的仵官王,用這種方式確認自己的存在。


  用刑的人已經在收刑具了。


  他還在繼續說:「不同的監獄風格,我都感受過。什麼鄭國啊,中山國啊,宋國啊,嘿,我呆過的監獄多了去了!說起來確實是你們中央天牢的規格最高。對了,你知不知道囚海獄?」


  「釣海樓的那個監獄,位置在懷島。怎麼樣,在你們監獄界能排得上名號不?」


  「我有一個前同事,就是囚海獄的獄卒。姓『畢』,死得很慘——誒,你們不會殺我吧?」


  獄吏很守紀律,始終不說話。


  但仵官王彷彿已經得到回應,甚至還笑了起來:「嘿嘿,在你們中央天牢里,我是不是第一個求活的人?」


  「哎,前同事還在的時候,我常常跟他討教囚海獄的手段。那時候覺得他的手段很不錯,但跟我桑爹相比,還是差得遠啦。」


  獄卒試完今天所有可以試的手段,最後看了這團爛肉一眼,確定禁制都好好的,便拎著刑具箱離開了。


  仵官王幾乎沒有確切的五感,只能模糊感知到,獄門已經鎖上,監獄正在下沉。他又要被泡進用特殊藥水填塞的水牢。


  「爹啊——」他有氣無力地慘聲喊道:「您到底還要我招什麼啊?我屁股上的痣都告訴你了——唔!」


  下沉太快,他直接被沉進了水中。


  緩了好一會兒,絞索才緩緩複位,叫他露出腦袋。


  今天的藥水,加重了「癢」的效果,加強了對感知的恢復,還有一些固本培元的藥效……唔,牡丹皮、茯苓、麥冬、寒七草、三途花……


  仵官王認真地分析著,但身體卻是控制不住地篩糠般地抖。這是感知逐漸恢復之後,基於痛苦的本能反應。


  痛苦是無法習慣的,只有承受和不能承受。


  桑仙壽是一位優秀的劊子手,刑刀始終遊走在不能承受的邊緣。


  但無論如何搖搖欲墜,仵官王都不允許自己真的的「墜」下去。


  即便求生的稻草是絞索,他也熬到勒死自己才肯放手。


  這時候有個聲音響起來,因為太過飄渺沒有落點,彷彿幻聽——「你想出去嗎?」


  這是一個多麼溫暖,多麼祥和的聲音!

  僅僅只是聽到這個聲音,肉體的疼痛就得到了緩解。


  「嗬……嗬……」


  仵官王辛苦地喘息著,沒有搭腔——殺手在外面一定要保護自己,輕易不要跟陌生人說話。


  那聲音又道:「我可以幫你離開。」


  「騙子。」仵官王不屑一顧:「我爹說過,中央天牢自建成起,就沒有人成功越過獄。你憑什麼?小覷我大景皇朝嗎?」


  面對這種試探,那飄渺的聲音只是道:「他騙你了,有一個人成功過。」


  「誰?」仵官王嘲笑道:「你想說『崔棣』嗎?或者『仵官王』?」


  飄渺的聲音不帶情緒,始終如一:「他叫『敏哈爾』。」


  堪稱一代草原傳奇、曾來中域傳道的蒼圖神使敏哈爾!

  他是歷代神使里聲名最著的一位,牧國的敏合廟,就是為他而建。


  如此人物,曾經也進過中央天牢,最後還逃出去了嗎?

  「什麼敏哈什麼的,我聽都沒聽過,閉嘴吧你!」仵官王大義凜然:「別想我背叛我爹,我爹在考驗我呢!過幾天就把我放了,還將委我重任!」


  「你知道桑仙壽為什麼還沒有殺你嗎?」飄渺的聲音問。


  「自然是捨不得我這個義子。」仵官王道:「我還要給他養老呢!」


  飄渺的聲音道:「你不用擔心,我跟你說話,沒人聽得到。」


  「有沒有人聽到,都不影響我對我桑爹的感情!」仵官王很有點生氣的樣子,頓了頓:「那你說是為什麼?」


  相較於仵官王豐富的情緒,那飄渺的聲音始終恆定,波瀾不起:「因為你的根本法還沒有交出去,而且你的道身很有研究價值,你的意志非常頑強——可以充分試驗他的構想,完善他的刑訊秘法。」


  「什麼根本法,我都不知道你說什麼。我對我爹毫無隱瞞。連我珍藏的春宮三十六式都告訴他了!」仵官王怒道:「你不要想挑撥離間!」


  「你懷疑桑仙壽在旁聽?」


  「怎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你必須對我爹保持尊重!」


  那飄渺的聲音略一停頓,道:「姬鳳洲是個小王八,姬玉夙是個老王八。」


  「休得對今上無禮!」仵官王勃然大怒:「你敢辱我太祖!」


  「你還真是赤膽忠心。」飄渺的聲音道:「那就這樣吧。當我沒來過——你也不會記得我。」


  「請便!」仵官王信誓旦旦:「我一定會舉報你,妖人,等著看我桑爹怎麼對付你!你會為你的無禮付出代價!」


  很快他就明白,那飄渺的聲音所述,並非謊言。


  他確切地感受到,他的這一段記憶正在消失——擅長換身也經常更換軀體的他,很懂得處理記憶,對這方面非常敏感。


  所以他立即道:「等等!」


  「你是誰?」他問:「做交易的話,我總得知道我在跟誰交易吧?」


  「我是誰?時間太久我也快記不清了……」飄渺的聲音道:「但你可以叫我——地藏。」


  「真是威風的名字,想必您本人也很威風!」仵官王的語氣變得很諂媚:「不知道在這場交易里,我需要付出一些什麼呢?」


  飄渺的聲音道:「你只需要努力逃出去。而我會幫你做到這一點。」


  「還有這等好事?」仵官王的懷疑毫不掩飾:「我不相信自己能有這麼好的運氣,遇得到好人。」


  「不必嘗試定義,我不在你的任何定義里。」那飄渺的聲音道:「你是一定要付出什麼,才能夠確定這件事情么?你現在這樣,能付出什麼呢?」


  「我有一顆真心!」仵官王語氣誠懇地道:「公若不棄,我願拜為——」


  飄渺的聲音打斷了他:「下次我再來找你。」


  嘩啦啦——水牢上方,傳來了鐵鏈拖地的聲音。


  一切都沉寂了。


  仵官王慢慢地低下頭,舔了一點那帶來極致痛苦的藥水,用來潤濕自己實在乾涸的嘴唇。他笑了起來。


  ……


  ……


  西出渭河是武關,窮目萬里見虞淵。


  從來聽得咸陽名,未曾見咸陽。


  姜望無心看秦都,獨劍下武關。


  再次飛出南域,再次飛向虞淵,姜望的心情從一種沉重里解脫,又擔上另一種重量。


  最後他懸停在渭水上空。


  虞淵不是什麼風平浪靜的地方,他姜望也不是可以橫趟虞淵的人。


  殺異族十八真更不是什麼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而是切實要拿性命去爭的壯舉。


  武關之後,是現世最兇惡的幾個地方之一。倘若他不能拿出最好的狀態去應對,不幸戰死於彼,也沒什麼好怨尤的。


  但……談何容易?

  渭水滔滔,清波照影。


  對於西境的這條大河,姜望最深的印象,是當年向前在這裡,與秦至臻交手。


  他以唯我飛劍,為黃河之會上的那場大戰做了鋪墊。他也被給衛瑜出頭的秦至臻,生生斬進河底。


  如今向前是天下第一神臨名頭的競爭者,秦至臻是盛名久享的太虛閣員。雙方還是有一境的差距。


  姜望停在這裡,想給青雨寫信。


  他嫌雲鶴太慢,鋪開太虛幻境里的信紙,寫道——


  「雲上青雨,見信如晤:最近怎麼樣。」


  又劃掉。


  重寫——


  「你忙不忙?」


  又劃掉。


  「我跟你說,光殊真好笑,他……」


  「邊荒……」


  「中山渭孫這人挺沒意思的……」


  「南域風景實在很好,下次一起……」


  通通劃掉。


  姜真人慢慢地嘆了一口氣。


  這次想了一陣才起筆——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說。我曾經欠了一個很大的人情,那個人……」


  又止筆。


  人生至此如懸筆,將行文,又意踟躇。


  毫尖在信紙上無意識地塗了兩下,姜望皺起眉頭,索性將這張信紙揉成一團。


  他長呼一口氣,重新拿出一張信紙,寫給了秦至臻——


  「我在渭河。」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