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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青虹貫野

  瘦骨嶙峋的革蜚,靠在高大的抱節樹,樂呵呵地玩自己的手指。


  無動於衷,任憑他的君王走過。


  剛剛打掃過的庭院,又有新的飄葉。無禮的落在他剛梳好的頭髮上。


  他仰起頭,閉上一隻眼睛,將雙手攏起來,捲成一個孔。睜著的右眼便通過這個孔洞,窺見天光。他常常進行這樣的遊戲,看雲捲雲舒,日落月升,樂此不疲。


  那條笨重的鐵鏈,鎖住了他的活動範圍。


  這座枯寂的庭院,囚禁了他的人生。


  當然,他對此並無覺察。他的意識被撕裂,一半迷失在蒙昧之霧,一半沉墜在五府海底,兩處皆絕地。


  人身即宇宙,真君至此也迷途!

  所以高政理所當然地尋不回他。安國公伍照昌親自來看過,也無功而返——堂堂衍道真君,大楚鎮國強者,總不可能跑到革蜚的五府海底去冒險?


  力量投放少了,說不得也要迷失。力量投放多了,這具身體又肯定不能撐住。


  革蜚已經瘋了四年。


  他和伍陵一死一瘋,兩位天驕的隕落,成為隕仙林危險的註解。


  而與他們同行,也不幸死在隕仙林里的那些人,連以這種方式被記住的資格都沒有。他們是大楚伍氏伍陵、越國革氏革蜚之外,不幸的「等等」。


  曾經復興家族的希望,擔當國家未來的天驕,是隱相親傳、天子愛卿、越國第一,如今瘋瘋癲癲已這麼些年。


  最初還有人抱有希望,認為高政肯定有辦法,認為革蜚能夠創造奇迹,自蒙昧中歸來。悄無聲息的四年過去后,也漸漸不再有人提及。


  越國雖然相較於楚國來說不算大,但也廣有江河,人口繁多,代代有新人。


  雖則白玉瑕棄國而去,革蜚瘋瘋癲癲,越國也不是就沒有年輕人了。


  今相的侄子龔天涯,自小也有神童美譽,如今正在暮鼓書院進修,劍指下屆黃河之會呢。


  當然,白玉瑕和革蜚這樣的人,曾為國之天驕,現在本該是國家柱石,將來接替高政、龔知良這些人的位置,輔政為國,撐起國勢。


  如今卻是斷了一代,殊為可嘆。


  現在的越國民間,就有這樣一種議論——說白玉瑕被逼走,革蜚瘋瘋癲癲,背後都是楚人的陰謀。是楚人見不得越國的人才。


  當然,越國的公卿是絕不會同意這個說法的。楚越和睦,乃有隕仙林之安寧,楚越友鄰,是千年的情誼。楚國豈會不盼著越國好呢?


  越國對楚國也是十分親善,「事以為長兄」。屈仲吾來越國抓人,越國直接把三分香氣樓的餘孽捆好了送上。屈真人順便看看風景,所過之處是張燈結綵。


  這幾天錢塘江漲潮,越相龔知良還寫信請楚國公卿觀潮呢。


  楚越友誼長存呵,唯獨山河不言。


  文景琇在後山獨坐,審視了一天一夜的棋局。


  革蜚也通過雙手捲起的狹口,看了一天一夜的天空。


  高政的兩個弟子,有不同的安靜。


  不言不語,誰分痴愚?

  在文景琇以指按棋的那一刻,院中的革蜚,驟然雙眸轉白,又變為全黑,最後復為渾濁,仍然是痴獃樣子。


  他咧開嘴,口水在嘴角流下來。


  ……


  ……


  偌大的河谷平原,被秋風一掠而過。


  姜望繼續西行。


  他是心堅如鐵的男子,從來都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現在的虞淵,正是好戰場,該當他姜真人大展拳腳。虞淵長城是怎樣雄壯,當親眼見證。斬異族十八真的豪言,是必然會實現的承諾。還剩下……


  轟!

  長空折返一道青虹,把荒翳的河谷匆促分割,將流雲切做漂泊的飛絮。


  姜真人的身法是這樣驚人,當他回到度厄峰的時候,山上的楚軍還未回過神來。


  「我找左光殊!」


  開口說話之後,姜閣員的姿態已經很平靜,他撣了撣衣角上不曾有的灰塵:「左光殊將軍現在是否有暇?我有事找他,麻煩通傳。」


  左光殊很快就從南斗秘境里出來。


  左手拿著一疊厚厚的軍報,右手拿著一支毛筆,毫尖墨汁猶滴:「大哥,何事去而又返,如此匆忙?」


  姜望一抬下巴:「進去說。」


  「行,你跟著我。伍帥已下令封鎖此境,任何人進出都需報備,驗傳複雜——」左光殊一邊帶路一邊道:「你跟著我走就行了。」


  兩人飛進南斗秘境,神霄鳳凰旗高高飄揚,新的秩序已經被紀律嚴明的楚軍所確立。姜望隨口關心:「怎麼樣,在戰場上還習慣嗎?」


  左光殊情緒難言地看了他一眼,舉起手中的軍報和毛筆:「快別繞了。我這邊還在清點軍資,屈將軍那裡等著要對賬呢!」


  姜望問:「你文韜武略,將帥之才,就做這個嗎?」


  「不然呢?」左光殊反問:「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後勤穩妥,乃軍中第一功!屈將軍信任我,才讓我做這個——大哥,伱要是沒什麼事情,就先去虞淵,我這邊還忙著呢。」


  姜望遂道:「上次你跟我說的那個昧月,還記得嗎?」


  「記得啊,怎麼了?」


  「你見過她嗎?」


  「見過啊。」左光殊點點頭。


  「她長什麼樣子?」姜望問。


  左光殊表情古怪:「人都死了,還看啊?」


  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


  「……帶我去看看。」姜望抬頭看了看天色,輕抿了一下唇,緩聲道:「不打擾你的公務吧?」


  左光殊瞬間沒了玩笑的心思,搖了搖頭。


  「那……帶路?」姜望看著他,笑了一下:「走啊,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左光殊把軍報和毛筆隨手收起,老老實實地前面帶路。


  此次楚軍討伐南斗殿,超凡修士的屍體,都專門堆放。南斗殿眾多修士的名冊,是要一個個對上的,無論是殺是囚,一個都不能少。


  就連楚軍的屍體,也沒有當場運走,而是要一一驗證過身份,再送回楚境。以防魚目混珠,借屍還魂。


  所有的屍體都運到了七殺星,這裡安靜、冷清,驚擾不到誰。


  跟著左光殊飛落此地,姜望最大的感受是孤寂。


  奇峰兀立,怪石嶙峋。山海寂寞,荒灘萬里。


  這就是易勝鋒奪得登仙美夢后,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偌大一顆星球,只生活著他和陸霜河兩個人,連個僕役都沒有。


  只在山頂建有一座殿堂。


  七殺殿本身,亦是冷冰冰的,沒有半點人氣。完全看不到有人在這裡生活過的痕迹。


  或許有那麼一點例外——殿前巨大的廊柱上,有一些斑駁的划痕。明顯是孩童的塗鴉之作,沒什麼力氣,刻痕也不深。亂七八糟的線條,沒有具體的意義。


  從歲痕來判斷,應該是易勝鋒小時候的「作品」。


  想象一下吧,一個年幼的稚子,獨自坐在寂冷的大殿中。沒人跟他說話,沒人陪他玩耍。他的人生只有劍,只有他自己「爭」來的仙途。


  他或許擁有天生的冷酷,可畢竟還小,定然也會有恐懼、寂寞、無聊的時候。


  他會怎麼打發呢。


  會不會想起在鳳溪邊上的童年?

  在廊柱的最底下,有一大片削掉的空白。


  大概年幼的易勝鋒,曾經在這裡刻寫過一點什麼,但是後來全都被刮掉了——寫著什麼呢?


  姜望掠過眸光,不去猜想。


  逝者已矣。恩仇都成昨。


  當他想到「逝者已矣」這個詞語,他又不自覺地按住了劍柄。


  當左光殊在前面輕聲說「到了」。


  他才驚覺過來,改按為撫,彷彿安撫自己那顆堅定如一的道心。


  駐守七殺星的楚軍士卒並不多,大概受這顆星球氣氛的影響,也都很緘默。


  左光殊有足夠的許可權,倒不必多說什麼,推開眼前這扇門——南斗殿之外的超凡修士的屍體,便在此間。


  有一些因為各種理由出現在南斗秘境的修士,都因為同樣的理由躺在這裡。當然,多是三分香氣樓的修士。


  無論生前是怎樣的人,如何芳華,凋落之後都是一樣的寂寞。


  「還要看嗎?」左光殊問。


  「啊?」姜望下意識地理了一下衣襟。才道:「自然。要的。我們進去看看。我有一點好奇,對。」


  左光殊抬起手,幫他調整了一下發冠。輕聲道:「哥,對不起,我事先不知道你們認識——」


  「沒有,沒有!」姜望輕撫左光殊的後背,安慰他:「你做你該做的事情,沒有什麼對不起的,你是大楚小公爺,你要對得起楚國。我——不認識。我應該是不認識的。就是突然有些好奇,心香第一,你不好奇嗎?」


  左光殊遂不言語,推門入殿。


  殿中用屏風簡單地隔開了幾個區域,他們來到右邊靠牆的區域里。


  此處陳列屍體十七具,屍體下簡單地墊著一張草席,屍體上蓋著一層白布。這些死者,都是三分香氣樓的人。


  所有的信息,姜望本可以一目盡得,但不知為什麼,他不願意看得太清楚。所以是一具具地數。


  十七名三分香氣樓的修士,因為與南斗殿的合作,死在了南斗秘境里。


  左光殊帶路,徑直走到了最前面。


  這具屍體在最前面單獨擺放,意味著她的地位最高,最有價值,也最能計功。


  「就是這一具了。」左光殊說。


  他伸手準備去掀布,但這隻手被姜望捉住。


  「我來吧。」姜望說。


  「……好。」左光殊默默地站到一邊。想了想,又往外走,留一個獨處的空間。


  「還是你來吧。」姜望又說。


  左光殊於是又走了回來。


  「哥,這個人很重要嗎?」左光殊道:「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如果早知道,我可以想辦法——」


  「讓我看看。」姜望道。


  左光殊不說話了,慢慢地蹲了下來,掀開那張白布。


  有那麼一個瞬間,姜望很想閉上眼睛,但他卻定定地看著——


  他看到了一張足夠漂亮,但絕對陌生的臉。


  「她就是昧月嗎?」姜望問。


  「是啊。她就是昧月,我和舜華姐姐一起,在早些時候見過。」左光殊心中有些奇怪,他發現昧月這個女人,活著和死去雖是同一張臉,但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


  或許是那雙眼睛的緣故?


  當那雙眼睛睜開的時候,秋波流轉,映紅含煙,平添十二分的風情。如今雙眸緊閉,生機盡去,仍然算得美人,卻很難配得上心香第一了。


  大楚小公爺乖巧地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看著姜望:「你沒見過嗎?」


  姜望輕輕吁出一口氣:「是啊,第一次見。」


  左光殊也不自覺地長舒一口氣:「我還以為是你認識的——人呢!嚇得我!」


  姜望索性也在他旁邊蹲下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路上碰到一個腦子不好的女人,跟我說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話。我可能是聽岔了,我也以為這個昧月是我認識的人。呵!」


  他笑了笑:「其實想想也不可能。」


  洗月庵的玉真女尼,怎麼可能跟三分香氣樓有關?


  姜真人平靜下來,一念萬識,他仔細地看了看三分香氣樓這個昧月的臉。


  確實沒有尋到熟悉的輪廓。


  唯獨是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緊閉著,也看不出什麼來。


  他伸手把白布給人家蓋上了。


  不管怎麼說,死者為大。


  他們兩個蹲在這裡看人家的屍體,多少是不太禮貌的。


  左光殊歪過頭來看著大哥:「你誤以為的那個人,一定很重要吧。」


  姜望就這樣蹲在那裡,很認真地想了一陣。最後道:「應該也談不上很重要吧。但確實是有些債沒有還清。」


  「誰欠誰?」左光殊問。


  「都欠一點。」姜望說。


  他頓了頓,又嘆道:「不止一點。」


  左光殊十分好奇:「那這個人——」


  「好了!」姜望拍了拍他的後腦勺:「你不是還有軍務在身嗎?趕緊忙去!別讓屈將軍久等,再治你個貽誤軍機之罪!」


  「我會怕這個?你是不知道我的地位!我主要是給伍帥一個面子。」左光殊冷笑著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便腳步匆匆地往外走。


  「光殊。」姜望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來,有些猶豫,但也畢竟是認真的:「若有一天你領兵遇到一個叫『妙玉』的女人,麻煩你饒她一次。我欠她的命。」


  左光殊擺了擺手,便衝出殿外,也不知有沒有聽見。


  晚八點有。


  ……


  【感謝書友「廟遇妙玉」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717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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