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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南國秋草生,北國朔風烈

  回荊國的路上,中山燕文稍稍放緩了速度。


  中山渭孫此次強證洞真失敗,雖有他回護及時,卻也得養上許久。肉體上的傷勢倒是其次,心結能否打開,才是重點。


  能做的事情他都已經做了。


  終歸洞真之境,只可自求。


  倘若洞真能他證,那霸國皇室,應當輝煌永駐。


  只不知人生這一課,中山家的年輕人,能學到多少呢?


  中山渭孫攥著那支裝著好友骨灰的玉瓶,緊抿著唇,彷彿會永遠緘默下去。


  南國秋草生,北國朔風烈。


  當荊國的烈風打到眉上,斂去魔甲的中山燕文面無表情。驕傲了一輩子的他,不願表現自己的失望。


  沉默了一路的中山渭孫,卻在這個時候開口:「南斗殿戰事有問題?安國公是不是在掩飾什麼?」


  中山燕文臉上的僵硬終於緩了幾分:「何以見得?」


  「他願意讓您見證戰事,但不願意真的讓您見證。」中山渭孫說。


  「衍道盡量不在人前出手,避免根本道則被窺見,這本是常事。」中山燕文放開了手,讓他自己飛,語氣平靜:「惡面軍乃楚國六師之一,楚國最前沿的戰法、軍陣不願暴露,也是人之常情。」


  「話是這麼說。但楚國滅南斗,是做好了為天下關注的準備的,甚至他們圍而不剿的姿態,就一直在宣示,他們要聚焦天下目光,耀武顯威。」中山渭孫的狀態很狼狽,但思忖很認真:「我總覺得他們的目的不僅如此。」


  「說下去。」


  「中央帝國什麼都要瞧一瞧,管一管,希望像以前一樣,把一切都捏在掌心,儘管他們已經做不到。咱們現階段卻只能專註自己。楚國有什麼想法,南斗殿如何掙扎,都跟咱們沒有關係。所以您決定離開。」


  「是我決定離開么?」


  「是我。」中山渭孫舉起手中的玉瓶:「我接受了事實。」


  「什麼事實?」


  「我接受龍伯機已死;接受我苦功無獲;接受我的無能,以至徒為笑柄;接受我的莽撞,以至於祖父受我拖累;接受——」


  「你文章向來作得很好,但我不想聽這些。」中山燕文抬手打斷:「回去寫一封策論,就以楚國滅南斗殿為考題。」


  中山渭孫略略低頭:「好。」


  他出生的那一年他的父親就死了,他母親也沒有熬過第二年的春天。從小他就是爺爺帶大,練兵也好,演武也好,爺爺做什麼都帶著他。從小他們就是這樣相處,中山燕文隨時隨地會出題,中山渭孫隨時隨地來答題。答對了什麼都可以有,答錯了拳腳伺候。


  爺孫自此無言,徑回鷹揚府,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好像這只是尋常的一個假期,他們只是出去秋遊。


  但在飛進鷹揚府之前,中山渭孫終還是道:「爺爺,我錯了。」


  「後悔去救龍伯機?」中山燕文問道。


  「我後悔自己沒有想清楚。後悔自己做得很糟糕。」中山渭孫道:「人不應該為自己的選擇後悔,我後悔我沒有想明白,我在選擇什麼。」


  中山燕文道:「希望你是真的明白。而不是欺騙自己。我不怕你騙我,渭孫,終究是你來面對你的人生。」


  中山渭孫道:「——爺爺。或許我也是你錯誤的選擇。」


  中山燕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中山燕文能夠承擔得起自己的錯誤,你可以嗎?」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到。」中山渭孫攥著玉瓶,撐開疲憊的眼睛:「但我不想再有這樣後悔的時刻。我也不想再讓您失望了,爺爺。」


  中山燕文看著他:「我一直教你如何正確的面對世界,但人生不是只有正確可言。你做了實在愚蠢的決定。可你是我中山燕文的孫子。」


  爺孫倆一前一後,飛進鷹揚府。


  那立於府治高台、垂掛在桿頭的黑色旗幟,一俟朔風鼓來,頃刻飄揚在空。


  ……


  ……


  茫茫無邊的黑色,是不可企及的盡處。


  南斗秘境形似宇宙,空闊無垠——當然不是真無限,但它的盡處,也非等閑之輩能探索。


  由六真所鎮的六顆巨大星辰,是此間主體。


  古往今來有許多凡人在這些星辰上繁衍生息,終其一生,視此為「現世」,不知自己生活在秘境里。


  其中格外秀出者,得到仙人指路,方有可能歸入南斗門牆,超凡脫俗,看到秘境之外的世界,明了何為「現世」。


  南斗殿並不真正與凡人接觸,但南斗弟子偶爾也會行走其間,出世入世。


  如此般種種「神跡」,便造就了此間南斗仙神的傳說。


  這些星辰上的人們並不知道,星辰也有壽命,高高在上的南斗仙神,有一天也會隕落。


  南斗殿在秘境里繁衍這麼多百姓,享其人氣,受其供養,當然不會愚蠢到不給他們躍升機會。


  但南斗殿如今的真傳弟子,真正出自這些星辰上的,少之又少。


  蓋因相較於位在諸天萬界中心的現世百姓,星辰百姓有先天的不足。


  就像諸天萬界里的浮陸百姓,就像遠古時代「穀雨計劃」里播撒諸天的人族火種一般。在漫長的時光之後,縱使同根同源,也不再同枝同葉。


  生活在皇都和生活在邊郡的百姓,出生就有了不同。


  不同世界之間的原生差距,則更為巨大,也更為根本。


  最直觀的就是神祇。


  同樣是【尊神】位階,在【陽神】之上。幽冥神祇只在幽冥世界具備超脫偉力,現世神祇,卻能諸界恆一,永恆不滅。幽冥世界還是一個大世界,不是普通的小世界可比。


  很多小世界的力量層次都很低。


  南斗秘境這樣的地方,若非依附於現世,植根於歷史,連比較的資格都沒有。


  「南斗殿有長達六萬年的歷史,是諸聖時代傳承下來的古老道統。與暮鼓書院在同一個時期,比血河宗更悠久。」


  「在這漫長的六萬年時間裡,從來沒有哪個星辰百姓成真。我們在超凡路上,是一視同仁。但無論怎麼培養,給予多少資源。他們最多成就南斗秘境里的『神而明之』,與南斗締約,成為南斗星神。這幾乎是不可破除的極限,甚至就連這些做不到與現世締約的南斗星神,都極為罕見。很多年才能出一個。」


  「唯一的那個例外,叫做陸霜河。」


  「他還在創造歷史。」


  司命殿中,有個聲音在這樣說。


  說話的人負手站在殿門中間,仰看於外,混淆在天光之中,也任天光投下單獨的倒影,始終不曾回頭。


  人的倒影在地磚上被拉扯得很孤峭,影子的盡頭,是一隻很有些年頭的蒲團。


  司命真人符昭范,就跪坐在這隻蒲團上,面對著大殿正中供奉的那尊司命星君像,他表情肅穆,也未回頭。


  所以在這高闊威嚴的大殿里,殿門中間負手而立的人,和殿中垂手跪坐的人,其實彼此背對。


  連接他們的,是一道影子。


  符昭范沒有說話,他現在只是聽著。


  今時今日,在這南斗秘境里,能夠讓他「聽著」的人,自然只有一個——當代南斗殿之主,承繼祖師六萬年道統的長生君。


  長生君的冕服十分模糊,他彷彿陷在光的河流。


  在這種永遠也不能被真切看到的狀態里,他繼續說道:「所以我對他,有最大的耐心。我甚至允許他不走南斗星途,行他自己的道路。他天生是一個會走險路,且能走得很好的人。他極情於道,因而能斬碎所有錮鎖,突破不可能。」


  符昭范終於道:「他亦天生是一個懂得放棄,也絕不在乎的人。」


  「誰不是呢?」長生君語氣莫名:「誰往前走,不需要放棄一點什麼。誰走到這一步,什麼沒有放棄?」


  「所以你不應該感到意外。」符昭范淡聲說道:「如果他的道在這裡,他不會惜死,他會比你我都執著。但南斗殿不能承載他的道,自然會被他毫不留情地放棄——至於任秋離,她在很多年前,就不願再看天機。我想她也累了。」


  「我不意外。」長生君的聲音唏噓:「漫長的生命,就是由無數的意外組成。」


  「祖師當年創造南斗殿,開長生道統,求永恆不滅。後來他死得很倉促。」


  「我南斗殿至高秘法,歷代修撰,欲成南斗六星君,永握長生,永恆耀世。這明明是一條看得到希望、而且也切實在前進的道路,但走了六萬年,都還在路上。」


  「所謂無主之星,概念根本,我天外苦尋而不能為你們得,南斗殿代代相繼都還未能證。那觀衍的玉衡星君,卻說成便成了。」


  「機緣巧合,造化難測啊!」


  「事與願違,天不遂人。」


  長生君很少有感慨這麼多的時候。


  就像南斗殿也從來沒有被逼迫到現在這種程度。


  符昭范沒有說話,他看著那尊高大神秘的星君塑像。


  按照南斗殿的嫡傳道統,他將循長生古路,執著地走向盡處。他的最高目的,就是成為諸天萬界里真正且唯一的司命星君。把面前的這尊塑像,化為其中一個自我。


  司命、天梁、天機、天同、天相、七殺,只有南斗六星君全部成就,這樣的南斗殿,才能托舉南極長生帝君為超脫。


  六星君尊一帝君,證道永恆不滅的星帝神話。


  但誰都明白,超脫只是一場幻夢。


  萬古以來多少風流人物?風吹雨打皆成泥!


  失敗的何止南斗殿,何止於南斗祖師,何止今日的南斗殿主?


  自帝號被削去,長生君的道就斷了。


  位於遠古星穹那真正的南斗六星,那種規則的具象、概念的集合,六萬年來只是不斷接近,而從未有真正捕捉到——在當今楚國的注視,更不可能。


  原本……身下的這顆司命星辰,會在漫長的歲月里不斷演進,逐漸成為真正司命星辰的概念核心。一代一代司命真人的傳承,都是為此而努力。


  這條路是可行的,可這條路太長了!


  正如長生君所說,漫長生命的組成部分,就是無數的意外。


  道歷重啟,國家體制大興,人道洪流滾滾向前……南斗殿還在苦心求道,執著故我,一轉頭,山外換人間。他們都成了時代的遺民。


  大楚帝國屹立南域,霸國天子卧榻之側,根本容不得所謂的「星帝」。


  在六合天子的偉大宏圖之前,哪怕是長生不死、永恆照耀的星帝神話,也過於單薄了些。楚天子當年手執大楚天子劍,一劍削帝號,長生君的冠冕至今不系旒珠。


  凡至尊冕冠,旒數按典禮輕重和服用者的身份而有區別。


  楚天子以此宣示,長生君「無禮」,亦「無份」。


  這莫大的羞辱,也沉默在時光里了。


  符昭范寂寞地跪坐著。


  殿外的天光,到他的背脊就停止。彷彿脊鋒是一柄劍,剖開這虛偽天光。


  自他的道軀再往前,全都是陰影的範疇,混同於司命殿的暗翳,或許這才是真實的部分。


  現世此刻是長夜,而南斗秘境里是白天。


  南斗秘境已經持續了許多個白天,彷彿如此堂皇,就能肅照魑魅魍魎。


  但人心鬼蜮,豈天光能照透?

  這段時間南斗殿混亂得不成樣子,除了最基礎的前線防禦,其它所有秩序,幾乎全線崩潰。


  維持驕傲需要六萬年,崩潰體統,只需要絕境里的幾十天。


  但凡人類能夠想象得到的醜態,都在這裡發生了。


  南斗殿沒有良善嗎?


  良善也都被異化,不能異化的最先被殺死。


  而總管南斗諸事的他,卻只是坐視。就像他坐視龍伯機的死去。太過刺眼的天光,只能讓人閉上眼睛,不能讓人把一切看得更清楚。


  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但這沒有意義的一切,還要被人作價——作價幾何?

  長生君的聲音道:「時間快到了。」


  「那封信是你安排送的嗎?」符昭范問。


  「順水推舟。」長生君道。


  「其間有什麼手段?」符昭范問。


  長生君道:「什麼手段都沒有意義,伍照昌不會給機會的。」


  「但你還是嘗試了。」


  「總要嘗試一下。」


  符昭范輕輕地嘆息一聲:「是啊。總要嘗試一下。」


  這就是答案。


  殿中一時沒有聲音。


  符昭范又問:「天梁和天相都走了嗎?」


  長生君語氣莫名:「不會有人記得他們叫什麼名字了。」


  「那麼,我的時候也到了。」符昭范拔出自己的佩劍,雙手倒持,抵住心口,抬起頭來,眼睛瞧著那尊永無可能實現的司命星君塑像,慢慢地歸劍……入心。


  當世真人沒有那麼容易死去,所以他是決絕地在做這件事情。他審慎地把握著力量,壓制求生的本能,他的劍,灌輸解道湮魂的銳意。先消道,再消力,最後消命。


  血肉、骨骼、魂魄,都只是過程里的一部分。


  最傳統、最符合南斗正統道統,「符於昭范」的南斗殿當代司命真人,在司命殿里溘然長逝。


  他的身前是司命殿的陰影,他的身後是南斗秘境的天光。他的死亡很緩慢,沒有浪費一丁點力量,而這個過程,安靜得沒有一絲雜音。


  長生君的背影在天光里,長生君的輪廓看不清。


  而後殿門緩緩關閉。


  關於司命殿的一切,都關在司命殿里了。


  五千五百字的番外已經寫完交上去了。要是能算加更就好了。O,O

  ……


  【感謝書友「20231117222106470」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716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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