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8章 此路不通
第2148章 此路不通
「苦覺何以罪天下?」
「苦覺如何至此?」
此刻姜望無法問苦覺為什麼死去了。
他只好問,苦覺為什麼不被尊重。
苦覺玩世不恭,苦覺沒有半點高人風度。
苦覺總在塵埃里打滾。
苦覺總是賤兮兮的沒個模樣。
但這些,都不該是他被輕蔑對待的理由。
他可是得享真逍遙的當世真人啊,他是與懸空寺當代方丈同輩的高僧,當年與他一起修行的,論佛法、論修為,有幾人能與他並論?
然而他在懸空寺,幾乎是「查無此人」。就連山腳下的信民,都不知世間有苦覺。
這世上有視眾生如螻蟻的真人,有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真人,卻容不下一個遊戲人間的真人么?
以前姜望總覺得,無論被怎麼對待,那都是苦覺自己的事情,苦覺自有他與世界相處的方式,苦覺可不會被人欺負。但現在……他再也不能跳起腳來罵人了。
姜望能做什麼呢?
在屢次寄信無回應的時候,他多次來懸空寺,通名求見,每次得到的,都是苦覺雲遊的消息。
在擔心苦覺安危的時候,他溫和守禮,恭謹拜門——「請告知我苦覺前輩在哪裡。」
在成為太虛閣員的第一時間,他就來到懸空寺,閣員拜山,得到了苦覺的信。
現在……他希望這個世界,給予苦覺應有的尊重。
為此他可以挑戰所有人。
他不是要與懸空寺為敵。
他只是作為一個弟子,一個晚輩,一個如徒如子的存在,替自己那從未喊出口的「師父」,去爭一口氣,爭一個名。
因為苦覺已不能自己爭得。
此身未入空門,但三寶山,是空門裡的家。
暴躁的苦病真人沒有立即打出來,也沒有別的真人再出現。周圍的僧侶,自然也沒誰去叫人。
人們看著名滿天下的姜望在這佛門聖地按劍,看到的不是憤怒又或驕狂,而是滿溢了無法靜藏的悲傷。
這個人,太難過了。
冷麵的苦諦真人沒有勃然大怒,他靜默在那裡。嚴肅得如刀刻般的表情里,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沉默。
或許他也有很多的話想說吧!
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講。
而後山門之中,有一聲愁苦的嘆息,幽幽響起了:「既是為苦覺而來,又哪裡有什麼關卡讓你過?姜施主,請入山門。」
苦諦於是側身。
姜望盡量讓自己燦爛,但只做得到面無表情。
他直脊挺身,昂首按劍,大步而行,他代表三寶山在這佛門聖地龍行虎步。
富貴不還鄉,發達不顯聖,對老和尚來說,該有多麼遺憾。
三寶山的凈深。
今日……衣錦!
在眾僧侶複雜的目光中,他緊隨觀世院首座之後,踏進這佛門聖地開在現世的山門,走進懸空禪境。
那巍峨的懸空巨寺、寶光隱隱的塔林、跨越萬古的梵唱……全都不能吸引姜望的注意。
他默默地往前走。
苦諦也默默地在前方帶路。
沉默是古寺的回聲。
再長的路,都有盡頭,走了再長時間,也無法定住心弦。
可他莫名地希望,路更長一些。
他寧願一直走不到盡頭。
姜青羊身先士卒,姜武安勇冠三軍,姜閣老擔責天下,姜望他……不能勇敢地面對結局。
但他終於來到懸空寺方丈的靜室外。
房門也被苦諦無聲地推開。
姜望往前走。
苦命大師坐在一張長案后。
案上只有香爐一座,檀香三根。
青煙裊裊,隱約了苦命方丈面上的褶痕。
這位從來滿臉愁苦的胖大和尚,面上此刻沒有愁苦。
今日他無法為蒼生悲。
他只是平靜地坐在那裡,像是已經坐了很多年。
「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但是比我想象的要早一點。」他如此說。
姜望走到他身前,在長案前的蒲團上跪坐下來,與懸空寺的方丈相對,腰桿依然直挺:「便請方丈告知我,這一切是怎樣發生。」
苦命道:「我要從何說起呢?」
他搖了搖頭:「我無法置身事外,說一些看起來客觀的話,我這個遁入空門的和尚,無法不帶情緒地描述——」
他抬起一根胖大的手指,遙遙點在姜望的眉心:「這一切,便請你自己去他的命運里……看一看吧。」
姜望跪坐在香爐前,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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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娘的草鞋墊子爛雞蛋,三寸釘跳到佛爺的膝蓋上!狗日的匡命,你還盪邪統帥。怎麼不把宗德禎盪了!當初他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多少人傾家追隨,要搏一個從龍之功,一群人打生打死好不容易打下了基業,他一扭頭自己跑上了玉京山——和尚都知道,塑成金身,不忘善信。他是上山就忘本,一等一的沒良心,堪稱天下第一邪君1
禪房之中,黃臉老僧半躺在地,一隻腳搭在另一隻腳上,一手摳著腳板,一手時不時捶打地面,給自己助興添威。
嘴裡是破口大罵,幾個時辰了都不停歇。每罵到關鍵,就狠狠砸一下地面,砸出「砰」的一聲混響。
砰!
「宗德禎1
「你個鑽黃泥的老王八,你鑽到你爺爺的褲襠里了!那麼愛吃這個,怎的不去茅坑!幾千歲的老不死,欺負我這個小年輕。還你娘的紫虛定神符,你要一點臉?這麼多年白活了,半點長進都沒有!佛爺要是跟你一般年紀,早超脫了也!你又是國家體制又是玉京山,走什麼都走不通,知羞不知羞1
「別罵了1禪房外響起苦病的聲音,雖是勸解,也洪聲如雷,倒更像是在跟他吵架:「罵多了懸空禪境也擋不住,紫虛真君會聽到的1
「就是要他聽到1黃臉老僧在禪房裡怒氣沖沖:「這個狗娘養的要是聽不到,佛爺不是白罵了嗎?1
苦病道:「你別給山門——」
「閉嘴吧你這病癆鬼!1黃臉老僧無差別咒罵:「佛爺還沒罵到你呢,你以為你就是什麼好東西了?!你師兄被人使用卑鄙手段定住丟回來,你瞎了眼睛啊看不到?你倒是拿刀砍他啊,不是降龍嗎?你降的什麼土蚯蚓?你是大公雞啊?!不跟別人拚命,跑到這裡來勸我,覺著佛爺脾氣好怎麼的?什麼玩意兒!1
苦病嗓門雖大,但是罵不過他,悻悻然閉嘴,轉身就要離去。 但禪房裡的黃臉老僧並不罷休:「放佛爺出去!佛爺數到三,別逼佛爺罵狠的1
「一!二——苦命你這個死胖子!你這肥頭大耳的死胖豬!老子知道你在聽,別給我裝死!一天到晚聽牆角,事到臨頭不吭聲,你配當這個方丈嗎?你配嗎?苦性不死,輪得到你?死胖子!站出來!你再不出來,我就罵你師父了1
苦命愁苦的聲音幽幽響起:「我師父不也是你師父嗎?」
黃臉老僧指天罵地:「好啊你這欺師滅祖的東西!罵咱師父你都不在乎了1
苦命不吭聲。
「世尊1黃臉老僧又高聲:「世尊也不是個什麼——」
「住嘴1苦命胖大的身形一下子撞進禪房裡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瘋了1
一臉病瘦的苦並非常嚴肅的苦諦,也都踏進禪房裡,嚴厲地看著他。
他們這一輩師兄弟,還活著的,算是齊聚了。
誰也沒有想到,黃臉老僧竟敢謗佛!這簡直觸犯了修佛者的底線!
「呵呵呵……」黃臉老僧從地上爬起來,滿臉無所謂,弔兒郎當地道:「佛爺早就瘋了,非止今日,你們是今日才知嗎?1
「我知曉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我們都經歷了這麼多,都知道世事不會盡如人意。即便修成了佛,很多事情也不能改變1苦命長嘆一聲,愁苦的臉上,有些無法掩飾的疲憊:「山門傳承至今,你我都不能夠任性。你不要再胡攪蠻纏。紫虛真君這張符,已經算是警告——到此為止吧1
「那就到此為止。」黃臉老僧,抬起手指,一一指著他們:「苦命,苦病,苦諦。你們聽好——」
他用一種罕見的認真,平靜地說道:「從今天起,我正式脫離懸空寺,我們的師兄弟緣分,就到這裡。」
「你把懸空寺當什麼地方?」苦諦怒道:「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說脫離就脫離,說回歸就回歸?」
「別跟我大小聲1黃臉老僧猛然指著他的鼻子:「沒大沒小!師兄們說話,輪不到你開口1
苦諦瞬間暴怒。
苦命輕嘆一聲:「你是認真的?」
「你們用他的好處,卻又不出手幫他。口口聲聲佛緣善信,遇事就縮頭!算什麼聖地!當我稀罕待在這裡嗎?」苦覺用手指著自己:「我!苦覺!今日脫離懸空寺,永不再回來!此言天地共鑒,諸佛為證1
「滾開1他大步從幾個和尚中間走過,還故意撞了苦諦一下,獨自踏出禪房去。
一位真正脫離懸空寺的當世真人,懸空寺的確沒有再阻止他的理由。
苦命和苦諦都不再說話。
獨是苦病追了幾步,追出懸空禪境,追上雲空:「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凈禮想一想吧1
黃臉老僧道:「凈禮已經長大了,懸空寺的未來都屬於他。他是個命好的。我現在要去救那個命苦的。」
苦病無言以對。
「拿著!佛爺要走了,留點墨寶給徒弟,不許偷看。」黃臉老僧忽而甩了一沓信,砸在他懷裡:「等我家凈禮當了方丈,先叫他撤了你的降龍院首座,沒點眼力見1
然後就這樣罵罵咧咧的……踏空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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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
輕風過長河。
六道身影忽然出現,懸立長河上空。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鶴髮童顏、身形高大的老者,他皺住眉頭:「永鎮山河璽鎮壓了此方,氣息也很難捕捉了。」
「此言不妥。」面容奇古的陳皮道士又開始反駁:「這個『難』,是相較於什麼而言?可有什麼標準?你不能無緣無故就說難,說難也體現不了什麼。」
沒人理會他。
身穿素色道袍的女冠茯苓,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氣息是不好捕捉,但我抓到了庄高羨的——他應該是打算在庄境翻盤,我們不如直接去庄國。」
靖天六友中看起來最年輕貌美,表情也最嚴肅的甘草,搖了搖頭:「對我們,對庄高羨來說,這都是太突然的一件事,本該在幾年後再發生,但對姜望來說,這就是他選擇的時機,為此他也肯定做了很多準備。現在他都已經把庄高羨逼成這樣了,會允許庄高羨逃回庄國嗎?」
白朮踩著一雙木屐,腳踏河波,風度翩翩:「不用著急,從這裡到庄國,就這麼一點路,慢慢跟上去就好。你們難道急著救庄高羨?」
「總要看著點情況,讓局面更符合我們的心情。欸,等等——」中年人模樣的半夏,忽地停下腳步,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我們好像還不能立即跟上去呢1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轟——
有如流星飛墜,天降隕石,一道身影劃破長空,直接砸在了長河水面!
啪!
在高高炸起的水花之中,一身舊僧衣的黃臉老僧,緩緩地站起身來。
草鞋踩在水面上,僧衣泛黃而帶塵,人在水中是一個孤獨的倒影,他的身後空無一人。臉上的表情,卻是得意得很埃
「不好意思了各位——」
他看著對面形象各異的六位真人,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我家徒兒在前方辦大事……不希望被人打擾。」
鶴髮童顏的蒼參老道,脾氣最是不好,見著這攔路的老僧,只問道:「你此來,代表懸空寺嗎?」
上次在兀魘都山脈,就是他和苦覺同行,也算是相較於其他真人,多一分熟悉。
苦覺拍了拍手掌,得意洋洋:「懸空寺算個屁!我已將他們踹開了,從此沒有關係。今天站在這裡的,是『大千世界最上佛,古往今來第一尊』……你苦覺佛爺!佛爺只代表自己!佛爺還不夠嗎?1
他喋喋不休:「爾等要是識趣,現在就乖乖退去,佛爺認得你們,佛爺的拳頭可認不得——勿謂言之不預也1
靖天六友互相看了看。
同樣站在河面上的白朮,笑了笑:「既是只代表你自己……那就再好不過。」
轟!!!
七道身影在長河上方,瞬間撞到了一處!
一觸即分。
苦覺的身影向後飄飛,又落回水面,一雙草鞋已經入水,如此仍然後退百餘丈,激起兩重浪。
雙腳一錯,停在水面。兩道長長的水壑,也因此鼓盪開來,拍向兩岸。
此刻他是一個半弓的姿態,不是佝僂,而是弓拉滿弦。
他一隻手在前方,虛按著河面,好像抓住長河,懸停道身。另一隻手放在身後,好像按住虛空,撐穩自己。
稀疏靈光自此身向外溢,瞬間強烈起來,彷彿靈光無荊
他像是一顆埋在石頭裡的翡翠,在此刻剝開了石衣,終於顯見光彩。
「真可惜礙…」他笑著說:「我那個逆徒,見不著我此刻英姿。難叫他心服口服1
枯眉一揚,僧袍驟然鼓盪,枯瘦的身體里,迸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無窮無盡的靈光,似海嘯山崩,向四面八方鋪開。卻因為永鎮山河璽的鎮封,不見於長河之外。
但何須為人見?
老和尚又不是為人間。
此來,為一人而已。
身是五感,心是七情,意為六想,靈乃三慧,是所謂聞、思、修,受菩提。
身覺,心覺,意覺,靈覺……
他咧開嘴——
「此路,不通1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