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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毋漢公

  龍宮宴源遠流長,論及歷史,要在現世任何一個國家之前。


  甚至人族都還沒有作為一個被重視的整體概念出現,龍宮宴就已經存在了。


  起先其實是一種會盟性質的宴請。


  「龍君置酒,以饗天下,四方之邦,誰敢不至?」


  妖族為現世之主,萬界上尊。龍族乃妖族諸部第一,儼然自視為天上之天,帝上之帝。


  天下萬族,皆洞真方能稱「真」,如真人、真妖、真魔、真王,唯獨是龍族,嫡屬即可稱「真」。這無疑是一種強大的具現。


  所謂「諸天萬界,妖族御之。百種千屬,真龍御之。」這不是狂妄的臆想,而是在某個時期里,龍族真切發出過的宣言。


  直至太古妖皇宙鈞氏的出現,她親手建立起妖族天庭,打破百種千屬之間的隔閡,完成妖族層面的大一統。


  也將龍族唯我獨尊的神話徹底打破。


  此後天庭共主,方為妖族之主。無論龍族還是別的什麼族,都要在天庭的統御之下。


  當然,若是繼任的天庭共主不夠強大,組建的天庭不足以壓服萬世,也免不得諸部動亂。歷史上妖族天庭多次被擊破,就是這種帝權並不穩固的證明。


  宙鈞氏也是有文字所載的遠古時代第一尊真正意義上蓋壓萬古的恐怖強者,打服諸天萬界,按得龍鳳麒麟都低頭。


  其出身種族已不可考,據說為了妖族統一,打破內部的種屬之分,其以無上偉力,抹去了關於他種屬的所有信息。


  她也在事實上成為後來絕大部分妖族都承認的共祖。


  這些都見載於妖族正史《太古經傳》,當然在這些記載里,龍宮宴只是作為宙鈞氏豐功偉績的背景存在。


  而關於龍宮宴的變遷,則可陸續見於龍族的諸多典籍中。


  如《神文水志》里,就記載了上古龍皇元鴻氏召開龍宮宴,嘉賞天下驕才,人族龍族天驕同台較技的盛況。


  在龍族與人族共治現世的時期,人族頂層強者顯然不可能參與會盟性質的宴請。龍宮宴在這個時期,就已經是只面向年輕天驕了。


  龍族的典籍文獻,有兩次大規模的毀壞。一次是在遠古時代,龍族主導了水族的獨立,分裂於妖族之外,迎來了妖族天庭的無情鎮壓。一次是在中古時代,人皇逐龍皇於滄海,龍族的現世典藏,幾乎被焚於一盡。


  《神文水志》算是難得的保存完好的龍族典籍,具有相當的可信度。


  縱觀歷史,可以看到龍宮宴的影響力,是和龍族的影響力息息相關的。


  遠古、上古、中古、近古,龍宮宴的影響力漸漸衰落,一如龍族的地位變遷。在道歷新啟之後,天下水族不朝龍宮、而人族天驕也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拒絕赴宴的情況……直至後來停辦。


  但說起天下第一宴,始終只有龍宮宴能享此盛名。


  再沒有哪個宴席,能有龍宮宴這樣的影響力。再沒有哪個宴席,能有龍宮宴這般輝煌且久遠的歷史。


  對於現在的海族來說,龍宮正朔在東海,龍宮宴應該只有當代龍皇才有資格開啟。


  然而坐鎮祖河的現世唯一真龍,長河龍宮之主,其名敖舒意。龍宮宴的一應傳承,還真只有長河龍宮裡有。


  森海老龍再怎麼作為滄海龍族,對長河龍君深惡痛絕,也必須要承認長河龍君的強大,遠非他能比擬。背地裡罵得再大聲,當面也是跪姿都不敢不標準。


  他真的不想以一個被鎖在人族天驕星樓底座的囚徒姿態,去接受長河龍君的審視。除非姜望去龍宮宴不出手,又或出手不動星樓……但這又怎麼可能?


  然而姜望確然沒有拒絕赴宴的理由,只道了聲:「我真要去。」


  森海老龍道:「如果你一定要去,我跟你講的這些心裡話,你不會跟水君陛下講吧?」


  姜望意味深長地道:「那要看你希不希望。」


  「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森海老龍說。


  姜望無可無不可:「當然。」


  森海老龍想了想:「再聊聊長河龍君的實力?」


  姜望微微一笑:「我很樂意聽。」


  「在我出生的年代,敖舒意就已經沒有再公開出過手,他具體到了什麼層次,我不得而知。不過我在典籍里看到過一段記述——」森海老龍道:「在人龍戰爭發生之前,狴犴殿下曾對敖舒意公開喊話,要將其刑而殺之。最後在中古龍皇的干預下,此事不了了之。敖舒意至少是能夠被狴犴殿下放在眼裡的。」


  狴犴是中古龍皇羲渾氏的第七子,主持水族刑獄,是中古時代頂級的實權角色。


  這樣顯赫的存在,在已經撕破臉的情況下,都沒能把敖舒意弄死。可見敖舒意的不凡,至少保命的本事很可觀。


  姜望琢磨了一陣,說道:「你對長河龍君這麼有研究,我且問你——倘若我不小心得罪了他,別管是因為什麼,你覺得他如果要對我出手,會使什麼法子?」


  庄高羨遣使赴長河龍宮在先,敖舒意重啟龍宮宴送來請帖在後,由不得姜望不多想。


  尤其他是知曉庄高羨身上有水族血脈的,以庄高羨之城府、杜如晦之謀略,指不定就能想到什麼辦法說服長河龍君。他如果真就這麼問也不問,大大咧咧地就去了龍宮宴,這幾年霸國王侯真就白當了。


  森海老龍這回想了很久,才搖了搖頭:「他不會對你出手。無論你做什麼,都得罪不了他。就算萬一的情況,你真的得罪他了,他也不會把你怎麼樣。他什麼都能忍,他才能成為今天的他。」


  很奇怪,這條老龍這番話竟然給人很誠懇的感受。


  姜望澹澹地道:「如果是因為某種利益關係呢?如果他需要在我和另一個人之間做出選擇?」


  森海老龍表現得非常認真:「統御天下水脈的權力他都放手了,在中古人皇駕崩后也不曾掀起波瀾,還有什麼利益關係能讓他冒險?最多就是觀望罷了。


  「你畢竟是在他的見證下誕生的黃河魁首,是公認的內府境天下第一。他如果就這麼輕易的站位表態,不可能安穩地做這麼多年長河龍君。


  「他可不是一千年兩千年的長河龍君,他在這個位置上度過了中古時代末期,和整個近古時代。他的定力遠非你我所能想象。」


  這老龍對姜望安危的擔心,至少這一刻毫無虛假,他也的確認真地考量過。畢竟姜望沒了,他也沒了。


  姜望微微頷首,表示自己聽進去了:「那這次龍宮宴,我可以放心參加。」


  「至少在宴會期間,你不會有任何問題。」森海老龍說到這裡,轉道:「看來你有一個目前還對付不了的敵人……是那個庄高羨嗎?」


  迎接姜望陡然銳利的眼神,他扯著身上的鎖鏈,以無害的姿態解釋道:「在你引動星樓之力戰鬥時,那些偶然的隻言片語匯聚到一起,也能讓我從中猜到一點什麼。」


  「別瞎猜啊。」姜望看不出情緒的笑了笑。


  「庄高羨不過一小國之君,鄙陋之才。小友你這樣的人物,焉能被這樣的俗夫絆住手腳?」森海老龍很替姜望不值:「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完美洞真之法嗎?」


  姜望當然已經知道,那樣的方法世上並不存在,洞真只可自求。


  但他語帶好奇:「世上真有完美洞真之法嗎」


  森海老龍低沉道:「通常意義上這種方法並不存在。因為每個人的『真』都不同,世上豈有一法,能夠盡善而全真?但有一位偉大存在,相信你並不陌生——母漢公你可知?!」


  母漢公!

  遠古時代幫助燧人氏掀翻了妖族天庭的人皇八賢臣之一!


  所謂人皇八臣,乃是卜廉、倉頡、兵武、母漢公、風后、姞厭倏、軒轅氏,以及被從歷史長河中抹去了姓名的開道氏。已經走到如今層次,有資格洞見歷史真相的姜望,當然對這些先賢都有所了解。


  第一位是「人皇之師,命占之祖」;

  第二位是造字之祖,使普通人亦可述道,讓天下人族的智慧,盡能為族群而用;


  第三位號為「兵祖」,創造了兵陣之術,使凡夫氣血之力,能夠殺伐於超凡法術之間。真正為人族創造了以弱勝強、聚眾勝敵的可能;


  第四位即是母漢公!


  母漢公最大的功績,就是他在有生之年,創造了海量的人族功法,是後世諸多修行流派的源頭。儒祖、法祖都承認在修行道路上受益於他。


  《靜虛想爾集》里記錄了這樣一個說法,據說在遠古時代流傳很廣——「卜廉乃人皇一人師,母漢公是人族萬人師!」


  與這樣一位傳奇人物扯上關係,再不可思議的事情,也能擁有可能。


  這條老龍,真有點東西,不是隨隨便便謅點東西就來騙人的!


  姜望的表情有些驚訝:「你們龍族對我人族的賢者,也有研究嗎?」


  「怎能不研究呢?都被趕到了滄海里,總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而輸。母漢公的偉大,深深折服了我。我還在滄海之時,便以他為目標,想要為海族做出更多貢獻,想成為海族的母漢公……」森海老龍感慨了一番,才轉入他的正題:「母漢公在修行功法上舉世無雙的才華,令他成為人族修行史上源流般的存在。而他留下來的根本功法,可以讓每個人都從中找到自己無限趨近完美的路。」


  換成任何一個人,都不足以有如此的說服力。


  但母漢公這個名字,本身即代表了修行上的無限可能。


  姜望忍不住道:「你掌握了母漢公留下來的根本功法?」


  「我當然沒有!」森海老龍搖頭否認,但又補充道:「不過我知道一個地方,可能會有。不,是一定會有!我捕捉到了母漢公留下來的痕迹。」


  「什麼地方呢?」姜望很捧場。


  「是我遨遊宇宙之時,意外碰到。不過當時走得匆忙,沒有細究。如果你也不忙的話,我們不妨再去一探……」森海老龍愈發的親切慈和:「你是絕世天驕,前數千年,我也是絕世天驕。你我聯手,兼具人龍之長,什麼樣的傳承參不透?等你證道真人,再放我自由,往後宇宙浩渺,你我互為道友,砥礪前行,也算不辜負了我們這幾年的緣分。」


  規劃得挺長遠的!

  「地址在哪裡呢?有沒有星圖?」姜望問。


  老龍說的這些,有鼻子有眼睛,肯定不會完全是虛構。要說不感興趣,那是假的。但要說就這麼蒙頭栽進去,那就是蠢的。


  「現在我肯定不能說清楚星圖地址,相信你能理解。」森海老龍的眼神十分誠懇:「我希望是咱們倆一起去,不是你跟別人去。」


  「我倒也不是不相信你……」姜望話鋒一轉:「這樣,你先給我幾本龍族秘典瞧瞧。」


  森海老龍愣了一下,才道:「我倒也不是不願意給你……不過龍族人族種屬不同,我們的法術,你可能用不上,還說不定會產生衝突,影響你原本的修行。」


  姜望只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就是參考一下而已……你不會沒有誠意吧?」


  「那你下來一下,我面對面的傳給你。」森海老龍道。


  姜望笑意溫和:「你口述就行,我耳力很好,聽得到。」


  「念達不過一瞬,神完意滿。言達過於漫長,且容易失真謬意。」森海老龍道:「我還是念達於你吧。」


  姜望態度堅定:「我享受慢慢咀嚼學問的感覺,不喜歡狼吞虎咽,那樣反失了求道的美感。」


  「唉!」森海老龍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的誠意當然很足。只是在這裡關了太多年,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來什麼功法比較適合你。你容我想想。」


  真有意思,在森海源界一局上千年,在玉衡星樓待三年就湖塗了!


  想想?想著怎麼不著痕迹地在功法里埋刺么?


  姜望倒是無所謂,反正老龍給的功法,他要麼交給觀衍前輩檢查,要麼奉獻給演道台換功,他自己是絕對不會貿然修鍊的。


  「沒事,你慢慢想。今日你對我袒露心扉,我對你也很是信任。」他語氣體貼,忽又問道:「對了!泰永皇主已經戰死,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回滄海了?」


  「這世上可能也只有你會關心這個問題了……別人都只關心我死沒死。」森海老龍有些憂傷地道:「算了,他們傷我太深。那個傷心的地方,我不想再回去了。我倒是覺得啊,跟你在一塊最有意思。說起來母漢公的功法遺留——」


  姜望臉色一變,驀地起身,消失在星樓中。


  只留下一道緊促的聲音在樓里——「臨時有點事情,下次再聊!」


  森海老龍蜷縮在逼仄的囚室,滿腔肺腑之言戛然而止,只得用龍爪敲了敲地面的石板,像一個子女都已遠行、獨自留守鄉下的老頭,略顯蕭索地道:「沒事,你忙。」


  不好騙啊!


  短短几年,這小子是肉眼可見的被這個骯髒世界污染了。


  還是森海源界的原住民淳樸,叫老夫懷念。


  ……


  ……


  白玉京酒樓頂層,「臨時有點事情」的姜某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書桌前,牽引玉衡星力,給觀衍前輩寫一封星光之信。


  事情當然是有的,但並不需要他如此倉促地離開,甚至不影響他先寫一封信——


  「前輩,久疏問候:

  今日於森海老龍處有一得——森海源界的世界縫隙里,或有老龍藏寶,疑似老龍於滄海所盜之天佛寶具。


  您若得空,不妨搜撿一二。若能於您修行有益,望不勝歡欣。


  但需多加註意,老龍姦猾,恐有誤我之嫌,亦未嘗不是以我算您之歹計。


  前輩智慧勝我百倍,然險心惡念難算盡,萬請斟酌再三。


  隨信附上近期修行疑難,以供前輩檢閱。請不吝鞭策,直斥我謬。


  請代為問候小煩婆婆,願她旅途愉快。


  ——小子姜望,於星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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