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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定海

  姜望從來沒有小覷陳治濤,但真箇並肩上了戰場,才能真正知曉,此人為何能在近海群島享有如此崇高的威望。


  雖然在個體的戰力上,他前不及陳澤青、田安平、饒秉章、計昭南,后又被重玄遵和他姜望趕超,甚至於釣海樓內部都有竹碧瓊神臨之時當為首席的呼聲。


  在這之前,季少卿和徐元也一度對他的地位構成威脅。


  他總是沉默的。


  當初被一個招搖撞騙的老騙子假借虎皮,他也是輕描澹寫,不置一詞。


  可是姜望熬殺季少卿,劍壓釣海樓同境時,是他站出來挽救釣海樓弟子的心氣。


  在姜望成為大齊武安侯,勢如雄岳碾天涯的時候,還是他站出來自陳不如,自避一席,用自己的名望,挽救釣海樓的聲勢。


  在姜望陡陷險地、進退兩難之時,也是他展開了狩龍旗。


  他從來不是那種鋒芒畢露的絕世天才,但是他努力,堅韌,可靠。


  往上看並不一定能夠看到他,往後看他總是在那裡。


  這狩龍旗一出,一百零八頭強大海獸加入戰局,擊破伐世軍仍無可能,但保全大軍主力,已是無虞。


  他們在侵入娑婆龍域的時候,本就紮根極穩,是生生推著海族軍陣往裡走。此時有姜望這全場最高武力坐鎮,有一百零八頭不知畏死的海獸能為橫牆,要斬斷敵我雙方的連接並不為難。


  「好!」愈是決定要退,姜望愈是主動向伐世軍進逼、


  一記焰花焚城,送予鰲黃鐘見面禮,一記蒼龍七變,掀起元氣亂流,擾亂海族軍營。


  用目光去捕捉鰲黃鐘的目光,足踏青雲,直迎此獠,有必殺之勢!嘴裡高喝:「不愧架海紫金梁!我欲覆軍殺將,陳兄撐我腰桿!」


  陳治濤掐訣驅動山影連綿般的海獸往前沖,只沉聲道:「武安侯親為鋒失,不曾後顧!陳某雖不才,亦不敢叫你有后憂!」


  他們在這裡上演將相和、袍澤情,展現信任和勇氣。


  鰲黃鐘在那邊怒不可遏:「敢以海主為奴,陳治濤!本王要滅你滿門,夷你九族!」


  他輕鬆駕馭的磅礴兵煞,也鼓盪出幾分洶湧,一如他憤怒的心情。


  此等波折,正是破陣良機。


  說什麼伐世強軍,若被切斷聯繫、斬破軍陣,在他姜望面前也不過待宰雞犬!

  姜望本能地便把握戰機,身如青虹一貫,但卻敏銳地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勁——


  海族向以海主一族自居,堅決同海獸劃分界限,這既是出於智慧生靈的自尊,也是倫理秩序、種族認同的需要。


  在這種情況下,海族強者被捕為獸類、役為奴僕,當然是一件值得憤怒、甚至於癲狂的事情。


  可鰲黃鐘是何等存在?

  海族當代名將!海族年輕一輩軍事才華最顯耀的存在。能夠以烏合之眾抵抗他的大軍,能夠在他姜望的追殺下脫身。


  這樣的存在,會在戰場上情緒失控,會把握不住軍陣、露出破綻嗎?


  心中才覺不對,身形已然移位,凌空一折連轉,果然躲開了伐世軍陣中驟然探出的兵煞之手!


  難以計數的兵煞之手,在空中追逐堵截,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道青虹迴轉。


  足堪驚嘆的敏銳!

  鰲黃鐘也不氣餒,誘捕不成,改為強抓,直接將磅礴兵煞張開,像一張大網覆蓋戰場。


  陳治濤將狩龍旗一卷,正來支援,一百零八頭海獸的力量在空中聚集,隱約形成了一個恐怖的巨靈形象,並且迅速清晰——


  在這個過程中,姜望心裡忽然警鐘大作!

  鐺!

  !


  鐘聲真的響起來了!


  不是心裡的警鐘,是確切在聲音層面擴張的響動。


  但與心裡的警鐘是如此相合,幾乎敲在心臟跳動的節奏上,讓姜望呼吸一滯。


  耳仙人迅速捕獲了聲音來源,清晰地為姜望反饋了目標所在。


  於是乾陽赤童里映出那個高瘦的披甲身影,手握一口小鍾,意態從容地輕輕搖動。


  正是他久尋未得的海族營地主將,驚弦王旗孝謙!

  姜望自欲斬之,可真正的危險已來臨。


  「吼吼吼!」


  身後百獸狂吼!


  陳治濤驅動狩龍旗所顯化的巨靈,在成型的前一刻崩潰了!


  那些被他禁制、為他奴役,長期在他控制下作戰的海獸,在鐘聲響起的一瞬間,渾噩的眼眸頓轉清明!


  它們恢復成一個個海族戰將、統帥,甚至於那個曾經被陳治濤擊敗生擒的惡魂王!

  陳治濤的獨門禁制,失效了!


  本來作為後盾的一百零八頭海獸,頃刻轉為海族的伏兵!


  陳治濤臉色煞白,目眥欲裂,浮在空中的身形根本不穩,在這一刻連神魂都動搖了!他的自信、他的驕傲、他的責任感,碎了一地!

  他想到的不是此刻他個人的安危,而是整個近海的局勢。


  如果說……


  如果說他陳治濤創造出來的禁制之術,根本不能夠真正控制海獸,那麼現如今遍布整個近海群島的護島海獸,是多麼大的禍端!多麼大的威脅!

  他希望……他多麼希望,這只是旗孝謙的強大手段,他寧可相信是旗孝謙在禁制之術上的造詣遠勝於他,是旗孝謙臨場破解了他的禁制。


  他寧可就這樣戰死在對手全方位的壓制之下。


  可旗孝謙已悠悠地說道:「這個呢,叫做海魂鍾。倒也沒有什麼別的作用。只不過是皋皆陛下在海主本相演進到神魂層面的過程里,上了一把替靈鎖,用以承受那些外來的禁制……」


  這位第二次來到惑世的海族年輕將領,輕輕搖了搖手裡的小鍾:「它只是一枚鑰匙罷了。現在,鎖打開了。」


  陳治濤仰頭一口鮮血噴出來!

  果然是他中計了!

  這一局從道歷三九一九年,海族海主本相剛剛開始向神魂層面演化的那段時間,就已經布下。


  沉都真君藉助海族帶來的這種壓力,趁機組建鎮海盟。


  他這個釣海樓大弟子,也趁機展現他在禁制之術上無與倫比的才華,第一時間就針對性地開發出全新禁制,無償分享給所有海民,邀買人心,廣傳聲望。全方位展現釣海樓的現在和未來,以對抗決明島越來越強的壓迫力。


  可根本是皋皆在配合他,是皋皆容許他成功!

  釣海樓的樓主、長老,全都沒有看出問題來。鎮海盟的所有強者,近海群島上的所有修士,全都沒有看出問題來。


  固然是因為皋皆手段高超,其中又有沒有近海修士對他陳治濤的信任呢?

  釣海樓的師長們相信他,一眾海島修士相信釣海樓,他的禁制之術傳遍近海。


  枉他自負禁制大師、有自此窺道之才,卻在自己最驕傲的領域,被皋皆玩弄於鼓掌之間,人為地製造了一個這麼大的疏漏。


  他陳治濤,是天下罪人,死不足惜!

  ……


  卻說海魂鍾一響,皋皆所布置的替靈鎖已經打開。那一百零八名被奴役的海族裡,惡魂王第一個獲得自由!

  自來兩軍交戰,生死有命。他被陳治濤擊敗,也沒什麼別的話可說。但被囚禁在近海,形如豬狗、為奴為仆的日日夜夜,是他永世無法抹去的屈辱!


  在神魂解脫的第一時間,他仰天怒吼,那形如巨型章魚的神魂本相,幾乎「膨脹」出他的本軀……


  尖聲狂嘯!


  澎湃如怒海的神魂之力,如海嘯般席捲了神魂世界!

  恐怖的神魂殺意,近乎無差別地蔓延。


  兩個靠近他身邊的海族戰士,當場七竅流血,頹然墜落。


  在他和陳治濤之間的飛雲樓船,幾乎瞬間撐起了防禦光罩,可也已經有數十名甲士,倒在了甲板上。


  嗡!

  正在瘋狂釋放殺意、誓要盡洗前辱的惡魂王,彷佛聽到神魂深處共鳴的一聲嗡響。


  他在神魂的世界里驚恐抬頭,只看到一座古老尊貴的石門,從那不可測不可知的威嚴之中誕生,當場鎮住他的神魂本相。


  他欲要掙扎,卻只看到一隻五光十色的大手,鋪滿了他的視野,將他的神魂本相捏住……彭!他的宇宙消失在這一聲炸響里。


  可憐惡魂王,才得自由,又失性命!


  姜望自那伐世軍的兵鋒前逃回,也果斷放棄了強殺旗孝謙的念頭,回身數步,一把抓住了失魂落魄的陳治濤,瞬殺惡魂王,同時發出軍令:「全速轉左,不得回頭!」


  他的神魂之力更成洪鐘大呂,響徹陳治濤之心:「並肩殺敵一場,我不給你鼓勵,只給你選擇——死在這裡,或者挽救你所犯下的錯誤!」


  超卓的戰場視野,讓姜望第一時間做出最正確的反應。殺敵、救人、指揮。


  可無論旗孝謙又或鰲黃鐘,都是名將之姿,怎肯讓到手的獵物脫身?


  旗孝謙麾下那依託陣地步步後撤、退而不潰的海族大軍,在這一刻混成整體,好似病虎翻身!以難以描述的兇惡和敏捷,鼓盪兵煞似濃雲一樣掩來。


  那飛雲樓船巍峨如山嶽,防禦驚人,倒是擋下了第一波攻勢。釣海樓的那艘釣龍舟,卻是瞬間被撕碎!


  百名內府修士展現了良好的戰鬥素養,在舟毀的同時還結成殺陣,躍出飛舟外,向飛雲樓船逃遁——卻被一隻兵煞結成的巨爪拍下,天河倒灌般的磅礴兵煞瞬間將其吞沒!


  足足百名內府境的修士,整個近海群島絕對的精銳,被淹沒的時候竟然沒有聲息。


  陳治濤的世界是靜默的!


  也是黑白沒有色彩。


  他彷佛什麼也不能夠再接受,他也的確無法再承受什麼了。


  只有姜望神魂力量結成的聲音,強硬地轟開他的自閉,砸在他的心裡,一個字一個字,字字逾萬斤!

  他的心彷佛就這樣被重鎚錘擊,如是才在劇痛中感受到一絲絲生命。


  他感受到自己的后脖領被提著,所有的風都往後走。


  狂飆的劍氣幾乎將視野里的一切都塗抹成雪白。


  他看到姜望以萬山無阻的孤勇,獨劍對抗萬軍。


  他終於聽清楚了那個選擇——


  死在這裡!或者挽救你所犯下的錯誤!

  還有機會……挽救嗎?


  「啊!」陳治濤以一種痛苦的、悲愴的聲音,於此狂吼一聲,海藍色的道服鼓盪起來,長發像海草一樣炸開。


  神通,定海!


  在此神通之前,敵方所有的攻勢,都要暫停!暫停的時間,取決於敵我雙方的力量。


  陳治濤的整個人,彷佛變成了一團藍色的光源。


  他的氣血道元神魂力量,一切的一切,都化作無盡的藍色的光,近乎無窮地擴散。


  娑婆龍域是有確定的規則,是有方位、分清濁,有天與地,山與海的。


  此刻天地盡染,放眼望去一片藍。


  那幾乎包圍了飛雲樓船,更已經張開大網要捕獲姜望與陳治濤的滾滾兵煞,在漸染的藍色微光里,停滯了那麼一瞬間。


  陳治濤的眼耳口鼻,不斷地流溢鮮血。


  他的生命氣息急速地衰落。


  可姜望已經帶著他落在甲板上。


  咆孝著的陣開十二速的飛雲樓船,已經撞出一條血路來,以轟雷般的巨大動靜,頭也不回地飛遠!


  並未安全!


  姜望一掌按止了陳治濤的神通,讓這個幾乎燈枯的釣海樓大師兄停下來休養。


  他非常清醒地知道,現在並不是可以放鬆的時候。他們這一行敗軍,遠談不上安全二字。


  那一百多個驟得自由的海族戰士,正好擋在界河邊,使得他們無法渡河而走,只能折左而走,沿著界河看看有沒有過河的機會。


  事實是沒有。


  這條界河並不長,區區數里,一掠即過。


  鰲黃鐘領伐世之軍緊跟在後,根本沒有給他們過河的機會。


  而旗孝謙和他的軍隊並不在視野里,很顯然是繞道去前路堵截。


  這兩個具備名將才能又統御大軍的海族天驕,兵分兩路,一追一堵,無論叫哪個纏上了,姜望都沒有再脫身的把握。


  不知何時濺了滿臉血的方元猷,驀地走到船首,高舉拳頭:「武安親衛集結!」


  還剩下的一百八十三名侯府親衛,無一猶疑,幾乎是立刻就聚集在他身邊,結成了平時演練的小型殺陣。


  方元猷二話不說,縱身便往船下跳:「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榮養我輩,當為此刻,我等為侯爺斷後!」


  彭!

  他直接被從姜望空中抓下來,一把摜倒在甲板上。


  「本侯領軍,容不得你自己做主!」姜望厲聲呵斥:「無謂送死,何益於我?!」


  方元猷翻身爬起來,跪在姜望身前,滿臉血淚:「侯爺,咱們現在怎麼辦?」


  他不怕死,怕對不起自己身上這武安侯親衛統領之職務!侯爺乃天下雄才,臨淄新貴,於萬軍之中,簡拔他於麾下,他焉能不做出一點貢獻來?可眼前這樣的局勢,後有追兵前有堵截,又陷在海族大本營娑婆龍域里,實在讓人絕望!

  「轉向!」姜望冷冷看著遠處的追兵,以三軍領袖的身份,果決地發出命令。


  無論是對是錯,他必須相信自己是對的,也必須要拿出決定來。因為將乃兵之膽!


  「去浮圖凈土的方向,去到真人真王的戰場,從後面撞一撞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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