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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眸光似水鏡如湖

  是日天清氣朗,惠風和暢,客棧里十分安寧。


  花果會會主猿益之守在門外,老臉嚴肅。


  猿夢極坐在房裡,循循善誘:「你著實不需擔心什麼。這摩雲城至少有六分之一姓猿,那什麼赤月王不暴露則已,一旦暴露痕迹,我有一百種法子整治她。實在不行,我還能請我爺爺出手。實話說與你聽,請你來幫忙,就是用你一個名頭,免得鹿七郎那廝聒噪。你無親無故,突然崛起,暗中其實是得了某些傳承,身上恰好有能夠弄死蛇沽余的東西……這也很合理不是?」


  柴阿四心中一凜。


  猿夢極最後這話,已是有幾分威脅的意味在了。


  雖則在參加金陽台武鬥會之前,他就已經梳理好了修行的脈絡,像自家爺爺那塊做舊了的靈位一樣,修飾了過往,讓之前發生的一切有跡可循——


  譬如他所修的劍術和煉體功法,都是爺爺早年淘換古籍意外得到的。至於在何處淘換,怎麼能撿漏這等寶典……爺爺都已經死了,自己也不知詳情。


  他以前沒有什麼朋友,孤僻自守,也因此有了躲在自家小院練劍的時間。


  他的妖征在鼻上一點,因而嗅覺靈敏,擅長採藥,往常也是以此為業,那麼他煉體的資源,也就有了來路。


  因目睹了自家爺爺被橫衝直撞的馬車碾死,從此變得內斂。這麼多年是韜光養晦,不願與別家爭執。直到被那猿勇逼得忍無可忍,才憤而出手。


  為了不被猿家懲治,故而主動找上花果會,由猿老西牽線來投誠。拜進花果會之後,並不甘願一輩子混跡街頭。想著既然已經展露鋒芒,就沒有再隱藏自己的必要,於是又去參加金陽武鬥會,事先也沒料想能夠一舉成名。


  這一條經歷線是說得過去的,更何況還有岳丈猿老西作證。老猿酒館看場的豬大力也是證妖呢,自己去喝了多少回酒?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成長的!

  但猿夢極若是真要懷疑,或是真要找點麻煩,隨便尋個來歷不明的由頭,就足可整治他。


  誰讓他此時身在花果會,得靠著猿家呢?整個摩雲城能和猿家對抗的,也就那麼幾家,這會再另找靠山,已是來不及……


  「不過是我爺爺早年淘換的兩門粗淺功夫,算得什麼傳承?」柴阿四苦著臉道:「猿公子若是感興趣,那是小妖的榮幸,即刻便取來,敬獻於您!」


  回去就讓古神給弄個殘缺帶陷阱的版本,還不練死你這個王八蛋?


  猿夢極看了姿態老實的柴阿四一陣,忽地大笑:「說什麼呢,你這小妖,以為我會貪圖你的東西嗎?」


  說實在的,這柴阿四也就是戰鬥天賦不錯,劍術和煉體功法強則強矣,終歸層次較低,他猿公子還不至於看得上。


  不過隨口點一句,試探也好,威脅也罷,由得這廝自己去理解。


  身為摩雲猿家的少主,他有資格肆無忌憚一些。


  「我對猿家忠心耿耿,對公子是心悅誠服。」柴阿四道:「您能想到用小妖的名頭,是小妖的榮幸。小妖還能不相信公子嗎?就是怕靈感王不肯信呢。畢竟小妖這個實力……實在有限。」


  猿夢極語氣輕鬆地笑了笑:「有個扯皮的說頭就行,還真想讓他心服口服不成?這年頭到嘴的肉熘了,誰能甘願?」


  「但小妖的實力,確實是個問題。我現在連妖將的位階都沒到,就算赤月王站在那裡不動,求我殺她,我也未必傷得了她啊。」柴阿四再次暗示。


  猿夢極咂摸過味道來,有些居高臨下的笑意:「行了別繞彎子,想要什麼好處,直與我說。妖皇還不差餓兵呢!」


  好傢夥,竟敢自比妖皇。


  若不大張此口,實在對不起這份自信。


  「猿公子的康慨,那是摩雲城盡知的。今日叫小妖做事,更無虧待可能!」柴阿四先送了一記馬屁,然後才不太好意思地道:「小妖最近煉體到了關隘之處,進展艱難。若是能夠得到萬年份的龍虎參、十二瓣的天養蓮、九兩重的神嬰桃……想必可以再進一步。到時候再說我想辦法殺了蛇沽余,也好歹能有些說服力。」


  猿夢極的臉黑了:「小妖莫不是與我說笑?」


  柴阿四作出誠惶誠恐的表情:「是小妖冒昧了!小妖只是聽過這些名字,知道它們對煉體有奇效,但並不知是否貴重、作價幾何。猿公子在小妖心中,那是註定要成為天妖的高貴存在,身家不可估量,府里珍寶是車載斗量。難道這些東西真這麼稀罕,以猿公子之尊,竟也拿不出來?」


  猿夢極都不好意思說這些東西他都沒見過,只想到鹿七郎,想到蛇沽余身上有可能的收穫,終是嘬了嘬牙花子,狠心道:「千年份的龍虎參有一根,別的就不要指望了。你若是同意,我便叫你們會主拿給你。」


  「成!成!」柴阿四連聲答應:「為公子做事,索求已是不該。若非小妖修行受阻,十年來煉體不得寸進,也無法厚顏開口……真的,公子,我一顆丹心向著您。別說千年份的龍虎參,您就算給個十年份一年份的白蘿蔔,小妖也是心甘情願!」


  這些個無良大少,家底是真殷實!


  千年份的龍虎參,他還有什麼不知足?


  小青妹妹之前送的龍虎參,也才是五年份的呢,效果已經非常之好。讓他的百劫千難無敵金身,都加了好幾層金光!

  猿夢極本想著自己雄軀一震,那小門小戶的柴阿四還不納頭就拜?


  不曾想這如今道上廝混的,不再以道義為先,凈想著好處!


  被怒宰的這一刀,令他心痛極了,此時再看這柴阿四,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但為了接下來的大計劃,也只能捏著鼻子故作大方:「我猿夢極從不虧待手下,以後你就知道了!龍虎參算什麼?等拿下了蛇沽余,應有盡有。」


  柴阿四自然感激涕零,情真意切:「此生能為公子鞍前馬後,實在是阿四畢生的福分!您的手筆、眼界、心胸、謀略,都是柴某平生未見之奇才。真乃奇葩也!」


  奇葩者,珍貴而稀少的花卉,引申為秀出群倫的天才。


  「我素來不喜這些阿諛之言。」猿夢極擺了擺手:「等百年之後再回頭,你會發現,今日向我效忠,是你這輩子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先回去吧,等我找出了蛇沽余的藏身之地,就隨時通知你。」


  「那我就靜候佳音!」


  柴阿四那是一個千恩萬謝,馬屁如潮。


  拍馬屁這種事情,萬不能說對方叫你不拍,你就立刻不拍了。沒點執著和誠懇,拍不出好的馬屁來。


  只把猿夢極拍得醺醺然,極大降低了千年份龍虎參的傷害,柴阿四這才戀戀不捨、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公子留步,留步!」


  「我當日夜不寐,靜等您的消息!」


  在完全走出房門前,柴阿四忽地看了一眼屋頂,但又迅速收回視線,恭恭敬敬地把門帶上了。


  ……


  ……


  同一個房間,是不同的世界。


  猿夢極自得於御下之術,柴阿四慶幸自己賺了一筆。


  而藏身在鏡中世界的偉大古神,越來越感到這個妖界很荒謬。


  們心自問,他姜某人在妖界的求生計劃,雖不能說天衣無縫,神機妙算。但也是謹慎非常,方方面面考慮得相當周全。


  是划爛了不知多少張紙、揪掉了不知多少頭髮,才想出來的。


  可此界惡意是如此明顯,幾乎不加掩飾,過於無恥了!

  這兩天他正在思考如何解決藏在房間里休眠的赤月妖王蛇沽余。


  直接舉報肯定是不行的。


  真要把鹿七郎招來,兩邊殺起來沒個輕重。


  本城自有真妖蛛弦在,想要來個黃雀在後,也是沒法子。


  若是讓豬大力他們來處理,那一個個都是送菜。


  思來想去,剛琢磨出個勉強可行的法子——打算讓當初訂房間的那個小妖,進房間住個幾晚。想來身處險境的蛇沽余,定然不願意麵對意外,必會因此早早地換了位置。這一招就叫微風拂草,期望蛇自驚。可稱得上妙手。


  可誰成想,好好的一個懶洋洋的晌午,這猿夢極大搖大擺的就進來了!

  自己費盡辛苦,讓手下三駕馬車倒手好幾次才選定的客棧,竟是猿夢極的私產?他竟還如此不要臉,特意找個租出去了但未有妖怪入住的房間,來商談他的大事。


  這是做大事的態度嗎?

  你老猿家做生意的品德呢?


  白紙黑字真金來訂的房,你們說來就來,甚至不說就來,未免太欺負人!

  雖則說端坐鏡中世界,笑看自己培養起來的柴阿四與猿夢極勾心鬥角,笑看這沒有商業廉恥的猿夢極當著蛇沽余的面大聲密謀……也算一樁趣事。


  但近在遲尺的危險,終究不能夠忽略。


  也或許可以壞事變作好事,等猿夢極血濺客棧,蛇沽余當然就待不下去。


  所以偉大古神於鏡中世界籌謀,讓柴阿四同意猿夢極的計劃,順便要點好處,給他自己煉體,偉大古神也順便養傷……同時誘導猿夢極表達出更多針對蛇沽余的惡劣想法,以此激怒凶名在外的蛇沽余。


  他一直在觀察形勢,思索等會蛇沽余殺出來,如何避免紅妝鏡受其殃及、避免自己被濺上一身血,又如何保住柴阿四的狗命。


  可這個蛇沽余實在是能忍,從頭到尾愣是一聲不吭,無論猿夢極怎麼在她臉上跳,她堂堂天榜新王,是半點反應都不給。


  什麼赤月王,該叫烏龜王才是!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山不來就我,只好我去就山。


  等到柴阿四告辭離開,偉大古神便決定動用更激進的法子。


  ……


  卻說那猿夢極靜坐屋內,猶自不快。


  千年份的龍虎參,令他十分肉痛。尤其是這東西柴阿四必然收到就服下,斷無摳出來的可能。可以說巨大的成本已是支出。


  換個角度想,柴阿四之所以不要什麼神兵功法,只要珍貴藥材,是否也是出於此念呢?提高他猿公子的投入成本,讓他沒那麼捨得拋棄這顆棋子?


  如此想來,柴阿四倒也是個有腦子的。


  想起離開房間前,柴阿四莫名其妙往屋頂看的那一眼,猿夢極也忍不住抬頭看了一下,但看到的是平平無奇的屋頂,什麼異常都沒有。


  柴阿四是在找什麼嗎?


  猿夢極心中生出念頭,左右打量了一圈,忽地離開椅子,半蹲下來,往不遠處的床底看去——


  「公子?」花果會會主猿益之剛好走進房間里來,出聲問道。


  「嗯?」猿夢極回過頭來:「怎麼了?」


  姜望:?

  你猿夢極的眼睛是裝飾品嗎?


  那麼大個女妖看不見?!

  她都睜開眼睛跟你對視了!

  猿益之可不管這房間里有幾種意志,他只知道那個勞什子疾風殺劍拍馬屁很有一套,令他感到了強烈的威脅,故是剛剛送走了柴阿四,便趕緊回來獻殷勤。此刻巴巴地道:「您在找什麼?我幫您去找。」


  他說著就拖動肥胖的身軀往地上趴,一雙小眼睛,往床底一頓瞅。


  但蛇沽餘明明就蜷在那裡,曲線妙曼,赤紋神秘,他卻同猿夢極一般,什麼都沒看見。


  「不用。」猿夢極站起身來,擺擺手,若有所思:「樓上住著誰?」


  「您來之前我就已經清查過了。」猿益之跟著爬起來:「樓上樓下都沒住客。怎麼了?」


  「沒什麼,或許是我想多了。」


  「對了。」猿益之道:「前些天靈感王來這裡順手斬了一個蛇族妖怪,就是在樓下的房間里。那蛇女還在房裡藏了不少屍骨……現在每天都有女妖來,點名要租那個房間,說是要近距離感受靈感王的威風。因您在此商討大事,我做主以治安府辦桉為由,將那房間封住,暫不外租。」


  「就在樓下房間?」猿夢極皺了皺眉:「帶我下去看看。」


  猿益之自無不可,屁顛屁顛地前邊帶路。


  猿夢極一邊跟在他身後走,一邊隨口道:「這個客棧還是要稍微打理一下。窗子,梳妝台上的灰塵,都擦一擦。還有這春寒料峭,怎麼不得燒個地龍?剛剛待在房間里,我總感覺涼颼颼的。」


  「是是是,您說的是,我也這麼覺得……」


  便這樣附和著,一前一後地往樓下去了。


  房門再次被帶上。


  房間再次歸於安靜。


  唯獨梳妝台上那已經落灰的梳妝鏡,搖晃著自窗隙滲入房間的、若有若無的天光。


  和床底已經睜開的、毫無感情的一雙眼睛……


  好像都在等待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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