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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竟不以我庄國為國

  遠穹一貫,長虹直落。


  千里萬里只一瞬。


  尚在建設中的護國大陣,根本無法阻擋這道虹光。


  視線都未來得及追上那尾虹,一個巍峨的身影,便已經徑直落在庄王宮上空,在驟然升起的王宮大陣前滯停。


  以橫壓一國的姿態,如此強勢降臨在此的,是一個高冠博帶、面容嚴肅的男子。


  鏘鏘鏘!

  拱衛宮廷的護衛,紛紛拔刀相對。


  此人卻只是一拂袖:「我乃矩地宮吳病已,爾等……為法讓道!」


  他沒有動用任何神通力量,但吳病已這三個字,本就是權責規矩。


  法家大宗師,站在現世絕巔的偉大存在。他若有心強闖,這王宮大陣根本也不可能阻住他。但此行是為調查,而非直接問罪,所以他不會一開始就動用武力。三刑宮依法而行,他更不會肆意妄為。


  庄王宮外的護衛們面面相覷,下意識地讓開位置。在很大程度上,三刑宮就是法的代名詞。如吳病已這樣的大宗師,則相當於法令的化身。


  他們這些修為平平的衛士,完全沒有抗拒的勇氣。別說他們了,便是國君國相親來,又何能抗之?

  然而在這猶疑不定的、不斷後退的甲潮中,卻有一個全甲在身,滿臉絡腮大胡的漢子,逆潮而行。


  大踏步地走上前來,手持單鐧,像一堵石牆般,屹立在那裡。


  甚至於……抬鐧怒指吳病已。


  其目嗔如銅鈴,其聲怒如洪鐘:「我乃庄國九江玄甲杜野虎,奉命值守宮廷。任何人,非得王命不可入!」


  但見虎咆山,方知山不可移。


  眾所周知,天子常言,「素信虎將」,表達對杜野虎的喜愛。


  從去年開始,身為九江玄甲主將的杜野虎,就經常被以這樣那樣的名義,召來值守宮庭。


  朝野對此說法不一,有說這是簡在帝心,有說這是明近暗遠,藉機奪其兵權。


  但杜野虎自己的態度卻是很明確的——他多次破口大罵,認為自己之所以會被猜疑,定是那林正仁狗賊挑撥是非。


  他們之前有過一次聯手的隱秘行動,過程如何不得而知,但結果很清晰。杜野虎險些就戰死野外,是國相及時趕到,才被從死亡邊緣救回。與之同行的林正仁卻是明哲保身,完好無損。自那以後,兩人就很不對付。


  杜野虎不僅每次一被召來宮廷值守,就痛罵林正仁,甚至還會付諸行動。有幾次都直接打到了林正仁家門口,人雖沒揍成,門是踹壞了幾回。


  林正仁是眾所公認的端方君子,倒是不與這暴脾氣的將軍計較,常與人說日久見人心,誤會總能解除。


  不過在痛罵林正仁發泄情緒之外,杜野虎每次來宮中,也都是該巡邏巡邏,該站崗站崗,本分做事,無交無游。


  有脾氣,但從不耽誤職司。


  此刻卻也獨是他,在畏怯後撤的甲潮中,大步而前,膽敢對吳病已舉起武器!

  吳病已只淡淡地看過去一眼。


  杜野虎頓時如遭重擊,一身兵煞都潰盡,整個人拔空倒飛,一下子撞到了宮門上!

  宮牆上值守的衛兵見狀就要拉開宮門,周圍的宮衛亦是趕緊過來攙扶。


  杜野虎卻只是吼道:「未得王命,不許開門!」


  而後自己掙扎著爬了起來,仍是抬鐧,仍是直面吳病已,惡狠狠地與之對視。


  「我為萬妖之門後人族天驕被刺案而來,問訊於庄君!」吳病已看著他:「人族共約,古今共證!三刑宮維繫此約,無論國家、宗門,若有逆者必刑之!今日我親自過來,你可知法不可違?」


  杜野虎咬著牙,滿嘴血沫地說道:「我只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天子任我以值門之責,我若未死,不可使宮門有一次妄開!」


  吳病已擰眉:「誰許你的勇氣,庄國宮律,竟在人族共約之上?」


  一種讓人窒息的恐怖壓力,籠罩了整個庄王宮!


  杜野虎體內氣血咆哮,飲血神通開啟,在這種羸弱的抗爭中,不斷地反饋力量。但無論飲血神通反饋多少力量,他都像是怒海扁舟,無助飄搖,隨時將會傾覆。


  但他這樣搖搖晃晃地站著,只道:「人族共約,我未見過。庄國之律,是我家規!」


  這話令不少宮衛動容,不自覺地拿緊了武器,熱淚盈眶地向他靠攏。


  「你值守此地多久?庄君是否不在宮中?」吳病已忽然問。


  四周宮衛俱都現出驚色。


  皇帝怎會不在宮中?


  矩地宮執掌者為何會這麼問?

  仍是杜野虎回道:「君上行蹤,豈我能輕談?吳真君若是真想知道,待我去請示……」


  他的話還未說完。


  吳病已便一揮大袖,杜野虎整個人毫無懸念地被甩飛,甩出宮外不知多少里,蹤影不見。前方的宮門,更是遽然洞開!

  在洞開的宮門後站著一個烏髮垂肩的老人——


  大庄國相杜如晦!

  這位調和庄國數千里風雲的賢相,對著吳病已輕輕一禮:「庄國國相杜如晦,見過吳真君。不知何事,勞您遠來,竟不以我庄國為國,不以庄法為法?」


  在他的身後,王宮法陣仍然緘默運行,掩蓋著深宮裡的一切信息。


  若是換一位真君,直接打進去便是。但法家宗師不能不講法度,三刑宮尤其不可不教而誅。


  再者說,若是換了一位真君,也未見得理會此事了。就算理會,又未見得能繞開玉京山。


  吳病已面無表情地看著杜如晦:「我若不以庄國為國,不以庄法為法,便不會在這裡等這麼久。你杜如晦既然出來了,便去傳訊庄帝。請他來此當面,接受矩地宮的訊問。」


  杜如晦一臉驚怒:「吳宗師來得突然,敢問道宗國知否,玉京山知否?」


  吳病已淡聲道:「我既然能夠來這裡找你們國主,玉京山那邊自然是已經默許了的,景國那邊也不會有廢話。向來聽說你杜如晦是個聰明人,那幾最好不要給我提無關之人,無關之事,消耗我的耐心。」


  這件事情的嚴重之處在於……三刑宮已經提前和玉京山有過溝通,玉京山方面卻是根本沒有傳信過來!

  也就是說,吳病已所言的萬妖之門後人族天驕被刺案,若真的與庄高羨有關,玉京山就直接將他放棄掉了!

  這種態度,或許比事件本身更嚴肅。


  「大宗師方才問,我國天子是否在宮中。社稷之主不可輕動,我大庄天子自然在宮!」杜如晦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卷黃軸,拱手道:「天子方才傳令旨於我,令我奉交真君。請您撥冗看上一眼。」


  吳病已卻根本不接,只道:「我只給你三十息,庄君若是不至,三刑宮便以逃責視之。屆時我要做些什麼,勿謂言之不預!」


  「請容我代天子宣之。」杜如晦索性自己將那捲聖旨展開,誦道:「書予矩地宮真君知聞——您雖是天下大宗師,法家聖地之主。但朕乃庄國天子,受命於天,下御萬民。豈容你招之則來,揮之則去?論德論功,論責論刑,朕無不可,但還請先遞公書,交付有司,再商良時。如此不違禮,不違制,豈非法家之精神?」


  這段話柔中帶剛,稱得上兼具禮節。


  而杜如晦瞧來是恭恭敬敬,卻也無半點退縮。


  這庄國從上到下,從庄君到庄相再到一個值守宮門的將領,倒都像是硬骨頭!

  但吳病已臉上依然沒有表情,他秉法公行,從來不在乎他人眼光,不在意那些表面功夫,只道:「十,九……」


  「大宗師。」杜如晦再不能從容,有些著急地道:「我庄國一向尊重三刑宮,維護人族大義。誅魔滅妖,抵禦外族,從來奮盡全力。不知您到底是在哪裡得到了什麼消息,以至於對我們產生如此大的誤會,踏我國門?可否容我這個庄國老臣解釋一二?」


  他這番話兼情兼理,既在道德的高地,又在弱勢的窪地。讓人很難無視他的請求。


  但吳病已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這位法家大宗師的聲音是恆定而淡漠的,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壓力:「五,四,三……」


  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條件不會改變。


  庄國皇帝到底在不在庄王宮?


  時間在一聲一聲的計數里,毫不留情地離去。


  法的意義貫徹進時間裡,好像成了最冰冷的審判的刑具。


  這時籠罩整個庄王宮的法陣忽然消失。所有宮衛都非常熟悉的庄國皇帝的聲音,響在空中,自有威儀如天傾——


  「既然大宗師非要見朕……杜相,便請大宗師進來!」


  在場的宮衛都鬆了一口氣。


  庄國皇帝此刻就在宮中,並且敢於面見法家大宗師,不懼檢查!

  杜如晦於是側開身來,伸手對吳病已禮道:「請。」


  吳病已自無所忌一甩袍袖,便踏進宮門。


  他一步入門,再一步,已踏至庄高羨所在的寢殿,與身著團龍睡袍的庄國天子正面相對。


  雖是身在西境,身在庄國,履足庄王宮中,吳病已卻更像是此間主人,望向對面這個一國天子的眼神,審視而淡漠。


  庄高羨只是一個普通富貴中年人的長相,當然比起以貌丑著稱的庄太祖,在容顏上已是優越了許多。整個人不見有多凌厲的氣勢,看起來相當無害。


  此刻他們身處一殿之內。


  世俗的任何權柄,軍隊、名位、後台,在此時全都無用。


  衍道的修為,足夠碾壓洞真。


  換而言之,此刻吳病已才是絕對的掌控者,生殺皆在一念間。


  但庄高羨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龍床上,保持著一個剛剛穿好靴子的姿態,語氣隨和:「有些冬乏,便躺了一會兒。」


  他那普普通通的眼睛抬起來,帶著疑惑,也有著引而不發的憤怒:「吳宗師是何事這般急切,竟連朕換身衣服都等不得?」


  吳病已並不說話,只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庄高羨,確認他是否為本人。


  杜如晦這時候已經屏退左右,獨自走進寢殿中來。但只立在一邊,並不說話。


  「大宗師!」在吳病已毫無情緒的目光里,庄高羨加重了語氣。


  吳病已是得到了準確性很高的消息,才會緊急溝通玉京山,親身踏落庄王宮。


  但庄高羨現在既然就待在他的寢宮中,那他涉及萬妖之門後人族天驕被刺案的嫌疑,自然就不攻自破。


  執掌矩地宮的法家大宗師,依然是面無表情,但難免有了幾分例行公事的味道:「冬月二十八日,你在哪裡?」


  庄高羨壓著怒火,聲音平緩地道:「宮中。」


  「十月十六日,你在哪裡?」吳病已又問。


  庄高羨道:「宮中!」


  吳病已再問:「五月十六日,你又在哪裡?」


  庄高羨索性一揮手:「去傳起居令史,把朕的起居注搬來,看吳宗師還要問什麼,且與他細細核對!」


  「吳宗師!」他就那麼端坐龍床之上,自有中興之主的氣度與威儀,直視吳病已:「朕尊重三刑宮,更尊重三刑宮對人族的貢獻,故可以不顧惜君王之儀,這般屈辱與您相見!但您若是始終是這些無聊的問題,畢竟肩負萬民生計,請恕朕不能再奉陪!」


  吳病已只道:「當今之世,龍蛇並起,河海難清。蠅營狗苟,惡鳥嘈嘈。除卻司馬衡,誰人可堪史筆?」


  「我庄國令史你不信,起居注你不信,朕就坐在您面前您總能信?」庄高羨面上不顯怒意,但他的慍怒埋在字裡行間:「試問朕如何能夠悄無聲息地往返萬妖之門,瞞過天下人的眼睛,去涉及您所說的大案?」


  「若是說——」他站起身來,甚至於走近吳病已:「您是一定要找個理由帶朕去三刑宮,讓朕去跟丹君為鄰,那不妨找個更說得過去的!」


  「庄君不用激動,我也只是例行調查而已。」吳病已淡淡地說道:「畢竟這次被人在妖界刺殺的,是大齊武安侯姜望,他最早是你庄國的人,與你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怨。」


  「楓林城之覆,是朕一生之辱。姜望怨也好,恨也好,都是應當,朕都能理解。他突遭不幸,朕亦慟之!朕不會、捨不得、也沒有時間去刺殺他!」庄高羨道:「這個回答不知吳宗師滿不滿意?」


  杜如晦也在這時候說道:「天子身系社稷,豈會輕身冒險,更別說是去萬妖之門后!這道理吳宗師不會不懂,但願您不要聽信讒言,可以公平地看待庄國。這是一個英雄的國家,從建立之初就在對抗白骨道,如今好不容易才迎來河山安寧。」


  吳病已看了杜如晦一眼,語氣平淡地道:「你們君臣,倒也確實相得,無怪乎能使庄國中興。」


  「吳宗師如果沒有別的要說的,今日便如此吧!」庄高羨抑著聲音道:「朕還有要事,就不送了。」


  「不知庄天子是有什麼要事呢?」吳病已問。


  庄高羨氣極反笑,恨聲道:「剛剛收信,朕的良才寶駒,戰死在萬妖之門后!不知這事對三刑宮來說,算不算重要?」


  吳病已完全無視他的諷刺,只道:「不知是哪位良才寶駒?」


  庄高羨終於是怒了,提高音量:「姓喬,名敬宗!死於高陵城伐妖之戰!吳宗師請去徹查!朕看軍報,一起戰死的人才,還有景國沐飛平,季國褚子誠,中山國於越……您務必一起查了,興許能給朕查個假死出來!」


  吳病已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我會的。」


  「不打擾。」


  這位法家大宗師轉過身,一步踏出寢宮,踏出庄國外。


  一場身死國滅的危險,至此消散。


  寢宮之內,君臣緘默許久。


  杜如晦道:「姜望已死,杜將軍依然忠心耿耿。這幾年無數次試探,都已經證明了他的品行。老臣以為,對他的戒備已是可以放鬆一些……別再讓他守門。軍中太缺良才,他在九江玄甲的位置無可取代。」


  庄高羨卻是並不說話。


  反覆深呼吸好幾次。


  才猛地一掌拍在龍床上:「必須不惜代價,儘快把護國大陣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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