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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以道行武

  武安侯與華英宮主交好的事情,朝野皆知,倒也沒有什麼好遮掩的,那是微末之時就建立起來的交情。


  華英宮姜望已不是第一次來。


  不過深夜到訪,卻的的確確是第一次。


  相較於長生宮的大氣明朗,華英宮的建築風格,是相對更威嚴、更見英雄之氣的。常以兵戈為飾,掛甲胃長弓,幾乎不見什麼花草。


  要種就種樹,能夠制槍、能夠做弓、能夠為房屋棟樑的樹。


  昂然如衛兵拱立。


  跟著銀髮老嫗行走在華英宮裡,一個個侍衛、侍女都很有軍人氣質,說話做事一絲不苟,行起禮來也很板正。


  這位常年跟在姜無憂身邊的老嫗,倒是不知名字,只知道姜無憂有時會叫她「申婆」。


  很像是在叫「神婆」。


  雖已見過很多次了,姜望與她亦是沒什麼交流,是個性子較冷的老人。


  見面的地方在演武場。


  華英宮的演武場,可以說是這座宮殿里最見用心的建築。


  隔音、藏息、聚元各類陣紋,都是名家手筆。其餘地磚之類的材料自是更不必說。


  甚至於演武場邊的兵器架上,刀槍棍棒斧鉞各類兵器,全都不是凡品。


  整個演武場的規模,也遠不是一般府內的演武場那般狹小,是真正可以容納四五百人的軍隊訓練的。


  行至演武場。


  其時明月高懸,泛寒星數點。


  千乾淨凈的夏夜,就這樣鋪開在鱗次櫛比的宮殿上空。


  大的演武場上,有一人獨舞。


  長發束成馬尾,在空中如鞭梢炸開,劃過有力且優美的弧線。


  她穿了皮甲,但皮甲並不能掩去她健美的身形。


  爆炸性的力量,在皮甲下起伏。


  她有一雙渾圓有力的腿,交錯著,在大地上踩出一聲聲的悶響。


  手裡握持一桿巨大得有些誇張的畫戟,翻轉騰躍如龍游。


  她的速度並不快,並不急於完成每一招每一式,正如她一路走到今天來的樣子。


  但是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極其有力。


  哪怕只是一轉步,一踏足,也彷彿是將全身的力量都調動了起來。


  她竭盡全力地去行走,去追逐,去戰鬥。


  空氣是被撞開的,夜風是被轟散的。打碎了一地的月光,凌亂散落在她身上。


  姜望看著她的動作,感覺她身體里有一條龍,正在咆哮騰轉。


  那並不是幻覺。


  而是切實的力量意象。


  姜無憂完全開發了脊柱大龍的力量,以人身大龍,帶動四肢百骸,引發地裂天崩。這是一條不同於正統修行、也不同於武道的路。她的道脈騰龍從來沒有脫離通天海,那所謂龍咆,正是海嘯!


  當她終於收住戟勢,恍惚間整個天地都有一剎那的靜止。


  隨手一甩,畫戟便在空中連翻而遠。


  適才如神龍嘯傲的方天鬼神戟,頃刻便已斂去了所有的靈性,被申婆悄無聲息地收起。


  申婆往後一步,便帶著這桿方天鬼神戟,消失在了夜色里。


  華英宮主回過頭來,她的健康的小麥色膚色,很有陽光的感覺。她的額上有著微汗,這使得她更有一種真實的性感。


  她看向姜望,並不說別的話,只是隨手一招,從場邊的兵器架上,招來一柄長劍。


  「良夜如此,豈可輕負?」她如是說道:「請武安侯指點一下本宮的劍術。」


  姜無憂現在的修為是內府。


  兩年前姜望出海救竹碧瓊、劍掃釣海樓內府弟子的時候,姜無憂就是內府境。


  三年前姜望剛來齊國、尚未推開天地門的時候,姜無憂也是內府境。


  如今姜望已經成就神臨,且是神臨境中強者,姜無憂還是內府境。


  當然不是因為她天資平庸,更不是因為她不夠努力。


  而是因為她在獨自開闢一條新的修行道路。


  當今之世,武道尚未走通。


  當世的武道第一人王驁,遲遲不能走出絕巔那一步。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時間的問題。


  武道二十六重天之前的路,已經被打開,那是無數天才修士為之奮發的結果。籠罩在武道二十七重天的濃雲,也已經被驅散許多,那重雲之後的宮闕輪廓,已經被捕捉…


  人們完全可以相信,它終會打通一條從超凡之始,到超凡絕巔的路。真正為現世人族,開闢新的道路。


  不是王驁,也有別人。


  一旦完成這樣的偉業,僅僅是為人族開新路的功德之力,就很有可能將那位武道第一人,推至更高層次,踏足絕巔之上。


  很多驚才絕艷的修士,轉投武道,也不無以此衝擊絕巔之上的想法。


  畢竟絕巔之上太難求。


  強如六大霸主國的天子,也未能超脫絕巔。楚地三千年來最風流的凰唯真,籌謀了九百多年,也直到如今,才看到一些可能。


  但開闢新路的危險,也非是常人所能想象。


  在濃雲重霧裡攀登,永遠不知道前方是什麼,永遠不知道路在哪裡,永遠不知道自己是對還是錯一驗證錯誤的方式,就是死亡。


  自武道誕生至今,在漫長的歷史中,不是只有王驁一個人,走過了武道二十四重天,可以比肩正統修行路洞真境界。


  也不是只有王驁一個人,已經開始接近真君。


  可那些曾經煊赫一時人物,最後都消失在雲霧裡。


  誠然王驁已經走到了有史以來,武道最高的位置,近乎無限地靠近了武道二十七重天,靠近真君境界。


  但誰也說不準,他會不會在下一步就失足,從那看不到盡頭的修行絕峰墜落。


  往前一步,到底是踏上了絕巔,還是踩進了深淵,在那一步踏出之前,誰也不能斷定。


  歷史上無數驚艷人物的探索,就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和鮮血,書寫四個字一一此路難行!


  此路難行,千古以來人未絕。


  總有先行之偉人,總有後繼之來者。


  人族就是這樣,從黑暗的時代里走出來。


  而姜無憂所走的這條道武之路,雖是對兩條修行道路的雜糅統合,不能算是完全的革新,但這條路目前只有她一人在走,她的艱難,並不輸給任何二十四重天之後的武道修士。


  此時此刻她執劍在手,正面迎戰劍術通神的武安侯。坦然自信,大氣英武。


  月色下的華英宮演武場,霎時間就被劍光所照耀,如似兩輪明月並起。


  姜望自然是把修為壓制在內府層次。


  可天下誰人不知,大齊武安侯在內府層次創造戰績,超越古今。以一敵四,在生死搏殺中,擊敗了四個擁有恐怖殺伐神通的人魔。


  誠然戰鬥是瞬息萬變、擁有無限可能的事情,姜望彼時是在紙面實力遠遠不如的情況下,以斷肢殘軀的慘重代價,才完成生死一線的搏殺。不是碾壓局,不能代表絕對的統治力。


  歷史上有資格挑戰這一實績的內府修士,一定也存在。


  但誰也都必須承認,內府境的姜望,確然擔得起青史第一的名號。無論多麼偉大的存在,若要在內府境的時候,面對那樣的一個姜望,都必須擁有被擊殺的覺悟。


  而今日,姜望壓制了修為,在內府境層次可以做到的表現,是完全超越想象的!


  當然,哪怕強行封住金軀玉髓,這也並不被視為真正的內府。


  但恐:怖的地方在於……


  面對這樣的姜望,姜無憂仍然有一戰之力!

  姜無憂的劍、勢、意,完全混同一體,她幾乎把內府層次的力量運用到了極限,沒有一絲一毫的浪費。


  把修為壓制在內府層次后,姜望當然不會留手。


  他足夠尊重姜無憂,所以他向姜無憂展現了在內府層次絕對可稱完美的劍術。


  而姜無憂那貫徹了力與美的身姿,在月下飛舞。把三尺青鋒,描繪成了一種藝術。


  她轉眸,似龍行九天。


  她輕喝,如鳳鳴梧桐。


  她抬劍好像挑起了山河萬里,她縱劍是撞來了黎庶蒼生!


  偉大和渺小都在一念間。


  她有時是帝女有情,有時是王者無心。


  她的眉,她的眼,至尊至貴。


  她的劍,她的人…


  劍起一似驚鴻舞,月色夜色兩不如!


  倉哪郵!

  姜無憂倏地把劍甩開了,手上一招,握住一柄長刀。


  整個人像一張大弓已拉滿,弦一動,蹂身撲上前來

  「我有一刀,請君展眉!」


  刀光斯碎了夜色,無預兆地闖進姜望的視野中。


  她的劍術已是超卓,她的刀術竟也不弱分毫。


  僅以刀術論,曆數姜望在內府層次交戰過的所有對手,只是比秦至臻稍有不如。


  姜望凝神以對,便以一支長相思,將這雪潑般的刀光盡數壓下。


  長夜未肯盡,金鐵時作鳴。


  姜無憂連換七套絕頂刀術,或肅殺或凌厲或毒辣,演盡風格種種,都不能攻破姜望的劍圍。於是回刀入架,手上一拉,已抖出一桿紅纓長槍!

  紅纓在手,似已奔赴沙場。


  千軍萬馬,在那夜色里涌動。


  兩手一錯,便是一抖一點,寒星炸開,難以計量的槍芒鋪滿了夜空,瞬起千聲嘯、萬聲鳴。


  這一槍鳳棲梧。


  再一槍百鳥朝鳳!

  「好槍術!」


  姜望由衷讚歎,隨手一橫,便是名士潦倒,起劍一挑,則化年少輕狂。


  他盡情地將自己的劍術揮酒開來,把百鳥剝了個乾淨,將孤鳳斬回梧桐。


  而漫天槍影消失的同時,姜無憂雙手握持大斧,從天而降,似神女開山!


  此真世間少見!


  華英宮主的一身武藝施展開來,刀槍棍棒,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器,竟無不如意,均是超卓之選。


  姜望只以劍術應,見了個琳琅滿目,眼花繚亂。


  見得心中歡喜!


  以他今時今日的修為,同內府境的姜無憂切磋,竟還能有所收穫。


  無怪乎竟有「世間男兒恐羞見」之語。


  無怪乎能夠開道武之先河!


  那兵器架上的兵器,一樣樣試過,姜無憂拿到什麼便施展什麼。演至興起,牽動風雲。


  她愈戰氣象愈磅碰,如龍行鳳舞。


  而後又逐漸斂卻了,似靜水流深。


  如此精彩的對決,可惜無人欣賞。


  如此精彩的對決,又何須有人欣賞!

  當姜無憂最後將一對鐵鐧送回兵器架時,周身已是半點氣勢都無,氣機混同,合於天地間。


  她在朗月疏星下,立住了一種自我和自由。


  姜望收劍入鞘,真心實意地道:「恭喜官主!「


  他意識到,姜無憂的道武之路已經走通。


  頓開多年塵鎖,擊破苦隘險關。


  姜無憂亦是一笑:「多謝武安侯陪我走這一段。"

  「我不過恰逢其會,卻能見證歷史。」姜望感慨道:「何其幸也!」


  「說見證歷史,未免言之過早。「姜無憂道:「路算是走通了一半。至少真人之前,已無阻隔。「


  說著,她一警輕嘆。


  姜望當然知道她的未言之言。


  道武之路,至少在現階段,推演到洞真境之後,就已經無路可走。


  因為她的路是雜糅兩家,可武道之路,那些武夫自己都沒走通。


  武道一日不出真君,給不出前路,姜無憂的道武之路就一日沒有再進的可能。


  「說起來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姜望說道:「以宮主的天資才情,無論是走正統修行路,還是走武道,現在都可以走得非常遠了。為什麼要自開道武,選擇一條這麼艱難的路呢?」


  姜無憂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叫無憂嗎?」


  姜望搖頭。


  姜無憂道:「我出生的那一天,剛好是在第一次齊夏戰爭,父皇陣斬夏帝,大破夏軍。聽到我出生的消息,他非常高興,說我無憂矣!』所以就給我取名叫無憂。「


  她並沒有回答,可是她已經回答了。


  她的名字,承載著齊天子美好的願景。


  她要讓她的父皇,真箇「無憂」。


  所以她要走一條,能夠讓她通往「最強」的路!

  她生於元鳳二十四年,現在已是元鳳五十七年,她已經三十三歲。


  放眼整個天下,三十未成神臨,算不得絕頂天驕。


  而她空有絕頂天資,卻三十三歲還在內府徘徊。


  這就是她為這條艱難道路,所付出的代價。


  甚至於,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這些代價還遠不足夠。


  但這份勇氣,這份心氣,這種魄力,世間幾人能有?

  姜望慨聲道:「我亦羞見宮主!」


  姜無憂哈哈一笑:「夜深了,武安侯請回吧。今日興盡,孤就不留你喝酒了。


  姜望亦笑:「待我持節歸來,再與殿下對飲。「


  他轉身大步往外走。


  而在他的身後,屬於姜無憂的氣勢勃然而發,愈來愈強大,愈來愈磅礴。洞夜幕,耀臨淄。


  她的聲音響徹華英宮—一

  「本宮今成神臨,為武安侯壯行。此去出使草原,當為齊天驕,勝天下天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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