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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涅槃,明鬼

  自祝唯我出道以來,薪盡槍就伴著他聲名鵲起、一同閃耀。


  所謂此槍如此人,世人無不知曉。


  槍至則人至。


  槍鳴則人鳴。


  這一桿外觀並不驚艷的長槍,他愛之如命。


  行則倒提,戰則緊握,立則抱懷,坐則橫膝。


  槍身的每一道痕迹,都在時光里叫他細數。


  所歷生死之戰無數,每戰必以此槍破敵。


  每戰之後,他必親手擦拭長槍,從不假手於人。


  所謂——


  此槍薪盡槍,三十年來薪未盡。


  此人祝唯我,平生不輸人!

  而如今他自折之。


  強者可死不可制,此槍也從來筆直。


  神與槍養,意與槍合。


  祝唯我長槍崩斷,整個身體頓時失控,金軀玉髓也不能安穩!

  這一幕讓人意外,但也沒有太意外。


  以洞真對神臨,鐵退思有充足的餘裕去調整,有足夠的空間來解決所謂「意外」。


  不過是一個有衝勁的孩子,拚命之下,跳到了他原本跳不到的地方。


  天工真人的右手再次一抬,一甩!

  祝唯我整個人都被無形的天工之線吊了起來,像一條被釣出了水面的魚兒,一盪之後,懸在空中!


  這一幕看得凰今默眼皮一跳,一雙美麗鳳眸里,殺氣如海浮沉。


  她被密密匝匝的規則之線所操縱,在天工真人的「天地演」里,淪為無數棋子中的一顆,不能進,不能退,不能動。


  於她而言這是莫大的侮辱。


  而眼睜睜看到祝唯我折槍的這一幕,更彷彿在她的心口上割了一刀!


  在凰唯真去世后的這九百多年裡,她無時無刻不生活在一種孤獨中。


  起初她藏在一個很幽深的地方,不吃,不喝,不動,幾百年不跟人說話。


  她想她也許會永遠那麼躺下去。


  永恆的孤寂,永遠的悔恨,是她對自己的懲罰。


  後來有一次地龍翻身,她待的地方裸露了出來,引來了很多人……很吵,很麻煩。


  她就從那裡離開了。


  她不喜與人相處,可這世上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人的痕迹。


  她一個人遊盪在這個世界,有時候看看風,有時候看看雨,無風無雨的夜晚看星星,躺在山坡上看一整天的雲,不與任何人交流。


  也不記得是在什麼時候,來到了這個混亂的地方。


  她是有罪的……


  她始終告訴自己,她是有罪的。


  她停了下來,為自己搭建一座監獄,把自己囚禁在這裡。但因為天性愛美,又不願再回到地底,所以建在了地上,建成了一座樓的樣子。


  故名,囚樓。


  樓是那個框,她是那個人。


  在這種混亂之地,一座規整的建築,一個美麗的女人,總是會有很多麻煩找上來。


  當然對她來說,那些所謂的麻煩,不過是螞蟻爬過靴子的那種打擾。


  她有時候會殺一些人,有時候會阻止人殺人。


  後來嫌麻煩,就立了幾條規矩。違背的就殺,其它不管。


  就像那個姜望所說的那樣,「規矩」本身就是一種秩序。


  再癲狂再邪惡再不要命的狂徒,也渴望一種生活中的有序。


  混亂之地里的秩序,吸引了很多人聚集。


  後來越來越多的人聚攏在這裡,維護規矩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她便隨手提拔了幾個人,組建了罪衛。


  罪衛是規矩的延伸。


  後來就有了不贖城。


  她為罪君。


  罪在不贖也。


  這個世界沒有什麼讓她留戀。


  她還活著只是因為無法死去。


  第一次看到祝唯我的時候,只是有些欣賞。


  但僅止於欣賞。


  魁山若將其殺了,也便殺了。


  祝唯我在戰鬥中突破,摘下三昧真火,力敵魁山,天資的確不凡……


  但放了也便放了。


  第二次看到祝唯我的時候,是不贖城提供場地,給庄雍洛三國談判。祝唯我技驚四座,力壓另外兩國天才。那時候她想,庄國運道還真是很好。


  不過小魚塘終究只是小魚塘。


  池魚難有褪鱗日。


  第三次再見,便是那場轟轟烈烈的伐城叛國。戰至力竭,連下十城,在戰場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竟然轉身就宣布叛國!

  她忽然對這個人有了很濃重的興趣。


  也許是因為祝唯我的名字里也有一個「唯」字。


  也許是因為幾百年來哀郢玉璧終於開始復甦,叫她看到了一點希望,對這個世界稍微有了一點希冀……


  也許是在那驕傲的眉眼中,她依稀看到了已經九百年不見的那種風姿。


  總之她罕見的出了手。


  她是一個驕傲的性子,他更是眼高於頂。


  就算託庇於不贖城,也堅持只是合作,不是從屬……


  一筆一筆都算得很清楚,說所借必有償還。


  她也就故意給他一點事情做,讓他穿上罪衛的衣服,在人前叫自己一聲君上……


  從不贖城到虞淵,有太多太多的片段。


  那些時間在她的生命中是很短暫的。


  可是想起來,竟有那麼多的可以回想。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覺得不那麼孤獨了呢?


  九百多年來她高高在上,孤冷自矜。


  等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其實很辛苦。


  她是囚樓中的那個人啊,她是罪在不贖的囚徒。


  不贖城裡全都是惡人,她是最惡的那一個,她是罪人的君主。


  但還是有人對她,伸出了手。


  有人站在燦爛的金焰里,告訴她,會有光的。


  我即是光。


  「我」即是光。


  以前她看風看雨看雲看星星。


  現在她看祝唯我。


  她最喜歡看祝唯我的眼睛。


  眸如寒星。


  但比星星更好看。


  光就在那裡。


  此時此刻祝唯我為她折槍。


  那是祝唯我珍若生命的薪盡槍。


  此刻她感受到一種清晰的痛苦,聽聞了靈魂深處的裂響,好像她的心臟和那桿長槍一樣,裂開了。


  於是她的指骨也裂了。


  她的腕骨,她的小臂……


  她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骼,都出現了裂紋。那是金軀玉髓的神臨之身,也根本不足以承受洶湧力量的表現!

  世間豈有壽過五百一十六年之神臨?


  青史豈有壽過九百之神臨?

  唯她凰今默!

  此一時令天地都顫慄的力量澎湃在她體內。


  亘古未有的神臨之力咆哮在金軀玉髓中。


  手中鳳翅刀一顫,清越作鳳鳴。


  她以遠超神臨層次的力量,以她無比強橫的神臨之軀都無法容納的力量。


  先裂自身,再破天地演!


  她那張冷艷至極的臉,也生出了裂紋來。


  那是一種規則層面的破裂,因為碎掉了光,所以顯現為幽黑色。


  那些裂紋非但沒有讓她變得醜陋,反而讓她多了一種脆弱的美感。


  她像是一支琉璃所制的黑色薔薇。


  極冷,極艷。


  極脆弱,極美麗。


  她的刀光好冷,好孤獨。


  好像永遠也不會有人懂,永遠也沒有人明白她。


  她在等待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結果,在眺望或許永遠不會再出現的流星。


  這樣的刀光!

  像是縱橫交錯的明月之線,遍布了整個不贖城的上空,將鐵退思籠罩。


  她在自身的崩潰中,斬碎了天地演之局。


  令天工真人鐵退思也為之動容!


  一時間,整個城市的上空,都被縱橫交錯的刀光所籠罩。


  立在這混亂之地的不贖城,第一次有這樣的刀光照耀。


  它們渺小時像凰今默臉上的裂紋,似是絕世美人某種不經意的妝花。


  它們膨脹時像是一個巨大的網格罩子,像是一個線條鋒利的鑄鐵棋盤。


  砸了下來,好像把這個世界都切割了!

  空氣是碎塊的,空間是碎塊的。


  刀光和目標之間的所有,全都成了碎塊狀。


  強如天工真人鐵退思,在這樣的刀光面前,也不由得臉色一變,後退了半步。


  這是一位當世真人,面對神臨修士的退避!

  這是足以被記錄下來、被人們傳唱的戰果。


  凰今默卻在進。


  她面無表情地在前進。


  她進步斬刀壓著一位當世真人來斬擊!


  天地演瞬間的崩潰,讓鐵退思一時也有些遲滯,他掌控的規則之線,竟然被生生撐爆、而後被斬碎在刀光中。


  就算這是一位頂級神臨修士自毀式的攻擊,這種殺傷力,也未免太驚人了一些!

  無邊的、碎滅的刀光墜落了。


  好像要將一切都毀滅。


  鐵退思單手往下一按,空氣瞬間以一種玄妙的方式編織到一起,頃刻凝成了實質,結成一隻半透明的、無比堅韌的氣罩,將古怪的墨門少女戲相宜覆蓋在其中。


  相較於早就一個個往城外逃奔的不贖城居民。


  戲相宜卻也本就毫無懼色。


  無邊刀光碎落之前,她正雙手撐地仰頭望天的欣賞這一場戰鬥。


  鐵退思巧為天工、一手編織的氣罩落下來,也絲毫沒有影響她的表情。


  她簡直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凰今默,欣賞著這位冷艷絕倫的大姐姐,欣賞那孤寂又凋零的美感。


  而鐵退思隨手護住戲相宜后,返身又一步,恰與凰今默迎面!

  哪怕對方正在澎湃著超越神臨的力量,哪怕對方正在自毀的進程中。


  他身為當世真人,也不可能依靠等待贏得勝利。


  鉅子有言,若不能擒,即殺之。


  這般凋零碎滅的自毀姿態,顯然沒有生擒的可能。


  那便殺之!


  在她徹底自毀之前,殺了她。


  凰今默可以死,但必須是死在墨家的懲罰里。


  他大踏步走進碎滅的刀光中。


  規則於此已破碎。


  他也不試圖再接續。


  無邊刀光盡以身受!

  鐺鐺鐺鐺鐺!

  連綿的交響。


  那是超越神臨的力量,與規則的碰撞。


  鐵退思身上穿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褐衣。腳下踩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草鞋。


  粗布織就,稻草編織。


  不是什麼寶具法器。


  可在他的編織之下,已是天工!

  刀光皆不能破。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左眼微微一跳。


  是什麼樣的刺痛,讓真人之身有所感?

  鐵退思為之轉眸。


  他看到了一種具體的鋒芒,正迎向他的視線,剖開他的目光!

  在凰今默身現裂紋,以超出神臨極限的力量斬碎天地演時。


  被吊在空中的祝唯我,也在一瞬間獲得了自由。


  身體出現裂紋的凰今默,當然讓他目眥欲裂。


  可如他這樣的人,也當然不會在這種程度的戰鬥中,把時機放縱在痛苦裡。


  他手裡握著薪盡槍,槍頭是斷裂的槍桿的截面。


  沒有寒芒一點,只有木刺嶙峋。


  光禿禿的斷裂槍桿,像它曾經在爐灶里作為柴薪燃燒的時候,那麼不起眼,但又那麼堅韌,可以捱過三十年的時光,等到懂它的人。


  在這樣的一場戰鬥里,在此時此刻。


  沒有間隙讓祝唯我去撿掉在地上的前半截槍身。


  沒有機會讓他去做其它的選擇。


  他已然是如神的存在,可是在當世真人的面前,卻也依然孱弱。


  他必須面對他這相對的孱弱,可他確信自己絕不渺小!

  他仍然進攻!


  他就以這木刺嶙峋的槍桿截面為鋒,以己身為槍桿,以燃燒著的三足金烏為羽翼,勢與意合、氣與血合,融身於力,靈識相貫,一瞬間就穿到了鐵退思身前——


  恰在鐵退思身撞刀光之時,一槍點向他的左眼!

  鐵退思豎起了左掌,恰恰攔在左眼前。


  斷裂的槍桿截面,狠狠扎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是乾瘦的、有著皺皮的,如此普普通通,甚至不能夠稱得上有力。


  但祝唯我這燃燒餘力的一槍貫來,竟連皺皮都未能挑破!


  實力的差距,並不能夠被意志跨越。


  鐵退思握住了這支斷槍,好像也握住了斷槍之後的祝唯我,握住了那金色的火焰,握住了這一整片空間!


  他淡淡地掃了一眼,已堪破其間奧妙。


  這的確是不錯的木材,鑄成這個樣子……機緣巧合之下才能成就名槍,手法太粗糙了一些,實在可惜。


  若不是的確養出了靈性,他連這一點可惜的情緒都不會有,只會覺得太糟踐。


  何為天工?


  他問出了聲音。


  「何為天工呢?」


  鐵退思五指合攏握住這斷槍截面,握住了與此槍相連的關乎於祝唯我的一切,這支槍桿以驚人的速度在他手上重新構造,木紋分裂,枝蔓橫生。


  難以計數的木的線條,如絲如縷,似蛇似滕,反過來向祝唯我束去。


  瞬間就將其裹成了一隻木繭。


  谷表面光滑,如自然生成。自然得彷彿祝唯我本來就是一隻蠶,本來就會作繭自縛!

  此為天工!


  木繭之中是無光無氣無聲的世界。


  祝唯我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不能夠再感知。


  他在這尋不到前路也看不到方向的茫然中,還在儘其所有的燃燒。


  他幾乎把牙都咬碎了,血液如潮信,撞來又撞去。渾身的筋肉都綳到極限,像一張拉滿了的弓——


  可都不能夠再掙脫。


  那一次掙脫天地演而折槍,已經是超越了潛能。


  對於鐵退思這樣的當世真人來說,現在只不過是將那份力量再拔高。拔高到這個小朋友跳起來也夠不到的位置……


  然後縛緊。


  祝唯我整個人猛地一僵,連靈識都給定住。


  五識皆寂。


  那沸騰在木繭之外的金色的太陽真火,熄滅了!


  鐵退思毫不吝惜展現一位當世真人的力量,他絕不介意讓世人知曉墨門的強大。


  但在這個時候,一線冰冷的刀鋒,貼在了他的眉心正中。


  豎切下來,幾乎要將他整個人自上而下剖分。


  他當然不可能忽視掉這樣的一刀,但也的確有些訝異——竟然讓一個神臨修士貼近了這般距離!


  此時人在咫尺,刀近毫微。


  鐵退思沒有別的動作,只將自己的額頭往前一送。


  以額觸刃!


  鐺!

  如深山撞老鍾。


  刀鋒定在額頭上,竟被反彈了半寸。


  此刀竟未能破!


  「真人之軀,也是你能斬?」


  鐵退思厲聲而喝,順手一巴掌,已將凰今默刺向丹田位置的另一刀拍飛。


  手掌拉回來的同時,也傾斜。


  傾斜成一記手刀,自下而斜上,將凰今默整張臉,從脖頸至頭皮,全都斬開!

  像是一個瓷瓶碎裂了。


  這大自然至美的造物,在此刻被殘酷的摧毀。


  這種一種讓人忍不住心碎的、美的凋零。


  這樣的結局,或許從她身顯裂紋那一刻起就已經註明。


  絕艷世間的不贖城主,死前仍然穿著她最常穿的那一身黑色華裳,像是花瓣凋落。還在半空時,氣息已寂滅。


  鐵退思遙拉空中的木繭,驕傲無比的祝唯我,此時正在繭中。


  他或許感知到了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或許並沒有——真不知哪一種更殘酷。


  總之他沒有任何動靜。


  在代表墨門的當世真人面前,竟然還敢負隅頑抗,今天發生的這一戰,讓鐵退思稍微有些不滿意。


  以及他雖然對於墨驚羽沒有多少情感,但也難免為墨門的威嚴受損而有怒意。


  不過現在都結束了,也沒有什麼好縈懷。


  「我們只能活捉這一個回去了。」鐵退思低頭對著地上的戲相宜道:「相宜啊,收拾收拾……」


  他截斷了話語,猛然回頭!

  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到凰今默正在墜落的那具屍體,在半空中竟然騰起了赤色的火焰。


  那火焰又急又烈,只是一卷,便將整具屍體都吞沒。


  赤色火焰收為一個拳頭大小,又驟然鋪開,鋪開成一個巨大的火球,在不贖城的上方熊熊燃燒!


  其間尤其炙烈的位置,甚至於隱隱染成了黑色!


  有隱約的鳳影映照在半空。


  在死的寂然之中,有生的萌動。


  在無盡的寂滅里,有神聖的變化在發生。


  鐵退思看著這個巨大的火球,像是看到了一面鏡子。


  鏡子中有另外一個世界。


  而這赤焰中的黑炎漸漸擴大,漸漸勾勒出一個具體的輪廓。


  如瀑的黑髮,孤冷的鳳眸。


  微抿的唇,完美的身段。


  冷艷絕倫的凰今默,身披黑色華裳,如仙如神,自那火焰中重生了!


  堂堂天工真人鐵退思,有著無法掩飾的震動。


  洞真之境,洞見真實。


  他絕無可能被一個神臨修士所欺瞞,所以他剛才一定是真正殺死了凰今默。


  所以此刻的凰今默……


  也是真真切切的已復生,自死而生。


  這是傳說中的絕巔神通——鳳凰涅槃!

  不死之神通!

  凰今默跟庄高羨對峙時,說她可能是唯一一個可以搏殺真人的神臨修士。


  她在天工真人鐵退思打上門來的時候,直接以生死相論。


  都是因為這一點。


  因為她有這不死的神通!

  幾乎是在鐵退思醒覺過來的同時。


  凰今默的身影已迫近。


  「放開你的臟手!」


  此時她的鳳翅刀已經跌落地面,所以她是兩手空空。


  她兩手空空但她鳳眸中的殺意如此清晰,她的腳步如此堅決。


  她沖向鐵退思,彷彿根本不知何為當世真人!


  不。


  她知曉何為當世真人。


  可這個當世真人,不知道何為凰今默,不知道誰是凰唯真!

  這個墨家出身的所謂真人,怎麼敢那麼牽著祝唯我?


  怎麼敢如此撩撥她的憤怒!

  凰今默那染著黑色蔻丹的美麗雙手,就在鐵退思的面前如花綻開。


  花開一世界!


  風霜雨雪,落葉飛花,碧空雷霆,怒海孤舟……


  幾乎無窮無盡的意象此起彼伏,此生彼滅,融為一爐,合成一個世界,盡在一印中!


  此乃凰唯真所傳無上印法,山海典神印!

  姜望所學之畢方印禍斗印,也只是其中兩種。


  大楚三千年來最風流,昔年凰唯真,仗之以縱橫天下!


  凰今默雖然遠未到當年凰唯真一推八百七十一印的境界,這九百多年的時光里,卻也斷斷續續累積了三百六十五印。


  這是一種簡直無法形容的力量。


  是此方空間此方時間都難以容納。


  她金軀玉髓的身體也根本無法支撐,在印出的同時已經開始毀滅。


  但是在毀滅之前,她的印法已經臨身!


  這如何只是一雙手?這是泱泱大楚的無盡風流!

  鐵退思五指一握,可規則之線根本無法凝聚。


  他後步而撤,可堂堂當世真人,竟也一下撤不開!


  那幻生幻滅的輝煌世界,在那雙美麗至極的手中,不斷演化,不斷推進。


  而終於撞至他的面門。


  在此千鈞一髮之際,鐵退思反覆五指,蓋住了自己的臉。這一瞬間無法再保留!元神立在元神海,叫天地受命,見萬法本真。


  天工巧為,在萬分之一的剎那裡,將空氣編織成了盾,將元力編織成了牆,將空間編織成了鎖!

  凰今默的印法落下了。


  空氣編織的天工之盾,一瞬間被打穿。


  元力編織的天工之牆,頃刻已崩解。


  空間編織的天工之鎖,一觸即潰!

  凰今默的印法壓在了鐵退思的五指上,按住了他的面門,還在往裡按!好像要將這一顆真人的頭顱爆掉!


  勁力消失了……


  那難以形容的恐怖力量,只輝煌了極其短暫的剎那,便已經消散。


  凰今默連人帶印法,已經消失得乾淨。卻是自己無法承受這等極限的印法力量,在印死鐵退思之前,先一步身死。


  鐵退思緩慢挪開覆面的五指,竟然覺得脊背有些寒涼。


  他這五指的指骨,已經明顯有凹進去的痕迹。


  對於任何一位當世真人而言,神臨都不夠強大。


  但是一個身具不死神通的神臨,就連真人也不可能忽視。


  神臨的攻擊通常也的確很難跨越規則的鴻溝。


  可凰唯真傳下來的力量,尤其是在凰今默能夠倚仗不死之身無限拔催的情況下……的確有殺傷真人的可能!

  實在是挑戰常識,實在是超乎想象。


  這樣的神臨強者,古今難再尋。


  他好不容易陪著戲相宜出來一趟,接到鉅子令順手執行個任務,竟然就碰上了。


  鐵退思也不知這是自己的幸運還是不幸。


  就在他的這種警覺之中。


  那赤色的火焰再一次燃燒在空中。


  一卷卷過屍身,俄而收縮又鋪開。


  赤焰之中見黑焰,自此死地而見新生。


  凰唯真那美麗的輪廓再一次清晰起來,鳳眸冷芒,長身孤寒。


  這樣的一位修士,雖然只是神臨境界,可要如何應對?

  如何擒殺?


  鐵退思雖然還不至於畏懼,但也終於感覺到了棘手!


  他忍不住低頭看了地面街道上的那個少女一眼。


  此時偌大的不贖城,幾乎已是空了。


  在這裡生活的形形色色的惡人,根本不會在乎誰。那些罪衛就算想做點什麼,又能做點什麼?

  正在衝擊武道二十一重天的魁山不在,不贖城剩下來最強的副統領連橫,連個拔刀的姿勢都沒有擺出來,現在還暈厥在那裡——也沒有誰逃走的時候想著帶上他。


  所有人都清楚,墨門是何等樣龐然大物。而一位當世真人登門罰罪,又代表著什麼。


  完全可以說,不贖城毀於今日矣!


  留下來只有陪葬。


  此時此刻的不贖城中,唯有面塗油彩的短髮少女獨坐地面。


  在天工所織的氣罩中,悠閑地欣賞戰鬥。


  微妙的是……


  前些天蕭恕用四十天時間衝擊神臨,也是在這裡。


  也是在這條長街。


  當時的凰今默和祝唯我,都只是高樓上的看客。與祝唯我坐在一起的,是齊國的青羊子。


  當時的蕭恕最後失敗身死。


  現在的祝唯我被囚在繭中。


  現在的凰今默剛剛又復生。


  而現在的姜望……


  整個不贖城的範圍里。


  所有的人,都逃奔往城外。


  而在城外的荒野中,有一個斗笠蓑衣的身影,正逆著人潮的方向,往不贖城的方向疾馳!


  趨利避害,人之本性。


  人皆向生。


  何以獨他向死而行?


  與千萬人相反的方向,寫滿了孤獨,也寫滿了勇氣!


  然而有一件殘酷的事實是……


  撲火的飛蛾,從來並不重要。


  沒有誰會在意它們的生死,沒有誰會在意它們來不來。


  燈亮著,從來就不是為了等飛蛾。


  燈燃燈滅,從來與飛蛾無關!


  在許多個長夜裡,撲火飛蛾皆死盡,人們吹熄了燈。


  還有很多飛蛾在窗外,沒頭沒腦的打著轉……


  就在此時這空空蕩蕩的不贖城中。


  混亂世界里唯一的秩序所在。


  千家閉戶,街巷空空。


  短髮齊耳的少女仰頭望天,高空之中懸立著孤獨的木繭。


  天工真人鐵退思表情凝重,站在木繭旁。


  而那赤色火焰里的黑焰,終於再一次摹繪了凰今默的美麗。


  她自這火焰中重獲新生,再一次掀起澎湃如海的力量,腳步往前一踏,卻是在鐵退思的認真戒備下將身一轉,疾沖地面——


  「放開祝唯我,不然殺你門人!」


  叱言有怒,勝人有力。


  纖纖玉指張開,再一次按下山海典神印。


  一印一世。


  一百零八種印法合成這一印,乃是山海典神印中的一個大循環,在神臨層次也足夠橫推,對這樣一個小女孩,更沒有失手的道理。


  戰鬥到此刻,凰今默已經觸摸到了鐵退思的力量。她的力量也正在被這位當世真人所熟悉。


  一位「洞真」的強者,對力量的洞察和適應,是極其恐怖的!


  她乍然復生的那全力一擊山海典神印,未能擊殺鐵退思,此後再想成功,已是千難萬難。


  神臨與洞真之間,終究是有一個大境界的鴻溝。


  轉變思路,以人質相脅,非是她的性子,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過決心既然已下,她也絕不會留手。


  這個世上沒有太多人值得她考量。


  凰今默絲毫不理會自身的防禦,甚至於本就是以身為牆,在阻隔鐵退思有可能的救援方向,如此一印落下來,快絕,強絕,狠絕。


  逼得鐵退思必須第一時間做出決定!


  用祝唯我交換他帶到這裡來的墨家門徒,還是眼睜睜看著這個門人死去?

  然而……


  對戲相宜明顯十分緊張的鐵退思,此時卻根本連腳步都未移動一下,他也完全沒有放開祝唯我的意思。


  甚至於那天工所織氣罩下的短髮少女,也只是燦爛一笑。


  好像她仍然是在看戲,並未入得局中。


  她臉上的油彩有紅黃綠三色。


  兩邊是各三道斜紋。


  像是虎鬚一般。


  此時她看著凰今默,像是在跟這位美麗的大姐姐分享她的心頭之好:「我墨家曾以『啟神計劃』,創造出了三尊真人級傀儡,名為『天志』、『明鬼』、『非命』。」


  她仰面正對姿容冷艷的凰今默,手上靈巧地結出一個道決。


  很平靜地說道:「這一尊明鬼……」


  她抬手往上舉。


  「由我,負責維護!」


  就在天工氣罩崩潰的同時。


  一道恐怖的虛影,從她背後的銅箱里電射而出。


  一瞬間就騰升在半空,結出了具體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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