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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贖城外

  送別姜望已經有一陣了。


  祝唯我立在原地,始終沒有動彈。


  凰今默也便站在不遠處,負手眺望荒野。


  雲空如霧,衰草連煙。


  僅從送別的意義上來說,他們已經站得足夠久。


  要送的那個人,也早就已經不在視野里。


  但從等待的意義上來說……時間本身就是等待的衡量物。


  在這片混亂的地域,凰今默是絕對意義上的主宰者。但真正親眼見過她的人,其實並不多。


  有關於她有形形色色的傳說,但沒有幾個人,能真正了解到她的故事。


  囚樓是不贖城裡最核心的建築。


  她是囚樓里的那個「人」。


  她是如此的高貴,但又如此的孤獨。


  此刻她站在那裡,婀娜又冰冷,好像已經站了很多年。


  祝唯我終於道:「你怎麼跟出來了?」


  凰今默沒有看他,只是冷漠地道:「不贖城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祝唯我嘆了一口氣:「不贖城很安穩,你沒有必要跟我一起冒險。而且……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凰今默轉過頭來,鳳眸高岸,聲冷如淵:「本君還以為,你祝唯我真的什麼都不關心。」


  「誰說的?」祝唯我故意笑道:「我對我姜師弟就挺關心嘛。」


  「你好像以為你是一個風趣的人。」凰今默的目光像是結了冰,將隱約的柔情也凍住了:「祝唯我當真這麼不自知嗎?」


  祝唯我沉默半晌,終於是又嘆了一口氣:「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又怎麼可能什麼都不關心呢?」


  凰今默的聲音還是不見什麼溫度,但她畢竟已經挪開了那可以割傷人的視線:「沒關係,庄高羨表面上作風強硬、行事鋒利,實際上是一個很能隱忍的人。他每一次的怒而興師,事後看來都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她孤冷地說道:「他當初能夠躲在深宮那麼多年,忍受雍國一次次的挑釁。那麼今天忍受一下本君的傲慢,也是合情合理的。」


  「啊,你凰今默竟然是這樣的想法嗎?」隨著話音突然落下的,是一個滿頭烏髮的老者。


  他的強大根本不需用語言來表達。


  他的聲名早已在西境廣為傳唱。


  此刻他虛立在空中,眼神深邃,語帶訝然:「你難道真的以為,你凰今默有在庄國面前傲慢的資格?你難道真覺得,不贖城之所以能夠留存至今,是因為你的實力?」


  上一步時,他還不知身在何處。


  這一步時,他便出現在了凰今默的面前。


  一步天涯已咫尺。


  庄國國相,杜如晦!


  「呵呵呵。」


  與此同時,一陣笑聲輕輕灑落。


  一個面目平和,如富貴士紳般的中年男子,同樣踏足於空中,出現在這個地方。


  他目光極為隨意地落下:「不愧是膽敢僭越稱君的狂徒,孤倒是對這份自負很是欣賞。」


  他的語氣平淡,他的姿態隨意,可是當他立足於此,這裡的一切就已經改變!


  這片區域本是在不贖城所屬的範圍里,它本來只有一個名為罪君的主人。可此時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在對這名男子表示臣服。


  不僅僅是荒草,不僅僅是荊棘,也不僅僅是天地元氣。


  此方天地,換了人間!

  會在此時此地與杜如晦一起出現,會稱孤道寡的那個人,自然只能是庄國國主庄高羨。


  主導了庄國崛起,打贏了庄雍國戰……整個三國區域,甚至於整個西境中部地區,堪稱最具影響力的一對君臣,竟然同時駕臨於此!


  他們踏足在空中,像是日月並升,煊赫耀眼。


  而立在地面,立在這茫茫荒野上、顯得有些孤獨的兩個人,卻無一人低頭。


  凰今默甚至是完全略過了這對君臣的話語,忽略了他們的威嚴,只看向祝唯我,鳳眸里這時倒是有了一縷溫柔的笑意:「你看,你還想一個人護送你那姜師弟離開,找機會單殺杜如晦,現在傻眼了吧?」


  祝唯我手中燃起金色的火焰,他慢慢自火焰之中,拔出他那桿外形並不亮眼的薪盡槍來,一邊搖頭苦笑:「我確實沒有想到,在現在這種局勢下,庄高羨身為一國之君,竟還敢離境出手。」


  但凡關注西境局勢的人,沒有誰不知道,如今潛在平靜水面下的暗涌。


  雍國新政之後,國力全方位復甦,雍君韓煦迫切地需要一些功業,來證明自己新政的效果,來展現自己革新的必要性,同時進一步說服國內那些頑固守舊的勢力。


  而環顧雍國四邊。西出伐礁,已經是不了了之。北上無異於找死,東邊那個和國地位特殊,同樣不能輕動。怎麼看怎麼都只剩南下一條路可走。這種外拓無門的困境,也是過往年月里,雍國一直挑動庄雍邊釁的原因所在。


  發生在道歷三九一八年年尾的庄雍國戰,於庄國而言,是榮耀和功勛。於雍國而言,是洗不掉的屈辱。


  反伐庄國、收復舊土的功業,無疑能夠立即讓韓煦贏得國民擁戴,在雍國的歷史地位上,遠遠超越他的父親——他非常有必要證明這一點。


  事實上在獲得墨門支持的情況下,韓煦能夠一直忍到現在,耐心地推動新政,鞏固國內形勢,穩定鄰邊諸國關係,柔和地處理與墨門之間的利益往來……已經是非常可怕的定力了。


  他以驚人的政治手腕撫平了一切。


  如今雍國朝政穩定,國力大增。


  這個本已經朽去了的國家,重新煥發了生命力。


  當初的殷歌城的城下之約,隨時有被撕毀的風險。


  庄高羨敢在這個時候離開庄境,來到不贖城這樣一個三不管的地界,不可謂不膽大!這情報若是被雍國得知,調動力量將他圍殺至此,庄國基本可以宣告國滅。


  但於庄高羨而言的這種危險性,也同時更讓人意識到,他對此行的決心。


  姜望或者祝唯我,或者他們兩個一起……竟然讓已經證就當世真人、建立中興庄國之大業的庄高羨,有如此執念!


  祝唯我微揚著頭,以他固有的驕傲,看著空中的這對君臣,繼續道:「你們猜,庄國皇帝和國相全部在外,失去國勢的支持,也沒有別的力量保護……這消息能夠保密多久?」


  這個問題是很有趣的。


  但是庄高羨並沒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低頭看著祝唯我:「孤一向欣賞自負的人,你說是嗎,祝卿?」


  這位庄國的中興之主,志要奠定萬世基業的君王,俯瞰著他曾經最為欣賞的臣子:「不如你來猜一猜,你們能夠支持多久?」


  無聲的威嚴已在蔓延。


  「你在看誰呢?!」凰今默一步踏空,與庄高羨平行而視,也切斷了他對於祝唯我的那種壓迫。


  她曾經對昧月說,如果庄高羨親自來要人,她會毫不猶豫地把人交出去。


  但此刻她的眼神沒有半點退讓:「你以為你的對手是誰?」


  庄高羨眼神極淡地看向她:「在這一畝三分地上僭越稱君也就罷了,因為和楚國那一點隱約的關係,你就敢在孤面前如此放肆么?」


  谷凰今默笑了。


  黑色華裳映襯的這個笑容,像是黑色薔薇在空中綻放。


  「在這幾千里的小小池塘里縱橫來去,你可能真覺得你是不世雄主了!本君少出囚樓,對杜如晦好言好語,也讓你們敢於輕慢了!」


  「你們以為,韓殷在時,為何不來不贖城?」


  「你們以為,雍國為什麼始終不對這裡生出野心?」


  「你們不知道。是因為以前的庄國太弱了。而你們太過無知!」


  她那塗著黑色蔻丹的雙手輕輕一繞,已經各自握住了一柄鳳翅刀。


  她孤冷地瞧著庄高羨:「放眼天下,本君可能是唯一一個能夠殺死真人的神臨,庄高羨,你要試試么?」


  好狂言!


  洞真是什麼境界?

  在古老的時代,神臨曾稱不朽,後來五百一十八載壽命盡,被證為假不朽。


  而洞真之境,是洞徹了世界的真實,是看到了「真不朽」!

  放眼天下,甚至於遍尋古今,也從來沒有哪個神臨敢說自己能殺真人。


  便是在現世來看,天下第一神臨或許有爭議,但東域第一神臨毫無疑問是曾經的凶屠重玄褚良。


  可就算是重玄褚良,手掌割壽之刀,也沒有在神臨層次搏殺真人的戰績!


  在眾所周知的那些戰績里,重玄褚良一生於神臨之境,戰真人境有五次,一次比一次危險,最後一次更是在瀕死狀態養了足足一年!便是這種戰績,也已經讓他成為毫無爭議的東域神臨第一。


  於神臨境搏殺真人?重玄褚良也不敢放此狂言!


  凰今默到底是有什麼樣的倚仗,敢說這樣的話?


  凰今默到底是憑藉什麼,能夠有如此之自信?


  真的只是坐井觀天的狂妄嗎?

  還是……凰唯真當年留下了什麼?

  凰今默的背景,讓人有太多猜測。隱藏在她身後,那個傳奇人物的陰影,也難免會讓人多生揣測,讓人不安!


  但庄高羨是何等人物,又怎會被三言兩語就嚇退?


  他只是淡漠地看著凰今默:「那麼,孤真的是很好奇了。」


  ……


  發生在不贖城外的這場戰鬥,大約註定不會被太多人所注視。


  然而對身在其中的每一個人來說,都影響深遠。


  在戰局的另外一邊,杜如晦完全隔絕了庄高羨和凰今默的對話,他對庄國現在的這位君主,當然沒有半點擔心。


  他只是用一種痛惜的眼神,低頭看著祝唯我:「你還很關心朝廷,這是令老夫欣慰的地方。」


  他接續著祝唯我的話茬:「但是沒關係,皇甫將軍足夠強大。而且……」


  他抬起了右手,對著祝唯我,嘴角很自信地揚起:「應該足夠老夫趕回去了。」


  「我的確還很關心你們。但不知國相大人你……」祝唯我握住長槍,毫不猶豫地躍身而起,一點寒芒如星落,朵朵金焰似蓮開:「是否受得住呢?!」


  ……


  ……


  誰也難以料想,號稱在混亂中建立秩序、一貫中立穩定的不贖城,會接二連三有這樣大的事情發生。


  張巡與祝唯我大戰,蕭恕衝擊神臨身死……


  而在不贖城外的荒野中,涉及生死的戰鬥,分為了兩場。


  一邊是牽扯三位神臨一位洞真的華麗大戰,另外一邊,則圍繞著被一鐧砸得吐血而飛的黃河魁首展開。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祝唯我正在為他而戰,亦是因此牽扯了凰今默。


  他只是遭受了情感和身體的巨大創傷,在無力的倒飛之中,一瞬間百念千轉。


  對手是任何人姜望都不會驚訝。


  無論和誰交戰,他都有面對的勇氣。


  他永遠敢於戰鬥,永遠追逐勝利。


  但是杜野虎這一鐧,砸得他黯然失神!

  在炸開的墳土,和破碎的白骨之中,杜野虎身上纏著凶厲至極的血色兵煞,迎面衝撞出來。


  其人身後的虛空,兵煞隱隱凝成一隻惡虎,仰天長嘯!


  走九死一生的古兵家之路,直接以氣血沖脈,煉出至凶兵煞。


  而後在戰場上無數次經歷生死,將殺戮之血氣與至凶兵煞合貫,方成此【惡虎煞】!

  他如此瘋狂地追將過來。


  他的眼睛看著姜望的眼睛。


  二哥看著三弟。


  庄國九江玄甲統帥,看著齊國青羊子。


  姜望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危險,這讓他深切地明白——他如果不拚命反抗,他或許真的會死!

  他一瞬間驚醒過來。


  從那種不敢置信的痛楚情緒中,掙脫出一個戰鬥狀態下的自己!

  一念之間,世界大有不同。


  戰鬥姿態下的姜望,杜野虎是見識過的……


  所以他明明已經重創了姜望,明明已經追擊到了一半——此時他反而後撤!

  他以比前突更激烈的動作後撤,橫鐧於身前,做足了守勢。


  而姜望的胸腹之間,一個一個的熾白光源亮起。


  五神通之光,天府之軀!


  這強大的狀態,瞬間撐住了傷重的身體,並向他灌注了磅礴的力量。


  他在倒退之中,攪動了流風,流風彷彿也為他所鼓動。


  他在這種不夠真切的強大中,看著杜野虎——


  「杜老虎,你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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