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像是一顆太陽熄滅了
屈舜華一鑽進馬車,就看到了五官明秀的左光殊。而他旁邊那個溫和含笑的男子,也同樣進入視野中。
一襲青衫卓然,坐在大楚小公爺身邊,竟也半點不輸風采。
鑽馬車、爬窗這類的事情,屈舜華沒有少干。
不僅僅是她自己,就連左光殊都已經很習慣。
但是叫外人撞見了,也難免有些尷尬。
怎麼說也是大家閨女。名門淑女呢!
屈家千年世家,她屈舜華一代天驕……這怎一個「羞」字了得?
此時此刻。
左光殊靠著車廂後壁,姜望倚著車窗,屈舜華半躬身杵在車門處,一隻手搭著車簾,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屈舜華沉默是因為尷尬。
左光殊沉默是因為在尷尬的同時,沒想好怎麼跟姜望介紹屈舜華。朋友?屈家姐姐?
姜望沉默是因為不知道她鑽進馬車是想幹什麼,不知道她和左光殊平時是如何相處的……也許擊個掌就走了呢?
馬車裡,就這樣陷入了詭異的靜默中。
「來了啊!」姜望率先開口。
他本不是個長袖善舞的人,但現在好歹是在小弟面前。如此尷尬的時刻,他這個做兄長的,得撐起場面來,故而勉為其難,勇敢發聲……
雖然這個開場白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但也畢竟是打破了那尷尬的緘默。
屈舜華勉強道:「來了。」
「屈舜華,對嗎?」姜望問。
「你認識我?」屈舜華挑了挑眉。
這並不難猜。
迄今為止,左光殊在他面前提到過的姑娘,就一個屈舜華。
想來以小光殊驕傲又靦腆的性子,交好的姑娘不會太多。而能夠在大街上直接闖進小公爺馬車裡的,無論感情還是身份,想來都是非同一般。
除了屈舜華,不作第二人想。
姜望親切地笑了笑:「小光殊總跟我提起你!」
這句話似乎敲碎了距離,讓車廂里的氣氛變得輕快。
屈舜華臉上綻開了笑容,就勢在姜望對面的位置坐下了,十分端莊地笑道:「他都是怎麼提的?」
那種尷尬的氣氛一去,她這麼坐了下來。這鵝蛋臉的美人,頓時就顯出了端莊貴氣的一面來。
毫不怯場,大方得體。
「你們說什麼呢!」左光殊有些慌張地道。
屈舜華扭頭過去:「你先別說話!」
但旋即又想起來姜望在場,柔和地笑道:「讓我跟……姜大哥先聊一聊。」
觀河台她也去觀過戰,自然是認得出黃河魁首的。更別說左光殊也總跟她講姜望如何如何……
稍稍動念,就想得明白,姜望這是被左光殊邀來助拳山海境了。親眼見過姜望戰鬥的她,自然樂見此事。
但這會她最關心的,還是小光殊都怎麼在背地裡說她——
經常提她當然是加分的好事兒,但具體是怎麼個提法,卻還有商榷的空間。
「提的次數太多了,我都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姜望臉不紅心不跳地道:「一會說美麗大方,一會說天資卓絕,一會兒世間難尋,一會兒三生有幸的……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
屈舜華有些羞澀地瞥了左光殊一眼:「你怎麼跟姜大哥說話一點都不謙虛呢?怪叫人討厭的!」
左光殊俊臉通紅,有心否認,但畢竟尚有理智在……現在否認,好像有點找死的嫌疑。
「我先前也覺得這孩子怎麼說話誇張得很呢,一點都不像在說真話。世上哪有這樣的人?」姜望語氣誠懇地說道:「今天見到屈姑娘你,我才知道,他已經很謙虛了!」
「欸,這……」在左光殊面前威風八面的屈舜華,羞澀低頭:「姜大哥,你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這人有個毛病,就是憋不住心裡話。」姜望給左光殊遞了個『為兄對你好不好』的眼神,然後笑道:「那行,我先下去轉轉,欣賞一下郢城夜景。給你們小兩口一點空間,好好聊聊!」
「哎姜大哥你別走。」屈舜華趕緊道:「我找光殊也沒什麼事,見一面就該走啦!」
「另外……」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倆還沒成婚呢,算不上小兩口。只是自小定了親……」
左光殊臉上更是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又自小定了親,又兩情相悅,又這麼般配。」姜望笑道:「那可不就是早晚的事情么!」
屈舜華笑容愈發燦爛:「姜大哥,你是光殊的大哥,那也就是我的大哥,在郢城有什麼事情,只管找我!」
回頭瞧著左光殊道:「今天你們先歇著,也讓姜大哥見見家裡人。明天找個時間,你帶姜大哥來黃粱台,我來安排接風宴……」
又推了他一下:「聽見沒?」
左光殊這才「噢」了一聲。
屈舜華又對姜望招呼了一聲:「姜大哥,明日來吃酒!這會我就先走了!」
然後大大方方地掀簾而去。
真是來如驚雷,去如迅電。
與姜望在臨淄所見識的那些普遍端淑婉約的世家貴女不同,但自有一種楚地兒女的浪漫瀟洒。
車窗仍是開著的,姜望往外看,屈舜華的馬車原是就停在旁邊的,奢華之處,不輸左光殊這一輛。她一矮身,便坐了進去。
「啊,真是好姑娘!」
姜望讚歎著,看了看那駛離的馬車,又看了看左光殊。
看了看左光殊,又看了看那載著屈舜華離開的馬車。
左光殊臉上一紅,惱道:「看什麼!」
姜望哈哈一笑,卻是不再說什麼。
小傢伙臉皮薄,再調侃下去,恐怕要炸毛。
……
……
淮國公府佔地甚廣,在寸土寸金的郢城,僅僅是這佔地面積,就完全可以讓人想象得到宅邸主人的權勢。
一對赤玉獅子鎮在門前,威風凜凜,貴不可言。
尤其是獅子的眼睛,流光四溢,竟似活物一般。
左家小公爺回府,淮國公府直接洞開了大門,衛兵列隊相迎。
姜望才下馬車,便看到一位中年美婦,盈盈立在那邊。
穿得素凈,儀態端莊,眉宇間藏有貴氣,但並不凌人。給人的感覺,反而是十分親切柔和的。
左光殊先一步下了馬車,很是乖巧地道:「娘,這是孩兒請來助拳的姜望姜賢兄,本屆黃河魁首!」
熊靜予轉過來視線。
姜望先一步行禮道:「晚輩姜望,見過大楚長公主殿下!」
他是提前做過功課的,知道左光殊的母親,乃是當今楚帝的親妹妹,封號玉韻長公主。這麼稱呼最不會犯錯。
看著眼前這個長身玉立、氣質不凡的年輕人,熊靜予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的長子,也是做過黃河魁首的……
但這一點恍惚很快就斂去。
熊靜予柔聲道:「你跟光殊是朋友,直接喊我伯母就可以。辛苦你了,在太虛幻境里就很照顧我家光殊,現在還萬里迢迢來幫他的忙。」
「哪裡。」姜望謙聲道:「在太虛幻境里,我跟光殊是互相幫助,一起成長。再者說,我自己對山海境也是非常嚮往呢,收到邀請,正是求之不得!」
「山海煉獄適應得怎麼樣?」熊靜予又問。
姜望看了左光殊一眼,自信地笑道:「還不錯。」
左光殊好像很不滿意她母親的問題,在一旁嚷道:「我選的幫手那還能差了嗎?」
熊靜予卻不理會他,只對姜望道:「那地方太苦了,連累你跟著受罪,伯母真是過意不去。這幾天就在府里好好休息,蓄養一下精神。」
「光殊陪我一起修鍊呢,不辛苦的,伯母。」姜望從善如流。
熊靜予道:「光殊跟你說過,他爺爺想見你的事嗎?」
「說過的。」姜望道:「老公爺是當世英雄,我仰慕已久了!」
熊靜予微微一笑,對這不卑不亢的年輕人,又多了幾分好感:「光殊他爺爺在書房等你,我這就領你過去。」
她拍了拍左光殊的腦門:「你自己待會兒。」
「怎麼還不叫我在場呢?」左光殊立即表達不滿:「左家還有什麼事是我聽不得的?」
「你爺爺專程要找人說話,顯得著你么?」熊靜予把他撥了個轉身:「去去去,少礙事!」
左光殊明白娘親這態度是無可轉圜的意思,但還是嚷了一句:「去說話可以,你讓我爺爺可別欺負人!」
熊靜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爺爺多大年紀了,你以為跟你們小孩子一樣么?」
左光殊雖是玩笑話。
姜望卻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虛。
小孩子才想著要欺負誰,成年人都是殺人越貨的……
淮國公當面,若真是有什麼不滿,他這小身板哪裡扛得住?
但畢竟也只能跟著熊靜予走。
落後了半個身位,走在這庭院深深的淮國公府中。
姜望慢慢平復著自己略顯忐忑的心情。
他大概能夠猜得到,淮國公為什麼想見他。
左光殊送出的那一部《焰花焚城詳解》,就已經說明了很多。
就如苦覺大師能夠通過某種聯繫尋到他一樣,對於淮國公這樣的大人物來說,要捕捉到他和左光烈之間的緣分,也不會是什麼困難的事情。
大楚淮國公左囂,名字相當驕狂。據說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尊凶神,後來身居高位,才漸漸開始修身養性。
當然,他成名的年頭已經很久遠。現今在楚國之外,說不定還沒有人魔的惡名傳得廣。
但真正知道他的人,自然不會有這種無聊的比較心思。
姜望在心裡想著淮國公的行事風格,掂量著自己等會說話的態度。
便忽然聽得前面傳來一句——
「他走的時候……痛苦嗎?」
這聲音太輕柔了,彷彿並沒有響起。
但又是真真切切,出現在姜望的耳邊。
姜望不敢看走在旁邊的她的表情,但是可以感受到這個問題的痛苦。
這位大楚玉韻長公主並沒有說名字,然而姜望當然知道……那個「他」是誰。
不那麼痛苦……大概就是一個母親最後的安慰了。
想了想,姜望說道:「像是一顆太陽熄滅了。他走得很乾脆,也很燦爛。」
「像一顆太陽么……」熊靜予喃喃道。
她想象那樣一個絢爛的場景,而終於覺得……那是光烈會選擇的結局。
然後她停下了腳步:「前面那間書房就是了,光殊他爺爺就在裡面。」
「好。有勞伯母相送。」姜望對她行了一禮,便獨自往前走。
這青衫卓然的年輕背影,在一個母親的眼睛里,印得很深刻。
同樣的黃河魁首,同樣的絕世天驕,同樣的年少有為……
可他不是他。
大約是平步青雲仙術的關係,姜望走動之間,很有一股子仙氣。
而左光烈卻是燦爛的、耀眼的。
熊靜予輕輕閉上了眼睛,恍惚又看到了那個身披華麗焰袍的年輕背影,可是那個背影畢竟不會再回頭。
……
……
書房的門是開著的,並沒有下人伺候。
姜望謹慎地走了進去,便看到一個清瘦的老者坐在書桌之後,正奮筆疾書寫著什麼。
一邊寫,一邊頭也不抬地道:「坐。」
姜望略看了看,便在靠牆的大椅上坐了。背後掛著一張百鳥朝鳳圖,右手邊是一個茶凳,茶凳過去則是另一張椅子。
整個書房的布局,可以稱得上「簡單」二字,沒有什麼多餘的裝飾。
淮國公倒沒有故意磨一磨姜望心性的意思,很快就放下了手裡的毛筆,將剛寫完的那份卷宗拉到書桌右上角,然後抬眼看了過來。
畢竟人的名,樹的影。
姜望下意識的一凜,屁股都不自覺地挪了半截。
「黃河魁首姜望,我早就想見你了。」淮國公用這句話作為開場白。
姜望轉臉看了過去,這一回清清楚楚看到大楚淮國公的面容——
光潔、儒雅,有幾道歲月賦予的細紋。
雖然面相併無太多老態,但能讓人感受到,他是一位長者。
而他的威嚴並不外顯。
「能得國公記掛,是晚輩的榮幸。」姜望很有禮貌地說道。
他對左囂的尊重,並不僅僅是因為對方大楚淮國公的身份,而更是因為,其人是左光烈、左光殊的爺爺。
對於朋友的長輩,當以長輩待之。
淮國公靜靜看了他一陣,然後道:「其實我是有一些問題想問你,但後來都覺得,不必要問了。人生在世,誰都免不了遺憾。我也不能夠例外。」
他輕嘆一聲:「孩子,我現在只是想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