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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天心人心

  姜望走後,得鹿殿又沉默了很久。


  天子的聲音才響起來:「把那幅壁畫拓下來,掛在東華閣。朕也每日看看。」


  唯此一句……


  唯此一句。


  韓令低下頭,領命而去。


  ……


  ……


  一名太監保持了足夠的距離,在前引路,腳步踏在巨大的石磚上,不發出一點聲音。他們是習慣了謹小慎微的人群,謙恭地生活在這偉大宮城裡。


  姜望不緊不慢地走在後面,氣度非凡。


  每一步踏出,噠,噠,噠。


  在威嚴華貴的宮城裡穿行,青衫按劍,步履從容,誰能不說一聲瀟洒少年?


  然而當自己的腳步聲在偌大的宮城裡孤獨迴響,如鼓點一般落在自己的心上,姜望忍不住在想——


  天子當年……


  到底知不知道雷貴妃遇刺案的真相?

  甚至於,他從玄武大街一路走到皇宮裡來。


  這一路的風平浪靜,背地裡有多少洶湧?是不是天子,對某些人的敲打呢?


  儲君之位,關係國本。


  遙想元鳳三十八年,前太子受囚,新太子方立,樓蘭公之亂才平。


  站在天子的角度來說。


  雷貴妃設局自刺,死不足惜。


  何皇后順水推舟、借刀殺人,雖是反制,也其咎難辭。事後為掩蓋真相,逼殺林況,更是抹不掉的罪行。大澤田氏為何皇後行爪牙之事,有賣好太子、插手爭龍之嫌,其惡難掩。


  如果當年就將真相揭開,結果會如何?


  首先何皇后必然要被廢。


  后位驟然空懸,會引起多麼大的競爭?


  這種爭鬥是任何人都無法控制的,包括天子本人。因為後位只有一個,而看著那個位置的人又太多。


  不是隨便找個人坐上去就可以的。


  更重要的是……


  何皇后廢了,太子當然也要廢掉。


  可幾年之內,太子連廢連立,這事哪怕單獨拿出來,都是足以動搖國本的愚蠢行為。又何況是在樓蘭公之亂剛剛平息的那段時間?


  再往下說,大澤田氏一直是齊國頂級名門,無論軍政,都有深厚根基,其本身亦是齊國實力的一部分。在當時若究其責,無異於在國家動蕩之時自削筋肉。


  剛剛平復樓蘭公之亂的齊國,適不適合廢后、廢太子、問責田氏?

  青石宮裡的那位廢太子,才剛剛關進去三年……


  餘波未息!


  天子當年有太多的理由沉默。


  其實仔細想想。


  現太子正位東宮這麼多年,為何還是如此謹小慎微?

  當了這麼多年太子,還沒有真正被朝野上下認可為大齊未來君主。


  當了這麼多年太子,還相繼崛起了華英宮、養心宮、長生宮。


  這當中,有沒有當年那件事的影響呢?


  再想想看。


  大齊九卒,大澤田氏現在可是一軍未掌。


  政事堂中,大澤田氏現在未有一席。


  這可是齊國最頂級的世家之一,海外開拓兩島,不輸於任何一個世家。對齊國最高權力的參與,也太薄弱了些……


  甚至於高昌侯田希禮與宣懷伯柳應麒前不久在大典相爭,竟直接被天子命人剝了衣服鞭笞……


  宣懷伯鞭笞了也就鞭笞了,高昌侯是何等地位?


  如果說天子當年就已經知曉真相,這麼多年對案件的擱置,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可以視為他給姜無棄的一份體面。


  此案不公開,雷貴妃還可以是天子緬懷的愛妃,姜無棄還是那個天子最憐愛的兒子。


  此案公開,則雷貴妃是自作孽不可活,姜無棄是罪妃之子。


  雷貴妃膽大妄為,可畢竟姜無棄無罪……


  但儘管有這麼多的理由來支撐,儘管可以分析出這麼多東西來。


  姜望仍然不能夠確定,齊天子是否當年就知道了真相。


  這些分析都是在假定的前提下。


  而帝心如海不可測。


  但至少有一點是明確的——


  今時今日,姜望如履薄冰,走在一條無形的線上,在左右皆是深淵的情況下,給了所有人他能給出的最大交代。而這所謂恰當的分寸,又如何不是天子劃出來的線?

  天子不言,但那條線明晃晃地就在那裡。


  姜望誠然在得鹿宮中慷慨激昂,秉正直言,然而那條線,他敢觸碰嗎?他敢提及皇后一個字嗎?

  他只能說馮顧案,只能說公孫虞案,只能說林況案。


  給楊敬交代。


  給林有邪交代。


  他承諾的,他都做到了。


  至於真正將整個雷貴妃遇刺案的真相公諸於世……他做不到。


  並不是證據丟失的問題。


  在已經洞察真相的前提下,再去尋找相對應的證據,絕不會比烏列這十七年所做的努力要難。


  姜望自信他是可以再找到證據的。


  但就止於此了。


  今天所做的一切,已經是當前的極限。


  或者說,是天子所允許的極限。


  在這些天的風雲詭譎中,死了那麼多人,發生了那麼多事。那麼多人投身其間,攪得漣漪萬頃……


  唯獨天子坐定深宮,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說。但所有的一切,都在天子那沉默的視線範圍以內。


  不曾超出一分。


  十七年前輕輕放過了,十七年後要敲打誰,在什麼程度以內……天心自決。


  所有人都只能在天子所定下的分寸里掙扎。


  無論是北衙,姜望,還是幾個宮主,乃至於當今皇后!

  一如這偉大恢弘的宮城,雖然無言。卻無時無刻不在昭示著,齊天子是這個偉大帝國的唯一至高權力者。


  所以姜望說,如果他要任職北衙,他要做一個不會拿捏分寸的北衙都尉。


  而天子理所當然地拒絕了。


  沒有給他鐵面無私的機會,給了他自由。


  ……


  ……


  巍峨的宮城漸漸留在了身後,在人們有意或者無意的複雜目光中,姜望徑自穿行都城,走回搖光坊,回到自己的府中。


  「呵,這就去楚國?氣勢洶洶入宮,一回來就抱頭鼠竄?」


  重玄勝又霸佔了他的院子,並且很是不滿地嘲笑道:「那你不跑快點,還回來收拾什麼?你家裡有什麼好收拾的?值錢的都是我帶來的。」


  姜望停下收拾行李的動作,回頭怒視之:「重玄胖你這麼說話就有點太戳心了啊!」


  重玄勝站在那裡,整個人把房門幾乎撐得滿滿當當,哼了一聲:「難道不是戳肺嗎?」


  「跟肺有什麼關係?」


  重玄勝冷笑道:「肺在五行屬金,最適合你疼了。」


  姜望:……


  隨便拿了點常用的茶葉傷葯之類,也懶得再收拾了。


  畢竟重玄勝說的是實話。


  收好儲物匣,轉身走到重玄勝身前,伸手道:「盤纏來點。」


  「堂堂德盛商會二東家,一年到頭沒幾天在家!」


  重玄勝翻了個白眼,一邊抱怨著,一邊終究還是去摸儲物匣:「金玉良言你不聽,學人家要真相。田家隨便動動手腳,咱們海外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懂不懂?是,天子是支持了你,但是你也再一次消耗了天子對你的耐心。而且你有沒有想過長樂宮?非得要跟儲君過不去嗎?你偶爾也稍微用腦子來思考一下,不要全部用來修行……」


  姜望連聲哄道:「好了好了勝兄,我已經得到教訓了,這不避禍呢嘛,情況緊急……」


  重玄勝取了一袋十顆元石出來,想了想又放回去幾顆,嘴裡還絮叨道:「等這邊塵埃落定了就趕緊回來。去楚國可別招麻煩了吧?那是人家的地盤……」


  「明白明白,勝兄,你的金玉良言,我都記住了……」姜望好聲好氣地說著話,一把接過元石,往自己的儲物匣里一塞,整個人又昂揚起來,主動截斷話頭,乾脆利落地道:「走了!」


  然後真的也不跟任何人道別,就這麼揚長而去。


  ……


  ……


  林有邪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所見仍是暗沉沉的。


  想著大概是夜晚,本能地起身,拉開床簾,才注意到房門是開著的,屋外透進來了光。


  原來天亮了。


  好像睡了漫長的一覺,所以是恍惚了一陣,昏迷前的記憶才回涌而來。


  姜望……


  林有邪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腕,並沒有鐐銬。


  身體狀態也很好,沒有受傷,禁錮已經消失。


  並且再次確認,自己的確就待在自己的家中……是安全的。


  然後猛然站了起來,奔出門外!

  從林家老宅所在的位置到搖光坊,是絕不算近的一段路。


  林有邪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不知為何,仍有些恍惚。


  她已經用自己的方式確認過,她所發現的、那些監視她的人,好像全都消失了。


  她甚至忍不住想,那一切是不是一場夢呢?

  是否她並沒有跟姜望吐露計劃,那天她沒有去驗屍,門口沒有撿到父親的刀具,烏爺爺也沒有死去,姜望當然也沒有打暈她……


  但不會是夢的。


  林有邪感受著自己的身體,在其中獲得了真實的線索。確認了那一切。


  她加快了腳步。


  走在人潮之中,觀察每一個人的表情和行為,推斷他們的心情和職業,猜想他們接下來要去做什麼……這是她往日最常做的小遊戲,當然今日無心於此。


  她只在想——


  姜望要做什麼?

  她停下甚至有些惶急的腳步……姜府到了。


  林有邪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姜家,這位臨淄新貴的府邸,每一次來都比上一次更體面些,當然是得益於重玄家那位財大氣粗的胖公子。


  「我要見姜望。」她直接對門子道。


  許是自己的神色難看了些,多少會給人一些壓迫感,那門子帶著些怯意地去傳話了。


  林有邪這樣想著,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不多時,姜府的管家迎了出來。


  這只是一個普通人,未有超凡,但面對林有邪不卑不亢:「大人,真不巧,老爺出去了!」


  「出去了?」林有邪看著他的眼睛,確認不是推脫之言,又問道:「什麼時候回來?」


  「這我就不知道了。」管家道:「爵爺什麼時候回,也輪不到我做主啊。」


  「他去哪裡了?」


  「您說笑了,爵爺去哪裡,還會跟我報備么?」


  姜望出遠門了,大概是走得很急的……


  林有邪迅速在心中做出了判斷,繼而有一種不知是放鬆還是失落的情緒,淡淡地繞在心間,又飄乎乎的握不住。


  就在這個時候,旁邊又響起一個男聲:「姜望不在?」


  走來的是一個穿著黑色勁裝的男子。


  氣質很是冷肅,眉宇間是肉眼可見的疲憊。


  只見得姜府的管家回道:「楊公子,我家爵爺現在確實是不在府中。您有什麼話要留么?」


  楊敬!


  林有邪腦海中剛響起這個名字,又有一個聲音由遠及近,從後面匆匆而來。


  「林副使!我可算找到你了!」


  鄭商鳴的聲音……


  林有邪回過身的時候,表情已趨於平靜:「鄭大人有什麼事找我?」


  「不必了。」那邊楊敬對姜府管家丟下一句話,便轉身離開。


  鄭商鳴急步走了過來,未來得及與林有邪說話,便又抬手:「欸,楊公子留步!」


  楊敬冷肅回身:「何事?」


  鄭商鳴先給了林有邪一個寬慰的眼神,然後對楊敬道:「殺死公孫虞的兇手,北衙已經將之抓捕歸案了!」


  「什麼?」林有邪下意識地張口

  楊敬的眉間也皺出了一個「川」字。


  顯然都不太能相信這件事。


  但鄭商鳴的表情非常認真:「你沒有聽錯,殺害公孫虞的兇手已經認罪伏法。楊公子,你這些天為友人的奔走,我們都看在眼裡。好在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公孫虞在天有靈,終於能夠安息。你也總算可以休息一下了。」


  楊敬當然知道,鄭商鳴既然能把話說到這個程度,那麼伏法的那一個,就肯定是直接殺死公孫虞的兇手。這一點不會出錯。


  至於再往後……沒有往後。兇手只有那一個。


  至於那人是跟公孫虞有舊怨,還是那晚突然路過碧梧郡突然心情不好……總之都不太緊要。符合邏輯的理由,總是能編出來的。


  能把殺手扔出來做交代,這些天一直在碰壁的楊敬,當然知道有多麼難爭取到。


  「北衙的破案效率,令楊某佩服。」楊敬向來是個清醒的人,頂多是因為公孫虞的死,短暫『糊塗』了一陣。


  現在他應該清醒了。


  所以他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楊公子不打算親眼去看一看兇手嗎?」鄭商鳴在他身後問。


  「不必了。」楊敬不回頭地道:「人斬了給我傳個信就行。家中事繁,我該回去了!」


  他的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很急。


  不像一個勝利者。


  「也好!」


  鄭商鳴目送了楊敬,又轉回頭來,看向林有邪,語氣有些唏噓:「林副使,我今日其實主要是來找你的。去你府上,你也不在家,後來聽人說你往這邊來,我就追來了……」


  林有邪只是淡淡地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鄭商鳴繼續道:「天子下令徹查林況大人當年自殺一案,我們緊急走訪數十位青牌老人,其中有十九位是當年案件的親歷者,最後證明,林況大人當年確實沒有抓錯人,田汾原來是平等國的暗子。林況大人不是畏責自殺,而是為了青牌的榮譽,獨力承擔所有罵名……」


  林有邪的眼神從驚訝到傷感,然後忽地又恍了一下神。


  平等國是好大一個筐,什麼都可以往裡裝。


  可哪怕是這個「裝筐」的機會,也不是她自己爭取到的……


  「天子令旨,曰『國士不可輕』,追封林況大人為天羅伯,追封烏列大人為地網伯。靈位供於都城巡檢府,凡青牌捕快,應世代祀之!」


  從古至今,開疆拓土乃第一等功,得爵者多由此功。


  破案斷獄遠不能及。


  姜青羊也是因軍功得爵,卻是跟他的青牌沒什麼關係。


  以青牌之功得爵者,古未曾見。


  林況和烏列,這是第一例。


  這當然是很輝煌的。


  但林有邪愈發覺得有些恍惚了,眼睛里有一種很沉重的東西,想要墜落。


  而鄭商鳴的聲音仍在繼續:「天子御賜親筆匾額,曰『青牌雙驕』……」


  愣愣看著姜府門匾上的那個「姜」字,她覺得那個聲音,已經很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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