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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使龍盤,令虎踞

  離開停屍房,踏上光禿禿的地磚,經過北衙監牢的時候,剛好遇到了鄭商鳴。


  或者說,鄭商鳴算著時間,剛好等在這裡。


  「已經檢查完了?」鄭商鳴問。


  同時耳中響起他的傳音:「北衙都尉的事情,姜兄須儘早決定。」


  姜望心中一動。


  明白鄭商鳴大概是把握到什麼線索了。


  北衙都尉的事情,當然不便公開談論。而剛剛經歷過停屍房那名青牌捕快的怪異行為,姜望對於北衙內部的安全性也不是十分信任了。


  面上道:「已經檢查過,屍體沒有什麼問題。」


  傳音回道:「我明白。」


  鄭商鳴點點頭:「那姜兄慢走,明日去你府上接你。」


  姜望拒絕道:「不用那麼麻煩,明早我自去長生宮外與鄭兄會合便是。」


  同時傳音道:「查一查剛剛陪我進停屍房的那個捕快,這個人有些問題。同時也查一查馮顧的屍體,我懷疑他剛才做了什麼手腳。」


  鄭商鳴笑了笑:「不是麻不麻煩,這是辦案的規矩,我們出門就要上北衙的馬車,不能接觸其它。」


  在傳音里則是回道:「放心,這個人只要有問題,肯定藏不住。我晚上會發現一個新線索,然後去再驗一遍屍。有什麼消息我第一時間通知你。」


  「既是規矩,那便依矩行事。」姜望拱了拱手:「我先告辭。」


  「慢走。」


  鄭商鳴目送著他離去,轉身又走回了那間鐵屋子。


  他們兩個素有交情,這是北衙盡知的,寒暄一番卻也不會引起猜疑。


  姜望沒有去找林有邪,而是獨自離開了北衙。


  北衙的馬車仍然候在門外,等著送他回府。


  臨淄雖然繁華,北衙這樣的地方卻也沒有多少人願意來湊。


  賣糖的小販推著獨輪車叫賣,幾個行人神情焦灼。


  姜望不由得想……


  在姜無棄那幅眾生相的壁畫里,自己應該在哪一個角落?

  塵世如網,有幾人能掙脫?

  彎腰坐進馬車裡,在平緩轉動的車輪聲中,姜望靜靜把玩著手裡的紅妝鏡。


  早前在宇宙深處成就外樓的時候,多虧了紅妝鏡那一照,短暫定住龍神,才為觀衍大師創造了完整剝離龍神的機會。


  他一度以為,紅妝鏡是不是覺醒了什麼力量。


  可後來細查,卻並未發現紅妝鏡有什麼新的變化。


  一應功能如舊。


  肉身進入鏡中世界,依然在那白茫茫的空間里。至於神魂應劫,暫時並不敢嘗試……


  姜望推測,或許這紅妝鏡只是對龍族有特殊的反應。


  其實一早也有不少跡象。


  紅妝鏡得自釣海樓的胡少孟,從後來的情況來看,紅妝鏡的秘密,應該是由胡少孟和其人的師父海宗明所獨享……


  紅妝鏡本身,當然也來自海外。


  而且在覆海劫里,那個橫貫目前全部神魂劫難的女聲,咬牙切齒詛咒的名字,亦是「覆海」。


  覆海劫最後,是一輪大日烤乾了海洋。


  這麼多信息都跟「海」有關。


  而人族在海外最大的威脅,就是海族。


  在古老時代,龍族帶著近半水族敗退滄海,經過漫長歲月,演化成如今的海族。


  姜望難免會聯想,那個名為「覆海」的存在,是否與龍族存在某種關係。


  從宇宙深處那一戰也可以發現,森海龍神明顯是對紅妝鏡有一定了解的。但想從祂嘴裡挖出點什麼消息,現在還並不是時候……


  以那條老龍的狡詐,姜望越是對紅妝鏡的來歷表示出興趣,就越是會被拿捏。


  紅妝鏡應該還有更大的潛力,但在有能力度過下一輪神魂劫之前,應該是發掘不出什麼來了。


  不過姜望摩挲著這面紅妝鏡,此時想的卻不是紅妝鏡本身,而是龍神在玉衡星樓里說的那番話。


  祂說祂經營森海源界千年,到頭來無一從之……說什麼聖邪無辨,德福不報。


  這當然是一番屁話。


  龍神只知利用掠奪,為惡太多。在真面目被揭露后,當然不得人心,無一從之。


  那些蠱惑人心的話術,姜望聽都懶得聽。


  但此時他突然想到……


  那姜無棄呢?

  姜無棄死後,偌大的長生宮勢力,似乎鴉雀無聲,什麼動靜也沒有。


  森海龍神那樣倒行逆施,自然免不了眾叛親離。但姜無棄這樣一個極具人格魅力的天潢貴胄,怎會「無一從之」?

  就連姜望這樣的絕世天驕,才接觸過幾次,都已對其人敬佩非常。


  他的那些心腹呢?

  都去哪兒了?

  就算樹倒猢猻散,也不至於只有一個老太監馮顧才是。


  或許姜無棄在做出這樣的決定之前,早就跟他這一系的人做了切割,讓大齊的歸屬於大齊,完全打開自己的政治資源,任由哥哥姐姐們分割……


  但仍有一些人,是不可能切割的。怎麼割都割不掉長生宮的印記。


  比如馮顧。


  比如……雷占乾。


  一整個雷家,都是姜無棄的母族,這種血緣層面的關係,如何切割?

  當然馮顧和雷家都沒有緘默。


  馮顧配合溫延玉操持姜無棄的喪事,又在喪事結束后奮身一死。


  雷家也舉族為姜無棄哀,姜無棄下葬那天,正是雷占乾抬的棺……


  可姜無棄那些深深打下長生宮烙印的心腹,可不止這幾個人。


  比如……名家門徒公孫虞。


  姜望至今仍記得,當初第一次在雲霧山見姜無棄的時候,跟在姜無棄身邊的,有幾個重要人物。


  一個雷一坤,出身雷家。一個張詠,自不必再說。還有一個……就是公孫虞。


  因為其人是寫下「推杯換盞酒意歇,自枕溫玉辭賓客」那位公孫野的後人,所以他一度對其印象很是深刻。


  後來他也聽重玄勝他們講說過,公孫虞是姜無棄心腹中的心腹,最信任的人之一。


  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公孫虞就不再出現了呢?

  發生了什麼事情?

  包括姜無棄的喪禮,這人好像也沒有來……


  馬車就在姜望翻騰的思緒里停下了。


  「到了,姜大人。」車夫說道。


  「麻煩了。」姜望道了聲謝,便下了馬車,往自己的宅子里走去。


  「有人托我給您帶句話。」車夫在身後忽然道。


  姜望停下腳步,但並沒有回頭。


  車夫繼續道:「作為無根無底的新齊人,您能有今天的位置,很不容易。不該管的事情,您最好不要管。」


  說罷,他一抖韁繩,便要駕車離去。


  姜望猛然回身!


  那駕車的駿馬被無形力量攔住,揚蹄長嘶,聲音卻一點都透不出去。


  而後跪倒在地,一動不動。


  車夫努力想要掙扎,其身卻也動彈不得!

  通天海內狂瀾似起,整個脊柱大龍似乎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拿住,就連頭顱和四肢,也困於形態各異的風中!

  超品道術,龍虎!

  使龍盤,令虎踞,於是人成囚。


  太讓人絕望了,完全沒有一丁點反抗的餘地!

  而那個舉世聞名的天驕,就在這樣的絕望中,緩步走了過來。


  「我是不是脾氣太好了?」他輕聲問。


  「什麼阿貓阿狗都能給我帶個話,是嗎?」


  車夫的口舌沒有被封住,但是緘默不語。


  他咬緊牙關,看到一雙清澈的眼睛,然後沸騰的殺意,席捲了他的腦海!


  如此殺機,如此鋒芒!

  他感到恐懼,他的身體在顫抖,汗出如漿,整個人幾乎要跪下去,可是又被定得死死的,動彈不得!

  姜望是有理由憤怒的。


  從停屍房的捕快到駕車的車夫,巡檢府被滲透得千瘡百孔。這本也是沒法避免的,北衙這樣一個掌都城治安、實權在握的衙門,朝野上下但凡有些實力的,誰不會在裡面搭幾條線?

  就連北衙都尉鄭世,對此也是默許的。衙門太大,人手太多,絕不可能太乾淨。他只完全掌控一些關鍵職務,保證青牌的核心力量,其它部分也只能寬縱。


  但是千不該、萬不該,那背後的人,不該就這麼大大咧咧的讓一個車夫來傳話。


  對方無非是想證明,自己對北衙的滲透。無非是想強調,他們在齊國的強大。


  看啊,哪裡都是我們的人,若是得罪了我們,你坐個馬車都要小心萬分。


  這根本不是什麼提醒,而是赤裸裸的威脅。


  姜望這一路走來,歷經生死之戰不知凡幾,以弱勝強不知凡幾,扭轉乾坤不知凡幾。


  殺得強敵,贏得大戰,證得傳說。


  靠自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大齊三品金瓜武士、四品青牌捕頭、爵封青羊子的位置,但竟然還有人,如此不知所謂的、隨隨便便派一個嘍啰來威脅他!

  看著這個動彈不得的車夫,姜望聲音冷漠:「我現在如果殺了你,沒有任何人會為你說話。沒有任何人敢因為你來找我。甚至沒有任何人會承認,讓你帶過話。你死在今天,無名無姓,無聲無息,連個響都聽不到……所以你能夠明白,你算什麼,你身後的人算什麼了嗎?」


  車夫已經開始在翻白眼。


  姜望解開了龍虎。


  那匹馬立即站了起來,車夫整個人則幾乎要癱軟下去,但勉強撐住了。


  「你的運氣很好,在我的家門口,我不想殺人。」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淡聲道:「你也幫我帶句話回去——想要教我做事,至少也要堂堂正正站在我面前。連面對我的膽子都沒有,又哪來的臉面給我什麼忠告?」


  車夫勉強點了點頭。


  姜望看著他的眼睛,確認他聽進去了,才轉身往府里走。


  姜府所在,不是什麼偏僻的地方,在搖光坊也是核心的地段。


  路上早有行人注意到這一幕,但是他們只看到——


  一輛北衙的馬車停在那裡,拉車的馬似是累了,跪在地上,車夫無奈地拉著韁繩……而姜爵爺站在馬車前,好像在說些什麼。


  雖然聽不到什麼聲音,但樣子很親切。


  說了幾句,姜爵爺轉身回府,車夫趕車離開。


  很和諧的一幅畫面。


  這是搖光坊尋常的一天,與以往沒有什麼區別。


  除了姜府的門子看向自家老爺的眼神愈發敬畏之外,一切如常。


  走進家門,姜望先往重玄勝住的院子而去。


  因為提前就加重了腳步聲,所以才到門外,院門就已經拉開。


  此時的重玄勝,半躺在一張格外寬大的躺椅上,眼睛半睜不睜的,煞是享受。


  躺椅立在小池邊。


  這方小池是重玄勝住進來后叫人挖的,裡間種了一些水草,養了幾隻小龜。


  在他的左手邊,則立著一張竹架,架上堆了幾盆異常漂亮的水果,十四卸了甲手,正慢慢地在給他削皮。


  這胖子最近的生活,有點向姜無邪靠攏的意思,實在悠閑。


  姜望走進來,躺椅上的那團肥肉才動了動,懶洋洋地瞅來一眼。


  「你好像有些收穫?」他帶著些好笑的語氣,這樣問道。


  也不知區區一個兩府一神通的修士,瞧不起誰呢!


  姜望這時也沒心思計較,只道:「幫我查一下公孫虞,看他現今在做什麼,動作須隱秘一些,不要讓人發現。」


  重玄勝也不問緣由,見姜望這樣嚴肅,便也認真地道:「我馬上讓影衛去辦。」


  十四小刀一轉,將手裡的果子削完,黑色的果皮連成一條,團在果盤上,白嫩的果肉則放到了重玄勝的嘴裡。


  然後戴上甲手,一聲不吭地往外走,對影衛來說,她的命令和重玄勝的命令沒有區別。


  姜望忍不住問道:「出門的時候你在喝粥,回來的時候你在吃果子,你這幾天不修鍊了嗎?」


  「這不是在等你嗎?」重玄勝嚼著滿嘴的果肉,嘟囔道:「我要是不盯著,你悶聲不響又跑出國了怎麼辦?」


  這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欠揍勁兒!

  姜望反手一招,便將十四離開后的院門關上了。


  「咳。」重玄勝的表情認真了些:「說說吧,什麼事情叫你這麼為難?」


  姜望走到小池邊,看著其中一隻小龜背殼上的紋路,開口道:「鄭商鳴跟我說北衙都尉的事情了。」


  「噢……」重玄勝胖手抓起一枚青色的果子,隨意地咬了一口,邊吃邊道:「看來馮顧的死很不簡單,會牽扯很廣……」


  他瞥了姜望一眼,問道:「鄭商鳴是不是想讓你主導這件案子,然後他爹順勢高升,留位置給你?」


  對這胖子的智慧,姜望早已習以為常了,只剩下點頭:「確實如此。」


  重玄勝又咬了一口果子,咬得汁水四濺:「林有邪應該也有什麼訴求,而且跟鄭商鳴那邊有衝突。不然這麼好的事情,你不用為難成這樣……」


  「你跟個林有邪有什麼為難的呢……」他吃著果子,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唔……林況?」


  他驚著把果肉咽了下去,坐起來道:「雷貴妃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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