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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想那螻蟻……當無憾矣!

  大齊皇帝的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嚴重。


  他直接把崔杼行刺的行為,定性為一場謀朝篡位的起筆!


  事情如果以這樣的性質展開,說不得便是人頭滾滾,遍地哀鴻。


  從政事堂以下,所有經手黃河之會名單的人,再到崔杼其人軍中一路晉陞,所接觸的、所交好的……


  這是一張多麼巨大的網,牽連何等之眾……


  誰能不惶恐?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誰敢觸之?


  此時此刻,一般人沒有說話的資格。


  而有說話資格的那些人,譬如太子,幾位宮主,乃至於國相江汝默……偏偏不能說話。


  因為……若類比於秦懷帝舊事,那麼恰恰是他們這些人,是有機會成為齊之「贏璋」的人!

  廢太子一案牽連甚廣,當年經歷那一場浩劫的人,現在很多也都還在場。


  堂堂頂級名門重玄家,早已卸甲的重玄老侯爺,重新披甲上陣,浴血沙場,死了兩個兒子,再加上重玄褚良的破夏首功,才算是熬過了那一劫。


  那曾經的一代天驕重玄浮圖,其人的兒子現在正在看台。


  殷鑒未遠,誰能無懼?

  「陛下!臣有奏!」同樣跪伏於地的姜望,忽然開口道。


  當今齊帝是一代雄主,信重一個人的時候可以恩榮無加,而厭棄一個人的時候……也可以冷酷無復。


  姜望當然知道此時開口的危險,作為剛剛被皇帝嘉獎了忠心的人,他本可以沉默。


  謀朝篡位這種事,也怎麼都輪不到他這個沒有什麼根基的小小青羊鎮男來做。


  他無疑是安全的。


  但作為重玄勝的至交好友,他對三十年前的那一場浩劫印象深刻。


  世界上所有的問題,他都相信重玄勝有足夠的智慧面對,唯獨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永遠無法改變。重玄勝的脆弱和痛苦,只在他和十四面前坦露過。


  在枯榮院的廢墟,一向臉皮極厚的重玄勝說——「我覺得很寂寞。」


  重玄浮圖之死,對重玄勝所造成的傷害,終此一生,都無法抹去。


  而重玄家,相對於那些已經滿門誅絕的「廢太子黨羽」,已經算得上結果很好。


  「姜卿但說無妨。」大齊皇帝的聲音里聽不出喜怒:「朕難道是閉塞言路之君嗎?」


  整個太廟之前,跪著的文武百官,宗親勛貴,沒幾個敢抬頭亂看,但都豎起了耳朵。


  重玄勝跪伏在地上,以他的修為,竟一時汗如雨下,覺得分外難熬!


  十四沉默地跪在旁邊,從重玄勝的反應上,知道了此時此刻的兇險。


  晏撫忍住了自己左顧右盼的衝動,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串聯太多人。剛有行刺案發生,正是皇帝對「結黨」最警惕的時候。可若不借用晏家在政事堂的影響力,又如何能在此時說得上話?


  華英宮主屏住了呼吸,想著若是情況不妙,待會該如何開口。父皇會看在自己的份上,寬宥姜青羊幾分嗎?


  「陛下。」姜望抬起頭來,並不敢直視皇帝的面容,只看著那丹陛上的紋刻。


  「臣年微力弱,既不通史,也不知書。唯獨行遍萬里之路,見識過諸國風景,千般人物,竊有一得——


  人有善惡之分,但實難分辨。混同一體,忠奸常存。一無所有者,難免窮極生變;攬權得勢者,難免顧盼自雄。有那積攢了幾分倚仗的,夜深人靜時,難免生出不該有的念頭。


  此是人之雜緒,難以斬絕。


  故曰,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


  然我大齊勢壓六合,兵甲千萬之眾,

  自察境內,皇朝獨尊;環顧東域,觸我必亡!放眼天下,能爭者不過四五家。


  臣以為,誰有此心,不足為懼!誰有此力,才需著緊!」


  他雙手撐在地上,以額頭觸及手背:「伏乞聖君明鑒!」


  「好一個『誰有此心,不足為懼;誰有此力,才需著緊!』」大齊皇帝俯瞰著廣場上這個跪伏的年輕人:「那你認為,誰有此力啊?」


  姜望恭聲道:「陛下是奠定大齊霸業之君,大齊是雄霸東域之國。臣認為,今時今日,齊境無人能有此力!


  故而,崔杼大逆刺君,臣以為,不與舊秦同。


  想那崔杼,區區內府,實力尚且不及微臣!毀身一刺,近不得天子身前。而我大齊泱泱,強過微臣者,不計其數。


  螻蟻拚死犯上,能耐參天之木何?


  微弱螻蟻之恨,豈能搖動我大齊根基?然而……」


  天子問:「然而?」


  姜望深吸一口氣,說道:「陛下若因螻蟻而動天子之怒,想那螻蟻……當無憾矣!」


  崔杼死前跟姜望說的那句話,雖然被姜望主動湮滅,但齊帝當然不會錯過。


  此時姜望這般說,就是說齊帝的震怒,有可能就是刺客想要看到的。


  他認為今日之事,不是謀朝篡位的起筆。齊境之內,沒人有改朝換代的資格。因而這件事的主使者,只能來自國外。


  崔杼這一刺,背後當然有所圖謀。但齊帝如果怒而濫刑,大肆株連,那肯定是背後主使者所樂見的。


  姜望說得委婉,但再委婉,也冒犯了些。


  畢竟當今齊帝乃是一代雄主,而他姜望,不過一個小小的青羊鎮男。


  天子不置可否,淡聲道:「姜青羊你好大的膽子。」


  「明君治下,方有良臣敢言。聖主當朝,才有肺腑之聲。」姜望回道:「臣的膽子,是陛下給的。」


  大齊皇帝沉默了片刻。


  於是整個太廟之前,也跟著緘默了片刻。


  「巡檢都尉何在?」天子道。


  都城巡檢都尉,即是人們常說的北衙都尉。


  鄭世初時並不在現場觀禮,此時不知從何處擠出來,拜在丹陛之下:「臣在。」


  天子吩咐道:「此事交由你徹查,朕予你調用打更人之權。無論牽涉到誰,不可姑息!」


  頓了頓,又補充道:「也不可牽連無辜。」


  為避免濫權,北衙都尉一職,修為不可超過外樓境。這也導致了北衙都尉雖然權重,但也難以調動那些外樓之上的青牌。


  打更人則是只忠於大齊皇室的一支力量,實力恐怖。


  這件事交給北衙都尉來查,而不是讓司禮監韓令負責,已讓在場的文武百官勛貴宗親鬆了一口氣。


  齊帝後面補充的那句話,更是讓所有人放下心中大石。


  重玄勝腦門上的汗止住了。


  太漂亮,漂亮了!

  若不是場合不對,他真想把姜望舉起來歡呼。


  姜望或許只是因著一份惻隱之心,誠懇發聲。但卻切中要害,說動了齊帝。


  重玄風華又如何?

  你今日固然讓整個臨淄驚嘆。


  但姜青羊,卻贏得了半個臨淄的感謝!


  ……


  ……


  ps:


  1,「竊有一得……」,這裡的竊,是私底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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