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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智也愚也

  於是繼續。


  繼續恐怖,繼續痛苦。


  鄭肥向來是不在乎這些的,他只在乎「有趣」和「快樂」。


  但老頭子讓燕子來幫忙,他就只好讓燕子幫忙。


  因為死了就沒法快樂了。


  他在空地上大步走動,隨手拎起一具一具的屍體,輕輕鬆鬆扔進鼎中。


  他隨意,自然,像是正在烹飪,正往鍋里加幾塊豬肉。


  簡單地扔屍體太無趣。


  所以他開始往左扔,往右扔,迴旋著扔,高拋式扔……變著各種花樣,當然最終肯定都會落入鼎中。


  那鼎……總也不見滿。


  血色的火焰熊熊燃燒,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讓人窒息的味道。可能是焦糊、腥臭,或者是別的什麼刺鼻味道,險惡地混合在一起。


  但仔細嗅嗅,那味道卻並不存在。它好像只存在於幻想中,在恐懼里。


  封池兩脈的修士,恐懼而祈求地看著大鼎,寄希望於那什麼鬼「平衡之血」立刻就被煉製出來。好將他們拉出絕望的深淵。


  哪怕煮的是他們的同門、血緣親人、好友……總之快一點吧!


  讓這噩夢的時刻早些過去!


  李瘦不說話,方鶴翎也沉默。


  這樣的夜晚,突然安靜得有些過分。


  燕子不喜歡這種安靜。


  所以她忽然轉過頭,看向青雲亭封池兩脈之外的其他修士。


  「你們是安全的,你們很幸福!但是幸福不是什麼從天而降的事情,它需要付出,需要維護。」


  她說:「現在我交給你們一個任務,幫我看著封池兩脈的修士,不要讓他們逃跑。他們只要跑了一個,你們就要死兩個。很公平對不對?」


  她清脆地一拍掌:「就這麼決定了!」


  在場的別姓修士,約莫是封池兩脈修士的四倍。本來零散在周邊,扔了武器,散了道術,既不敢反抗,又不敢逃跑。只等著這群人魔達成目的后,放他們離開。


  他們心裡有著同情、悲傷,也有著慶幸。同情他們的同門兄弟姐妹,要受此厄運。又慶幸他們自己不需要如此。


  但燕子這話一說,氣氛頓時就變了。


  他們從短暫的「局外人」,又被拉回了局中。


  沒有商量,沒有溝通,但有一種無聲的默契存在。他們自然地散開,默默將空地中的封池兩脈修士圍堵起來。


  很多野獸在本能的求生慾望下……是會吃掉自己的同伴的。


  青雲亭的修士里不是沒有勇敢者,但勇敢者已經先一步被殺光了,活不到現在。


  這個名為燕子的女魔頭,似乎有一種天生的惡毒,享受人在絕境里的痛苦與醜陋。


  這種「惡」,更深沉。


  姜望握著劍,感受著心底生出的強烈殺意。


  這些人不配稱之為人,完全沒有人的底線,比魔更魔。


  但理智牢牢壓制著他的衝動。


  他現在的實力哪怕又到了一個新高峰,要面對這四個人魔,仍只有送死一個結果。


  無論是萬惡、削肉,還是這個燕子,他都沒有把握。


  五府海內,雲頂仙宮下的青色雲氣,漸漸聚攏著……


  命運總是殘忍的。或者說,總有人在製造殘忍的命運。


  屬於封、池兩脈的修士屍體終於都在鼎中落盡,被無聲無息地煮化了。那所謂的平衡之血,仍然沒有半點成型的痕迹。


  它意味著……活著的封池兩脈的修士希望落空。


  要煮活人了。


  燕子冷冷看著他們,她已經提前做了聲明,大家應該已經達成了共識才對。


  她用冰冷的視線對每一個人強調——不要挑戰約定。


  恐懼蔓延在所有封池兩脈修士的心裡,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抗。


  反抗一定會死,但是不反抗,好像有可能活。


  沒有「傻子」,「聰明人」做出了「聰明」的選擇。


  於是鄭肥伸手一抓。


  一個女修士猛地抬了一下胳膊,似乎本能地要反擊,但卻沒有來得及做出第二個動作,就被抓著胳膊,直接甩進了大鼎中。


  沒有慘叫,沒有哀嚎。


  落入鼎中的活人無聲無息。


  只是鼎下的血色火焰,似乎更鮮艷了一些。


  鄭肥歪了歪頭:「卦師說今日是良機,晦雲隱月,仙宮失秘。這一看果然如此!真的沒有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來阻止我們。」


  「嘿嘿嘿。」李瘦跟著笑:「他最稀奇古怪了,所以他算完之後,沒有稀奇古怪!」


  鄭肥哈哈大笑起來,也不知在笑什麼。


  無論是關於青雲亭,又或是關於那位「卦師」,這話似乎一點也不好笑。


  在過往很多次的滅宗危機中,青雲亭總能因為種種理由存續下來。有心人於是發現,它的傳承受一種神秘力量所保護。


  而神秘的「卦師」落卦,卜定今日那與雲頂仙宮有關的力量已消散。結果竟毫無偏移,果然如此。


  他們兩個總有自己的快樂。


  燕子則輕輕撫摸梁九的臉,動作輕柔,語帶哀傷:「青雲亭註定亡於今日,我可憐的小九身負血海深仇,可能沒有辦法好好地愛我了。」


  「不會。」梁九緊張地咽了一下口水,連忙否定。


  「我在青雲亭從來沒有受到過公正對待,作為別姓弟子,飽受歧視,我非常討厭這裡!」他說。


  「哎!」燕子突然想到了什麼,輕快道:「往常都有誰歧視你了,你現在找出來,姐姐幫你出氣,好不好?就先煮他!」


  「這,我……」梁九愣住了。


  「傻孩子。」燕子揉了揉他的腦袋,又笑出聲來。


  李瘦一邊看看鄭肥,一邊又看看燕子和梁九,似乎在糾結哪邊更為精彩。


  而鄭肥邁開大步,又去抓下一個人,依然十分輕易。


  抓人,投鼎。


  鼎火熊熊,並無肉香。


  仙宮失秘……青雲亭註定亡於今日……


  結合這些說法。


  姜望不得不想到,是不是他取走了失落建築,才使得青雲亭能夠延續的神秘力量失效?不然一切不至於這般巧合。那種力量,是什麼呢?


  那個什麼「卦師」,是算到他今日要取走青雲亭嗎?

  冥冥之中的線索,玄妙莫測的命數,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領域,無法感知,也無從觸碰。


  他只能默默地注視著,默默地煎熬著,也等待著。


  青雲亭歸於雲頂仙宮,為他帶來了一門仙術。


  仙宮的人,或者會自負於仙術是超脫時代、凌於諸方的術,他們也的確這樣宣揚著。


  譬如這門仙術,開篇就說——「蓋壓萬世,仙宮秘傳。」


  但在姜望看來,仙術體系仍在道術體系的大框架中。當然,畢竟九大仙宮曾仗之以橫壓一世,仙術的威能,普遍強過大部分的道術。


  不同於道術大多隨印而發,引元氣而成。仙術的施展有一個重要前提,它需要「術介」。


  「介」者,二者之間也。「術介」即是術與人之間的橋樑。


  此刻氤氳於雲頂仙宮底下的青色雲氣,就是姜望所習得仙術的「術介」。由歸位之後的青雲亭為他帶來。


  或者說,青雲亭這座建築本來的意義,就是為這門仙術提供「術介」。


  就像靈空殿在未知之處吸納元氣一般,青雲亭連通的某個位置,亦是姜望現在所不知的,更無法窺探。


  他只能等待,等待「術介」成型,等待「術介」足夠支撐仙術。


  那或許能夠創造出一個機會,或許也不能夠。


  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看到青雲亭眾多修士分成兩撥,一撥像牲口一樣排著隊等待被屠殺,一撥卻「監督」著自己的同門,監督他們作為牲口死去。


  往日或者相親相愛,絕境只見相殺相害。


  醜陋,險惡,凄慘。


  他看到手腳被制住的封鳴,在地上顫抖。


  這個往日夸夸其談的富貴公子,一夜之間,失去了父親,毀掉了宗門。從什麼都不缺,到什麼都沒有。自己也成了待宰羔羊。


  姜望不願意去想。


  但那聲音彷彿仍響在耳邊——


  「松海,帶我一起逃!」


  雲頂仙宮下,青色的雲氣越聚越多。


  姜望記得自己在這裡生活了半個多月。雖然是別有目的,但這裡的大部分人,都不知情地接納了他。


  青雲亭或者從未對他毫無保留,但的確短暫的容納了他。


  在這裡,有人與他爭鋒相對,有人與他相談甚歡。有人討好他,有人給他使絆子,有人收買他,有人與他討論劍術,還有人想收他為義子……


  青雲亭的修士們,跟這世上的大多數人一樣,沒有幾個壞得流膿的,也沒有幾個至純至善的。


  他們有好有壞,有善良的時刻,也有被惡念主導的時刻。他們也爭權奪利過,他們也真的相親相愛過。


  他們……不該死絕。


  青雲亭也沒有做過活該被滅門的錯事。


  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姜望身披匿衣,一動不動地潛在暗處,感受著那「術介」的成型。


  他可以沉默,他可以繼續沉默下去。


  這些人魔現在沒有發現他,之後也很難發現。


  只要他沉默。


  他完全可以等這些人魔離開后,再安安全全的離開。


  他也有很多的理由,令他需要「安全」。


  他還有大仇未報,還有兄弟、朋友在等他,還有可愛的姜安安需要照顧……


  他可以找得出一萬個理由。


  但是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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