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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國人不殺名士

  摧毀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種。


  蘇奢提供了非常殘忍的其中之一。


  許放曾是真正的名士。他學問精深,貫通儒道,極擅名家之術,辯才無礙。


  許放之「狂」,臨淄盡知。


  他罵過的人,豈止蘇奢,豈獨聚寶商會。


  上至太子,下至各地郡守。近至齊國權貴,遠至牧楚——他還真罵過楚君。


  只要看不過眼的,覺得不公的,他就罵。


  毫無疑問,他得罪過很多人,但誰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因為他很有名。


  「名」之一字,從口從夕。古人走夜路時,看不清彼此,就大聲喊自己的名字,以讓對方知曉。因而有此字。


  所以「名」的意思,就可以引申為誇名以廣為人知。


  許放深孚眾望,品格亦可稱一聲高潔。


  其人寒門出身,早年還在三鼓書院讀書的時候,書院院長為了巴結權貴,私下更改院比文章名次,將名次靠後的權貴之子提到第二,原本的第二則被擠了下去。


  這是本與許放無關,因為他是第一。


  但他得知此事後,怒而撕書,發誓終身不與弊者同列。


  很多人信奉的是「各家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而許放,維護的是整個書院的正義公理。


  儒士毀書是大罪過,他一度甚至要被廢棄文名。


  但這事影響太大,驚動了時任國相的晏平。


  晏平親自過問,後來整個三鼓書院都被裁撤,許放也因此名傳天下。


  正因為他是這樣一個名士,所以他對聚寶商會的攻擊才那樣立竿見影。一句「阿堵物」,一個以袖掩鼻,直接將聚寶商會的名聲打落谷底。


  而蘇奢是怎麼做的呢?

  除了不痛不癢地回了一句話外,他什麼也沒有做。


  如此過了整整七年,久到許放可能都不記得自己罵過聚寶商會了。因為他嫉惡如仇,罵過的人和事太多太多,聚寶商會算老幾?


  許放常年混跡臨淄,但他的老家,卻在齊都西北方向的辛明郡。許家本是寒門,因為出了許放這樣一個人物,在當地過得倒也算不錯。


  七年之後的許放,正在景國參與一場辯經。


  而聚寶商會的生意已經越做越大。在這個時候,差不多已經掌控了許放家鄉辛明郡松城城域的七成生意。


  蘇奢一聲令下。


  整個松城,沒有一家商戶肯賣東西給許家。


  柴米油鹽,買什麼都是天價,根本掏不出錢。


  許家人給許放寫信,但這封信在驛站徘徊了十餘日,就是寄不出去。


  許家人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後來甚至嘗試著想要一路乞討到臨淄,但所過之處,封門閉戶。


  任何一個拒絕施捨的人家,聚寶商會給予赤金一兩,時人稱之為「閉戶金」。


  僅就這項支出,聚寶商會就耗金十萬兩。


  而如此巨大的支出,換來的就是——


  太平時節,許家全家活活餓死!

  上至七十三歲的老母親,下至操持家務的妻,三歲的兒子。


  無一倖免。


  而從始至終,蘇奢的人都沒有碰過許家人一根手指頭。


  直到這個時候,那封家信才神奇地飛速送到許放手中。


  但等許放日夜兼程趕回來的時候,許家已經只剩他一個活人。


  要告也無從告起,也沒人肯為他出頭。他發了狂地打上門去,但被聚寶商會輕鬆制服,連蘇奢的面都沒能見到。


  只留了一句話給他,說是「國人不殺名士」。


  許放當場道心崩碎,從此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此事之所以沒有流傳開來,一是聚寶商會有意遮掩,二是松城人自知不義,緘默不語。


  有人質疑,在太平時節,許家人怎麼會因為買不到食物而餓死。


  是不是聚寶商會暗下殺手。


  蘇奢有一次回應:「許是缺了些阿堵物!」


  那一句「吾觀以阿堵物臭人者,未有如聚寶商會也!」至今仍有人提起,只是說這句話的人,再也沒有出現過。


  ……


  將許放帶入暗地裡控制的一家客棧中,重玄勝第一件事便是讓他去洗個澡、換身衣服。


  「慘一點不是更好嗎?」許放問。


  姜望看了他一眼,明白這人恐怕從未放下恨意。他潦倒在余里坊,和乞兒為伍的時候,只怕心心念念,想得都是如何報復。


  為此,他不惜過得更卑賤一些,好讓那遲遲未至的報復,更猛烈。


  「你難道還指望有人為你主持正義?」重玄勝皺眉道:「我不要你賣慘,我要你的名士風度,狂士傲骨。」


  他費盡心機將許放找出來,當然不是因為正義。


  所謂的正義,當年也未能保住許放。


  事實上如果不是聚寶商會突然背後插刀,他根本不會想起這茬事來。許放是誰,有多可憐,與他何干?

  「我不明白。」許放啞聲問道:「你想怎麼做?」


  重玄勝不答反問:「你有本事復仇嗎?你有什麼計劃可以擊垮聚寶商會嗎?」


  許放沉默。


  即使遍是污痕的臉上根本看不出表情,也足能夠感受到他的痛苦。


  「那就去洗澡。」重玄勝說。


  許放於是轉身,真就去洗澡了。


  重玄勝告訴他,他只需要聽令就行。而他別無選擇。


  在余里坊苟延殘喘了這麼多年,來的人,只有重玄勝這一個。


  至於「尊重」?

  這種事情他早已不需要。他只要復仇。


  曾經他自然是一怒便起,拂袖則去。像重玄勝這種所謂世家子弟,他許放能指著鼻子罵得狗血淋頭。


  但是所有的曾經,都不復存在了。


  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兒子,一個失去了妻子的丈夫,一個失去了兒子的父親,

  一個流落街頭的乞丐。


  一個無望復仇的,復仇者。


  ……


  「走吧。」


  看著許放離開,重玄勝說。


  姜望問道:「好不容易找到他,如果要做什麼,不抓緊點時間嗎?」


  「再怎麼抓緊時間,也需要給他時間。他躺在地上太久,已經忘記了怎麼做人。」


  重玄勝把窗子推開一條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然後關上窗子往外走:「天已經快亮了。讓他休息一整天,我們明日再來。」


  姜望擔心許放得不到承諾,自己做什麼蠢事,便問道:「不跟他交代點什麼嗎?」


  重玄勝只搖搖頭:「我相信他有足夠的耐心。」


  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


  倘若現在的許放連這點耐心也沒有了,那便一點價值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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