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民心似水,我為河伯
庄國新安城。
祀殿之前,一位花發老人長跪不起。
偌大新安城裡,沒幾個人認得他。
但如果是在以前的楓林城域,他幾乎無人不知。
因為他正是魏去疾之前的楓林城主。
他的治政,堪稱寬仁勤奮。
坐鎮楓林城域期間,雙腳走遍了治下的每一鎮、每一村。這是魏去疾不曾做到過的事情。整個庄國也沒有第二個這樣做的城主。
當年十三歲的杜野虎當堂殺人,就是他親手主持的翻案。還將杜野虎送進道院培養,這才有了如今九江玄甲里聲名漸起的杜軍爺。
他在楓林城域的時候,深受軍民愛戴。後來自覺年老體衰,鞏固不住修為,主動卸任養老。
他這一生,無兒無女,無親無徒。
當年庄高羨伐雍,他在其間戰功顯赫。
因功從庄庭手裡接過楓林城,未取一分一毫,奉獻了自己的一生之後,又將楓林城歸還國家。
而現在,楓林城域沒了。
整個楓林城域,一條狗一隻雞甚至一捧泥土都沒能留下。
說是白骨道作亂。
一個沉寂百年的邪教,哪裡來的這麼大能量?
庄國緝刑司是幹什麼吃的?為什麼事先沒有絲毫察覺?
為什麼整個楓林城域都死絕了,董阿卻得以獨活!
為什麼董阿洞悉了陰謀,堂堂國師杜如晦,咫尺天涯列國聞名,卻還是趕不及!
為什麼……
庄庭的解釋能夠說服天下所有人。
不是因為那份解釋多麼完美、多麼跳不出錯。
只是因為那些人,都不是楓林城域中人。
只是因為楓林城域沒有人了!
只有他劉易安。
只有這一個老朽之身,將衰之命,還在苦苦追尋。
但是他問國相,國相避而不見。
他問君王,君王鎖住深宮。
他問群臣,群臣沒人理他。
誰會理會一個再無可能崛起的老者,一個氣息衰弱、修行垮塌,毫無戰力可言的老人?
尤其是他這樣執拗,在整個庄國欣欣向榮的時候,非要揭開爛瘡毒疤。
老人如今已是一介白身。
白身老人劉易安在偌大新安城裡孤獨來去,追問了整整九天。
整整九天沒有答案。
沒人理會。
第十日,他跪到了祀殿前。
他要問一聲太祖!
倘若太祖還在,見得今時今日,此情此景,會不會也一聲不吭!
「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
他在祀殿之前嚎啕大哭。
無助得像一個孩子。
……
祀殿外,對面長街的轉角處。
庄國副相董阿,袖手而立,一言不發。
……
……
楓林城域舊址外。
烏髮如墨的杜如晦垂手而立,面上雖有老態,脊背卻挺直如槍。
整個庄國,能令他如此恭謹的,自然只有一個人——庄國之主庄高羨。
那是一個面目平和的中年男子,正細細打量著被霧氣籠罩的楓林城域。乍看之下,與尋常遊玩踏春的富貴士紳沒什麼不同。
僅看外表,絕沒有人想象得到,他是那樣一個殺伐果斷的男人。他在國事上的強硬鋒利,超過庄國歷屆君主。
看過一陣,庄高羨含著笑道:「老師這一次,把白骨邪神徹底打疼了啊。祂要把這裡拖入幽冥,卻只拖到一半就停下。讓楓林城域沉入現世與幽冥的夾縫中,讓這裡成為死地。既不被幽冥消化,又讓我庄境永遠留下一塊瘡疤。如此損人不利己,可見憤恨之心。」
楓林城域如果整體被拉進幽冥,現世中這塊地域就會被抹去。屆時鄰近祁昌山脈的可能是望江城域或者三山城域。日長月久,也就漸漸被人淡忘了。
但如今卡在現實與幽冥的交界中,白骨尊神平白耗費神力,自己收不到任何好處。而庄國也永遠留下這處死地。每個看到這片死地的人,都會回想起這段歷史。
早在庄高羨還是太子的時候,杜如晦就是他的老師。
庄高羨登基之後,國相之位,不做第二人選。
「陛下。」杜如晦躬身道:「老臣聽聞,古之聖主,民安則喜,民苦則泣。在楓林城域舊址外,您不應該笑。庄君登臨洞真,是庄國之榮。犧牲百姓以成此境,卻是庄君之辱。況且那些永遠不得安息的亡魂,正在陛下眼前。」
「高羨受教了。」庄帝立即肅容,慚聲道:「確實是追上了雍國那個老匹夫,想著從此邊境無患,百姓安寧,有些忘形。」
庄高羨如今的境界已經超出杜如晦,卻依然保持著學生對老師的尊敬。
杜如晦聞言,既不窮追猛打,也不老懷大慰。而是輕輕揭過這個話題。
「陛下可以在此域外立一生靈碑,以為緬懷紀念。碑上自陳失土之責,記為國讎。將拔除白骨道重新列為國策,誓慰亡靈。如此,可以平民怨,收民心,聚民意。」
庄高羨嘆為觀止:「此誠金玉良言!」
庄國上一次以拔除白骨道為國策,還是太祖庄承乾時代。當時也確實將白骨道連根拔起。
今時今日,死灰復燃的白骨道聲勢遠不如當年。但重立此策,還是能喚醒庄國百姓的記憶。既表達了維護祖制的心意,又表明了與白骨道不共戴天的決心。
將所有的民怨都集中在白骨道身上。一旦拔除白骨道,庄高羨不但不會因為楓林城域的失陷而被唾罵,反而會因為親復國讎而贏得民心。
杜如晦落子如春風化雨,手段老辣圓潤。
這也是他能在庄高羨養傷的時間裡支撐庄庭的重要原因。
楓林城域里霧氣涌動,也遮掩了其間的慘烈。彷如這片地域上發生的所有故事,都已失陷陰陽間。再無天日。
「無生無滅陣也看過了。陛下將欲何行?」
庄高羨輕輕一撣衣袖:「既然來了清河郡,怎能不去清江拜訪長輩?」
……
……
自佑國離開后,姜望繼續往齊國的方向前進。
天佑之國於他只是旅途中的一程,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趕路並不是唯一目的,更重要的是一路上煉劍,煉身,煉心。
以天地為爐,紅塵為火,己身為銅。
從小周天,走向大周天。
遇山登山,遇河涉水,遇店歇腳,遇不平……拔長劍。
腳下路越走越長,修行路越拓越寬。
他逐漸感覺到某種變化在發生。
就好像雲遮霧掩的一條路,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