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合奏(上)
我算了算,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離天帝派我去助泉逸戍守忘鄉台還有二十五日,也就是說我在凡間有二十五年的時間幫助西宸找回靈識帶他回來。若是不出意外的話,這麽多時間是足夠了的。
這件事本就比較緊迫,再加上我一心想救醒西宸,蔚池這麽一說,我便再也不願多等。把青要山上的諸多瑣事交由武羅打理,自己匆匆地就下了凡。
神仙下凡原本是要得到天帝的手諭的,但我擔心在自己在天上耽誤了這麽幾個時辰,西宸那邊會出些什麽意外,於是就拜托蔚池幫我跑了這一趟。
西宸寄宿的這個少年叫蘇彌,杭州人士,從祖輩開始就是做綢緞生意的,頗有些家底,在杭州也算一個富裕的人家。因是蘇家的獨子,自小便嬌生慣養,紈絝浪蕩,經年在秦樓楚館間眠花宿柳,狐朋狗友結識了一大堆。也虧得他身子骨不好,隻是壞了自己的一點名聲,不然瞧他的架勢,那還不欺男霸女,吃個幾樁官司?
也不知道西宸的魂魄怎麽就尋了這麽個不學無術,爛泥扶不上牆的富家少爺做宿主。
到了下界,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
西子湖畔翠拂春曉,柳灑長堤,桃花灼灼,暖香浮動。身著各色春衫的俊男靚女要柳蔭下,桃花間,把酒迎風,吟詩作對,嬌豔更勝花紅。各種商販擺著攤子在街頭巷尾叫賣,悠長的腔調在青磚綠瓦間婉轉飄揚,宛如歌謠。
我瞧著這一派生機盎然的春景和人來人往,忙忙碌碌的街道,再想想天界四時不明,清冷寡寒的天宮,暗歎這神仙做得實在乏味無趣得緊,還不如來這人間痛痛快快的活上一回,歡喜悲戚悉數印在心頭。
我這回來不是下界應劫的,法力沒有被封,不過在人間每使用一次法術,回到天界都會受到反噬的。更重要的是,不能讓凡人瞧出你的身份,也不能扭轉他人的命格。日遊神和夜遊神日夜都會在下界盤查,如發現違令者押送到天界,就算不被送到誅仙台上也會被抽去仙骨扔到畜生界永生永世不得為人。
好在蘇彌本身的陽壽已盡,這一世的命格已經成了定局,我施些法術護住西宸的魂魄並不算違反天規。隻要趕在蘇彌下一世投胎之前把西宸喚醒,讓黑白無常勾走他的魂魄,一切就算完滿了。
我到下界來,用的還是原來的容貌,隻因我這張臉和暮雪長得一模一樣,更容易喚回西宸對往事的記憶。隻是一開始如何接近蘇彌,是一件難事。
蘇家的宅子離西子湖不遠,我站在高牆外麵探了探,沒發現黑白無常所說的仙澤,猜想蘇彌現在應該不在家中。於是尋了個無人的角落,施了仙法追蹤到蘇彌如今的所在跟了過去。
半個時辰以後,我在城郊一處僻靜幽美的別院裏瞧見正在湖心亭中與幾名同齡男子喝酒聽曲的蘇彌。他的身上確實縈繞著一圈若隱若現的仙澤沒錯,湖中幾隻水妖屢次想冒出來打他的主意,都被那道仙澤燒灼得脫皮掉肉。隻是令我覺得驚異的是,那仙澤有一股熟稔的氣息
,竟有幾分像錦夜未妖化之前的靈力。
難道說,當初錦夜被千麵天妖侵占靈識的時候還分出了一部分靈力護住了西宸的魂魄?可是為他沒有對我說過?
罷了,現在多想這些也無義,我將西宸之前送我的辟靈珠拿出來,展開結界籠在蘇彌的周身。以他為中心的一丈之內,妖魅精鬼悉數退開。幾隻水妖發現了我,怨毒的罵了我一句“多管閑事”不甘心的鑽進了水裏。
我隱身上前,身子漂浮在水麵上,去看亭中的少年。
方才隻顧著探尋西宸的魂魄,沒有細看蘇彌的容貌,這麽走近一瞧,不由驚了一驚:蘇彌的容貌竟和西宸有七八分的相似。若不是鬼靈向來沒有投胎轉世一說,我粗看之下還以為是西宸再世。
隻不過他看起來邪逸散漫,風流不羈,全然不見西宸的溫良謙和,高雅氣度,就算相貌相似,也很難把他當成是西宸。
除了掩飾不住的痞氣之外,他的臉色極度的蒼白,應該是常年被病魔纏身的緣故。他和旁邊一個打著折扇的少年說話時側過身靠著涼亭的欄杆,把手搭在扶手上,我都能看見他手背的皮膚下,淡青色脈絡。
亭子很大,三麵臨湖,是個吹風看景的清雅之處。
他和另外兩個看起來儀表堂堂的公子坐在一張紫檀木桌上一邊說笑一邊喝酒,旁邊站著一個斟酒的小丫鬟。他們的對麵是一名杏臉桃腮的紫衣琴女,那女子低頭將纖細白皙的玉手撫按在身前的瑤琴上,檀口微啟,緩歌清唱。三人聽她開口立馬頓住了說笑,靜心聽曲。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
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
今年花勝明年紅。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一曲唱罷,含羞帶澀的向著蘇彌這邊望了一眼,無限癡纏。我瞧出了端倪,尋思著這位姑娘約莫是許錯了芳心,竟思慕上了蘇彌這個風流成性的大少爺,實在是可悲可歎。
再看蘇彌,發冠散亂,睡眼迷離,全然沒聽見美人曼妙的一支琴曲,更別說她最後那別具深意的一眼了。
“子雲,笙兒姑娘已經連唱了三曲,你是不是該讓她歇一歇了?”坐在他左邊的青衣少年搖著扇子笑著調侃他道:“前幾日禦史大人的公子想聽一聽笙兒姑娘的曲子,笙兒姑娘連瞧都不曾瞧他一眼便把他轟了出去。你有這等福氣,把笙兒姑娘請到了府上來專為你一個人撫琴,不凝神聽上一曲也就罷了,竟然還睡得暈頭暈眼,實在是辱沒了笙兒姑娘這一雙纖纖妙手。”
我聽了心中暗歎,這位青衣少年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十有八九是傾心於這個笙兒姑娘。隻可惜那姑娘模樣長得不錯,眼神實在不怎麽好使,竟然瞧上了蘇彌。
蘇彌微微睜開眼,目光飄忽了許久才有個些許神光,打了個嗬欠對那青衣少年道:“然修,你知我最聽不得這淒淒怨怨的調子,是你說想聽漫煙樓笙兒姑娘的曲子,我才派人去請來的。如今圓了你的一個心願,倒還是我的錯了?”
那個叫然修的少年顯然沒想到蘇彌會當著美人的麵揭他的底,讓他下不來台。隻見他的臉色黑了幾分,情緒有些激動,站起來指著蘇彌鼻子道:“好你個蘇子雲,你竟然耍我!昨日我們不是說好了的麽?”
蘇彌懶懶的往欄杆上一靠,好整以暇的望著他,淡笑道:“說好什麽的?本少爺記性不好,不記得了……不如梁公子你再說一遍與本少爺聽聽如何?”
“你!……”梁然修氣結,麵色漲的通紅,惱怒的罵了一句“好你個病秧子!”甩袖而去。路過那個叫笙兒的姑娘的時候停住腳,動了動唇角欲言又止了一陣,終是一句話沒沒說出來。另一個公子看梁然修被蘇彌氣走了,也不敢多呆待,匆匆告辭離去。
我回頭看到蘇彌慘白的臉上僵著一絲涼了的笑意,目光淡漠,一時有些心疼。
那句“病秧子”約莫是他心裏的一處不碰都會痛的傷吧!
“蘇……蘇公子。”開口說話的是被那個笙兒姑娘。她不知何時已經從落座出站了起來,娉婷婀娜的走上前,步步生蓮。發間戴著的金步搖在她的行止間輕輕搖晃,為她的一頭青絲平添了幾分俏麗。
蘇彌微微皺眉,毫不掩飾心中的不快:“你怎的還沒走?”
那個叫笙兒的姑娘愣了一下,止住腳步,站在蘇彌兩步之外,向蘇彌行了個萬福,怯生生的道:“蘇公子,奴家秦笙思慕……思慕公子多時,若是公子不嫌棄,奴家……奴家願意留在公子身邊,為公子端茶送水,添香侍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