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尼可羅·馬基亞維利63大街被譽為佛羅倫薩最優雅的一條林蔭大道。它在蒼翠茂盛的樹林綠地中蜿蜒,兩邊是樹籬與落葉樹,S形的彎道很寬闊,是自行車愛好者和法拉利發燒友鍾愛的車道。
西恩娜駕著三輪摩托,技術高超地兜過一個個拱形彎道,黯淡破舊的居民區被甩在身後,撲面而來的是這座城市西岸高檔社區乾淨、充滿雪松香味的空氣。他們經過一座小禮拜堂,鐘塔正好敲響八下。
蘭登緊緊摟住西恩娜,腦海里翻滾著但丁筆下的地獄里那些令人困擾的畫面……還有美麗銀髮女子的神秘面孔,他剛看到她被兩名五大三粗的士兵挾持,坐在麵包車的後排。
不管她是誰,蘭登想,他們現在已經控制她了。
「麵包車裡的女人,」西恩娜的聲音壓過三輪車引擎的噪音,「你確定就是你在幻覺中見到的那個女子?」
「絕對沒錯。」
「這麼說,過去兩天里,你肯定在某一個時刻見過她。問題是你為何會反覆見到她……而她又為何不斷提醒你去尋找並發現呢。」
蘭登也有同樣的疑問:「我也不知道……但絲毫沒有印象見過她,而且每次我看到她的面孔,都會產生一種不可抗拒的想要去幫助她的衝動。」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蘭登突然懷疑他這奇怪的道歉或許就是對那個銀髮女子說的。難道我讓她失望了嗎?這個念頭在他心裡打了一個結。
對蘭登而言,這種感覺就像是他的軍火庫中丟失了一件最為重要的兵器。我的記憶不見了。從孩提時代起,他便有著清晰異常的記憶,而這副好記性也是他最依仗的智力財富。對一個習慣了能清楚地回憶起身邊所見之物每一處複雜細節的人來說,記憶失常就如同試圖身處漆黑的夜晚,在沒有雷達的情形下去降落飛機。
「我覺得找到答案的惟一辦法就是破解這幅《地獄圖》,」西恩娜說,「不管它藏有何種秘密……那應該就是你被追殺的原因。」
蘭登點點頭,想起那個單詞「catrovacer」,凸顯於繪有但丁《地獄篇》里那些痛苦扭動軀體的背景之中。
突然之間,一個清晰的想法浮現在蘭登腦海里。
我是在佛羅倫薩醒來的……
再沒有一個城市比佛羅倫薩與但丁的聯繫更加緊密了。但丁·阿利基耶里生於斯、長於斯,根據傳說,他愛上了佛羅倫薩的貝雅特麗齊,但被殘忍地從故鄉放逐,命中注定在義大利各地漂泊多年,朝思暮想著重歸故土。
你將拋下你摯愛的一切,但丁這樣描寫流放,這是放逐之弓射出的第一支利箭。
蘭登一面回味《神曲·天堂篇》第十七詩章的這兩行詩,一面向右扭頭,凝視著阿爾諾河對岸佛羅倫薩老城遙遠的塔尖穹頂。
蘭登在腦海里勾勒老城的布局——一座大迷宮,遊客如織,交通擁堵,熙熙攘攘的狹窄街道環繞著佛羅倫薩著名的大教堂、博物館、禮拜堂還有購物區。他懷疑只要他和西恩娜把三輪摩托丟掉,立刻就能在潮水一般的人流中銷聲匿跡。
「老城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蘭登宣布,「如果有什麼答案,應該就在那裡。老佛羅倫薩就是但丁的整個世界。」
西恩娜點頭表示同意,並大聲喊道:「去那裡也安全一些——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我現在朝羅馬門64開,我們可以從那裡渡河。」
過河,蘭登心裡不由自主地一顫。但丁著名的地獄之旅也是從渡過阿刻戎河65開啟的。
西恩娜加大油門,兩邊的風景飛掠而過,蘭登也在腦海里過了一遍地獄的畫面,死去的亡魂和垂死者,惡溝的十條溝,以及瘟疫醫生和奇怪的單詞——CATROVACER。他回味著《地獄圖》下方塗寫的文字——只有通過死亡之眼才能瞥見真相——懷疑這句無情的格言是否引自但丁。
我想不起來。
蘭登對但丁的作品了如指掌,而且作為一名以精通圖標而聲名赫赫的藝術史學家,他偶爾會收到邀請參與闡釋但丁作品中極為豐富的象徵符號。巧合的是,或者並非那麼巧合,大概兩年前,他還做過一個關於但丁《地獄篇》的講座。
「神聖但丁:地獄的符號。」
但丁·阿利基耶里已經演化成被膜拜且歷史上確有其人的偶像之一,並促成了世界各地但丁協會的誕生。歷史最悠久的美國分會於一八八一年由亨利·沃茲沃斯·朗費羅在馬薩諸薩州劍橋市創立。這位新英格蘭著名的「爐邊詩人」是第一位翻譯《神曲》的美國人,直到今天,他的譯本仍然是最受歡迎、最通用的版本。
作為研究但丁作品的知名學者,蘭登曾受邀在一次學術盛會上發言,主辦方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但丁協會之一——維也納但丁·阿利基耶里協會。這次會議被安排在維也納科學院舉行。會議的主贊助商——某位富豪科學家兼但丁協會成員——居然弄到了科學院有兩千個座位的講堂作為會場。
蘭登到達后,會議總幹事親自迎接,並領他進入會場。在他們路過大廳時,蘭登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布滿整面後壁的驚人大字:要是上帝錯了怎麼辦?
「盧卡斯·特羅伯格66的作品,」總幹事低聲介紹道,「我們最新的藝術裝飾。你覺得如何?」
蘭登打量著巨大的字體,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嗯……他的筆畫大氣豪邁,但對虛擬語氣的掌控尚有欠缺。」
總幹事望了他一眼,露出不知所云的神情。蘭登只希望待會他與聽眾們的溝通會更融洽一些。
等他最終登台準備開始演講的時候,整個大廳座無虛席,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
「尊敬的女士們、先生們,」蘭登用德語開場,渾厚的嗓音透過擴音器在大廳里嗡嗡作響,「Willkommen, bienvenue, welcome。」
這引自《歌廳》67里的著名台詞贏得了台下聽眾會心的笑聲。
「主辦方告訴我,今晚的聽眾不僅有我們但丁協會的會員,還有許多訪問學者及科學家——他們有可能是第一次涉足但丁研究,而且忙於科研沒有時間去研讀這部中世紀義大利史詩。因此,為了這部分聽眾,我想還是首先快速簡要介紹一下但丁其人——他的生平、作品,以及他為何被視為人類歷史上最有影響的人物之一。」
掌聲再度響起。
蘭登摁下手中的微型遙控器,一系列但丁的圖片開始播放。第一張是安德烈·德·卡斯塔格諾68所繪的但丁全身畫像,畫中詩人站在門廊上,手持一本哲學書。
「但丁·阿利基耶里,」蘭登開始介紹,「這位佛羅倫薩的作家、哲學家生於一二六五年,卒於一三二一年。在這幅肖像畫中,與在幾乎所有描繪但丁的畫作中一樣,他頭戴一頂紅色的方濟各會69的頭巾——有褶、帶耳罩、緊繃的兜帽——再配上深褐色的盧卡70風格外袍,這已成為最深入人心的但丁形象。」
蘭登跳過幾張幻燈片,停在烏菲茲美術館所藏的但丁像上,波提切利在這幅畫中著重表現了但丁最明顯的面部特徵——寬下巴和鷹鉤鼻。「在這兒,但丁獨特的面孔周邊又圍著他那紅色的方濟各會頭巾;惟一不同的是,波提切利在他的頭巾上添了一頂月桂花冠,象徵他在詩歌藝術領域的精湛技藝。這種傳統的象徵起源於古希臘,直到今天仍在向桂冠詩人和諾貝爾獎得主表達敬意的場合使用。」
蘭登很快地展示了其他幾張圖片,裡面的但丁都頭戴紅色頭巾、身著深褐色長袍、飾以月桂花冠,有著顯眼的鷹鉤鼻。「為了完善你們心中但丁的形象,請看聖克羅切廣場71上的雕像……當然還有巴傑羅小禮拜堂中據稱為喬托所作的著名壁畫。」
蘭登讓幻燈機放映的畫面停留在喬托的壁畫上,然後走到講壇中央。
「眾所周知,但丁以其不朽的文學巨著《神曲》而聞名於世。《神曲》殘忍而又生動地描繪了詩人下到地獄,穿過煉獄,並最終升入天堂與上帝交談的過程。按現代的標準來看,其中絲毫沒有喜劇因素。它之所以被稱作喜劇72,完全是因為其他原因。在十四世紀,義大利文學按規定被分為兩類:一類是悲劇,代表高雅文學,用正式文體寫成;另一類就是喜劇,代表通俗文學,使用本族口語,面向普通大眾。」
蘭登將幻燈片跳到米凱利諾73的肖像壁畫,上面繪著但丁站在佛羅倫薩的城牆外,手握一卷《神曲》。壁畫的背景是在地獄之門上方的煉獄。這幅畫現藏於佛羅倫薩的聖母百花大教堂——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佛羅倫薩主教座堂。
「從這個標題你們可能已經猜到,」蘭登繼續娓娓而談,「《神曲》是用本族口語,也就是老百姓的大白話寫成的。然而,它出色地將宗教、歷史、政治、哲學與社會評論融入文學虛構豐富多彩的框架中;做到了既博大精深,又雅俗共賞。這部作品成為義大利文化不可或缺的基石,以至於但丁的寫作風格被奉為現代義大利語言之圭臬。」
蘭登刻意沉默片刻,然後低聲說道:「聽眾朋友們,但丁·阿利基耶里的影響再怎麼誇大都不為過。縱觀人類歷史,可能除了《聖經》之外,再沒有一件美術、音樂或者文學作品能像《神曲》這樣,激發了數量如此眾多的致敬、模仿、改編以及詮釋之作。」
蘭登接著羅列了大批知名作曲家、藝術家和作家,他們都從但丁的史詩中汲取過創作的素材和靈感。隨後他環視場下的聽眾:「現在請告訴我,今晚在座諸位中有多少是作家?」
有近三分之一的聽眾舉起了手。蘭登放眼望去,驚愕不已。天啊,要麼今天台下坐的是全世界水平最高的聽眾,要麼就是電子出版如今真的火了。
「好的,那你們都知道,最令作家心存感激的莫過於吹捧推薦——來自某位顯赫人物隻言片語的讚賞,能讓別人對你的作品趨之若鶩。其實這種現象在中世紀就已經存在了。而但丁更是受益匪淺。」
說著,蘭登切換了一張幻燈片。「假如你的書皮上印著這麼一句話,你覺得會有什麼效果?」
世間再沒有比他更偉大之人物。
——米開朗基羅
台下的聽眾一片嘩然。
「沒錯,」蘭登解釋道,「這就是你們所知道的那個創作了梵蒂岡西斯廷教堂壁畫74和《大衛》雕像的米開朗基羅。他不僅是一名繪畫和雕塑大師,還是一流的詩人,出版了將近三百首詩歌——其中有一首就叫『但丁』,獻給這個用陰森地獄意象給自己《最後的審判》提供靈感的人。要是你們對我的話尚有懷疑,請先閱讀但丁《神曲》的第三詩章,再去參觀西斯廷教堂;在祭壇上方,你會看到熟悉的場景。」
蘭登翻到下一張幻燈片,畫面恐怖,是一隻肌肉虯結的怪獸正朝戰戰兢兢的人群揮舞巨型船槳的特寫。「這是但丁筆下地獄的擺渡人,卡戎,正在用船槳擊打掉隊的亡魂。75」
接著蘭登切換到一張新的幻燈片——米開朗基羅的《最後的審判》的另一處細節——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男人。「這個人是以斯帖,按照《聖經》的說法,他是被絞死的。然而在但丁的史詩里,他卻是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正如你們在西斯廷教堂里能看到的那樣,米開朗基羅選擇了但丁的版本而不是《聖經》的說法。」這時蘭登咧嘴微微一笑,故意壓低聲音說道:「千萬別告訴教皇。」
聽眾被逗樂了。
「但丁的《地獄篇》營造了一個充滿痛苦折磨的陰間世界,超出所有前人的想象。他的描述基本上定義了現代人對地獄的看法。」蘭登停頓了一下,「請相信我,天主教會得感謝但丁。幾個世紀以來,他筆下的地獄讓虔誠的信徒們驚恐不已,無疑讓進教堂的人數增多了兩倍。」
蘭登又換了一張幻燈片。「這就引出了我們今晚在這兒相聚一堂的緣由。」
屏幕上打出他演講的標題:神聖但丁:地獄的符號。
「但丁的《地獄篇》提供了一幅象徵與符號如此豐富的廣闊畫面,以至於我通常要用整個一學期的課程來討論它們。但是今晚,我想揭示但丁《地獄篇》中符號象徵意義最好的方式就是與他並肩同行……穿過地獄之門。」
蘭登踱到講壇邊緣,隨意地環視一圈台下的聽眾。「現在,假如我們打算要到地獄里走一遭,我強烈建議大家使用地圖。而關於但丁的地獄最完整、最精確的地圖當屬桑德羅·波提切利的作品,無人能出其右。」
他摁了一下遙控器,波提切利那幅恐怖的《地獄圖》展現在觀眾面前。在人們看到在這個漏斗狀地底深坑裡發生的各種慘狀時,他甚至聽到了他們情不自禁發出的幾聲嘆息。
「與有些藝術家不同,波提切利對但丁文本的解讀是絕對忠實的。事實上,他花費了如此多的時間去閱讀但丁的作品,以至於著名藝術史學家喬治奧·瓦薩里76都感嘆波提切利對但丁的痴迷導致『其生活嚴重紊亂』。波提切利一共創作了二十多幅與但丁有關的作品,但以這幅地圖最為著名。」
蘭登轉過身,指著幻燈片的左上角:「我們的旅途將從那裡開啟,在地面之上,你能看到身著紅衣的但丁,和他的領路人維吉爾一起,站在地獄之門的外面。我們將從那兒下行,穿過九圈地獄,最終面對……」
蘭登迅速翻到下一張幻燈片——波提切利原作中撒旦的局部放大圖——三頭的魔王面容猙獰,三張嘴裡各咬著一個人,正在將他們生吞活咽。
蘭登能聽到台下觀眾的喘息聲。
「這只是對接下來要遊覽的景觀的一瞥,」蘭登宣告,「這個恐怖角色所在之處就是今晚旅途將要結束的地方。這裡是地獄的第九層,撒旦盤踞之地。然而……」蘭登頓了一頓,「到達地獄底部的過程本身也充滿樂趣,所以讓我們向後倒退一點……退到地獄之門,我們旅途開始的地方。」
下一張幻燈片是古斯塔夫·多雷的版畫,畫的是在萬丈懸崖壁上鑿出的一條陰暗隧道的入口。門上刻著:入此門者,須棄所有希望。
「那麼……」蘭登微笑著發問,「我們該進去嗎?」
不知什麼地方傳來輪胎刮地的尖嘯,蘭登眼前的聽眾突然消失了。他半個身子向前傾,撞在西恩娜的背上,三輪摩托車滑行一截后停在馬基亞維利大道的中段。
蘭登一個趔趄,腦子裡仍然縈繞著地獄之門的畫面。等他重新坐穩后,才看清身處何地。
「出什麼事了?」他問道。
西恩娜指著三百碼開外的羅馬門——曾經作為老佛羅倫薩入口的古代石門。「羅伯特,我們有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