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緣起緣滅
杜家的私邸在上海楓林路上一處幽靜的紅樓別墅,和附近建築比起來,甚為不起眼,但確實是,一幢兩層小樓連帶一個小花園,隱藏在一大片法國梧桐中,這裡便居住著神秘富豪杜雲龍。
小樓保安一見瑪莎拉蒂開過來,早已肅立,喊了一聲「小姐好」,杜冰嬋將車子停在車庫裡,挽著我的右手,走向小樓,我左手則拎著杜冰嬋事先買好的古巴原產雪茄和幾盤歌碟。
一位阿姨迎了出來,向杜冰嬋問好,又向我鞠躬,就聽她說道:「小姐,杜總和夫人已經等了你一會了。」
杜冰嬋點點頭道:「趙媽,我下午就說過了,有沒有多準備一套餐具?」
「當然,小姐交代的,我怎麼會忘記呢。」趙媽笑道,當即領著我和杜冰嬋進得樓里。
小樓大廳里的裝飾,自然沒有葉家那般金碧輝煌,卻也有一番古色古香的味道,處處是書畫裝飾,看那些字畫,大多數都非凡品,乃是主人積累多年的名家收藏,我在米芾的一副翰札小品字帖下停留良久,這幅書法定然是真品,價格在當今只怕不下於數千萬人民幣。再看大廳一角,尚有書屋一角,筆墨紙硯,齊備周全,且儘是珍品,可見主人的胸懷淡泊,寄情高雅,埋首書畫,再看看還有好些字畫的印章署名為「丹樓居士水火生」,應是主人自己的作品罷。
「水火生?」我吟念著,卻頗為怪異,哪有人起這等名號的?但稍一思忖,水火只為相剋,哪能相生?主人以此五行二字疊加一塊,乃是在出燈謎呢,五行於此乃是「互文」,即:水生。火生。如此一來,便頗為明朗了,五行水生木,火生土,所以,這裡的「水火生」便是「木土」二字,木加土,便是「杜」,分解到這裡,我便脫口而出:「丹樓居士杜」。
「好個『丹樓居士杜』!」就聽不遠處響起了拍手聲。我循聲望去,便見一位身著唐裝、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顴骨略凸,稜角分明,皮膚白凈,蓄著並不深的八字須,渾身煥發著清修淡雅的氣度,這氣度,溫吞里納富貴。和悅中蘊雍容,不是村夫之質,絕非俗人之相,他離我愈近。身影在我眼裡便愈加高大,直到距我咫尺之遙,我才發現,此人竟是這般面善。
對於親朋好友及其家屬。玄門中人,是不會去觀憑其面相和天廷司命紋的,只為六親避嫌。免生事端。我已然知曉,看此人的氣度,定然便是杜冰嬋的養父、華夏集團創始人、主席——超級富豪杜雲龍。
他是杜冰嬋的至親,我目光在他的臉上一掃,便移了開去。
「能看出這層含義的,悟出一個『杜』來,可見年輕人你見識悟性不淺!」中年人緊緊盯著我,「敢問你尊姓大名?」
我情知他便是杜雲龍,趕緊笑道:「我只是一個讀了幾年書的小書生,哪能配享『尊姓大名』,杜總,叫我『方隱』好了。」
「爹哋,我昨天給你說過的,他就是方隱。」杜冰嬋在旁邊應和道,「他是集團的生意客戶,我們,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
我一愣,這小妮子竟稱我為「生意客戶」?詫異之際,我一望去,就見她手裡挽著一位素麗優雅的中年女子:
明眸皓齒,娥眉丹唇。明眸皓齒,天生一具貴人面相;娥眉丹唇,由來一腔菩薩心腸。容端貌麗,秀外慧中,含春華之富態,吐瓊芳之高潔。有王熙鳳之算計,卻無她潑辣;藏紅拂女之俠義,卻無她刁蠻。天宮王母瑤池佇,地上文君未央飛。真箇是,善人蘊仁心,丹垣升流霞,好一副女中豪傑、人中慈母之氣態!
中年女子定睛不轉地盯著我,渾似入定一般。
其時,我也感慨於她的面善和似曾相識。彷彿眨眼之際,晴空下,芳草端,慈母牽孩兒,漫步水雲間。水含月師叔拉著我奔行在草原,騎著師父的脖子,登上洛基山脈之巔,那些崢嶸歲月,竟是慈愛連篇浮現。如果說,作為孤兒的我,從未有父母形貌之想,但偶爾入得夢裡的母親形象,又何嘗不是眼前這位杜夫人的寫照?也只在這一刻,我的胸口肺腑之下,氣血翻湧,波瀾不平,何故見到杜雲龍,尤其是眼前的杜夫人,我竟然心生如此牽腸掛肚的意緒飛花?
杜冰嬋和杜雲龍見我二人仿似故人久遠未見、正摸索回想一般,甚是莫名,卻聽杜冰嬋道:「媽媽,我說過了,你們面貌真的很像,你讓爹哋說說看。」
卻見杜夫人眼圈有些泛紅,良久聽她一聲輕嘆,尷尬一笑道:「我有些失態了,方隱是吧,來,坐。」旋即朝外喊道:「趙媽,沏茶!」
我一聲道謝,在書屋茶几旁的藤製沙發上坐下來,卻不經意間,發現杜夫人別過頭去,擦拭著眼睛。不一會,趙媽便為我四人一一看茶,清茗之幽香,沁人心脾。
「我說,爹哋,媽咪,還有,方隱,你們怎麼了?」杜冰嬋隱隱讀出了時空中的凝滯氣息,望望我三人,「怎麼大家初次相見,都沒話說?呵呵?莫非,你們之前認識?」
「當然不認識,我們從未見過。」杜夫人收拾形容,示意我喝茶,杜雲龍也走過來坐下,不緊不慢地說道:「世上面貌相似之人,何其之多,任何一人,總能找到相像的某人,這本稀鬆平常。那麼,方隱,你幾歲了?」
杜夫人端起茶,卻沒有喝,緊緊盯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25歲。」我一啜清茶,望著他二人,只覺二人彷彿對我非常在意,尤其是杜夫人,一直渾身打量著我,彷彿要把我看穿看破。
「那麼,你的生辰年月日,是什麼時候?」杜夫人茶杯已經到了嘴邊,聽我如此回答,又放回茶杯。
「庚申年癸未月癸丑日丁巳時。」我平靜地望著他二人。
「啊……」杜夫人瞬時一驚。雙手一顫,茶水濺了一地,面色早已大變,豎圓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媽媽,怎麼了?」杜冰嬋見杜夫人神色極是異常。
「阿瀾……」杜雲龍臉色陰沉,「我們該去用餐了,趙媽早準備好了,走吧。」又拍拍我的肩膀,「你是嬋兒的朋友。我們也是第一次相見,後生才學可畏,是個人才,走吧,我們先用膳。」
「慢!」杜夫人眼圈愈加發紅,「雲龍,這麼多年,你總是不讓我提,總是要我忘記。忘記,再忘記,我能忘記么?我是個女人,我同樣也是個母親!我真的不能控制自己、不能壓抑自己不去想。不去回憶,這二十五年來,我過的好痛苦,過的好心酸。我好想我的兒子……」說到這裡,杜夫人淚濕眼眶,又轉向我。「方隱,你真的好、好……好生讓我懷念、想起一些往事,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有種天生無可阻擋和避免的直覺,這一定是出於女人母性的直覺,你和我、我們之前的兒子一樣年紀、一樣的出生年月日!」
「媽!」杜冰嬋早已胭脂變色,「你、你們不是說,你們不能生育嗎?你們原來有個兒子?」
「郭瀾!」杜雲龍站起身來,面色慍怒,「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家裡有客人,你這番樣子,要我怎生下台?嬋兒,扶你母親去吃飯!」
其時,我早已懵在一邊,事態生異,且超乎我的想象。
「鼎乾納德……」杜夫人不顧杜雲龍的喝聲,痴痴地望著我,吟念出這一詞。
霎時,我胸口一陣氣魄翻騰,脫口而出:「天緣護命……」
我趕緊一撫摸胸口,那塊東西我還戴著。
「啪!」
杜夫人手中的茶杯,跌落在地,摔的粉碎,卻見她身子一個趔趄,眼前仿似一黑,人便向我跌來,「兒子,桐兒……」卻是暈厥過去。
我一個箭步,上前將杜夫人扶住。杜冰嬋見母親在我懷裡暈過去,大叫一聲:「媽媽」便沖了過來。
杜雲龍在一邊身子發顫,眼睛血紅,沖杜冰嬋喝道:「嬋兒,這方隱是你從哪交的朋友?你趕緊將他送走!我杜家容不下此人,趕快!」說罷,再未看我,轉向一邊。
杜冰嬋愣在原地,早已莫名,眼神在我和杜雲龍間打轉。
「不、不、不要,雲龍,我們做的孽,這都是要還的……」杜夫人片刻間清醒過來,緊緊抓住了我的雙手,眼神再未從我臉上移開,生怕我便要消失一般,「雲龍,這就是我們的兒子!你不能騙自己,我們都不能再騙自己了,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不、不!」杜雲龍雙手罩著臉,「不是的,不會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嬋兒,還不送客?難道不聽爹哋的話了嗎?」
杜夫人完全不顧丈夫的呵斥,依舊緊緊握住我的手:「那個、那個玉佩,你放在哪裡?」
我立即撩開襯衣,就掛在我脖子上,一塊一寸多見方的紫色玉佩,我取下來:「就是這個。」
杜夫人霎時一陣哆嗦,戰戰兢兢接過去,晃在空中,向杜雲龍哭訴道:「雲龍,你看看,這是什麼?你轉過來看看,你能再隱忍到什麼時候?我們的桐兒沒有死,還活著!就在我們面前,你為什麼不相認!」說罷,一把將我摟在懷裡,渾身顫抖,「桐兒,你就是我們的桐兒,我們的親生兒子,25年了,媽媽終於又看到你了……這塊玉佩,是你爺爺親自在上面刻的字,『鼎乾納德,天緣護命』,是你爺爺文章里的字,這是你的護身玉佩……」杜夫人說完,雙手捧著我的臉,端詳著,身子再次抽搐,一個趔趄又倒在了我懷裡。
我緊緊抱住她,只覺胸口氣血不定,眼前金星直冒,腦里一片空白。
她,真是我的親生母親?杜雲龍,又真是我的親生父親?
天地蒼蒼,人海茫茫,方隱我四海歷游,25年人生,除了師父師叔為伴,便孤身一人,天涯浪蕩,何嘗能想到,會在此時此地,得遇自己的親生父母?萬丈紅塵,千尺雲霄,恩愛情仇,六親因緣,於我從未感念生恨,卻在此時此地,漫天人倫意緒,仿似箭雨流星,九天散花,紛繁襲來,我,一個玄門浪子,便似再也無法移動身軀,自由馳行。這是怎樣的造化境遇,這是何其荒謬的命運人生?
師父對我說過,他23年前路過一山口時將我撿來,當時我只有兩歲,被一群野狼餵養,能證明我身份的,便是掛在我脖子上的那一塊玉佩,上面寫著「鼎乾納德,天緣護命」八字,還有我的生辰八字。
在師父師叔的照顧撫養下,我逐漸長大,從未有過「父母」的印象和記憶,伴隨我的,只有那23年的青燈苦讀,寂寞參修,於每一個日夜朝夕,在沒有父母的歲月里,我譜寫著自己五光十色的殊異年華。
我有親生父母嗎?我需要親生父母嗎?如果,我真在親生父母身邊長大,我現在又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
只在這瞬間,我清醒過來:我並不需要父母,他們也不需要我贍養,我若有父母,也只會讓父母和自己不得安寧,這是一個入得玄門之人的命數,除非我能找到自身的龍脈。
我扶著自己的母親——她定然是我的親生母親,定然是這個世界上最想念我、最牽挂我、最疼愛我的人,只是,我從不知道她的凄苦,她的以淚洗面。我只知道,殘酷的人生,恰似這堂上的燈火,明滅有時,緣聚緣空。也許,這隻能相見一次的命數之痕,會烙刻在我今後多少年裡的風雨去路中,但我畢竟知道,該是再見的時候了。我雙臂將母親抱緊了些,也許是最後一次緊緊相擁,我的眼眶,非常乾澀,我抬頭一聲長嘆,望著我的父親杜雲龍,再望著抽泣不止的杜冰嬋,我知道她想說什麼,但這關頭,千言萬語,都只不過是幻影飛花。
「方隱本不該出現在這裡,但人生,就是這般莫測。冰嬋,請你好好陪伴他們,他們是你的父母……如果有緣,我也許能有叫一聲『爸』、『媽』的恩賜,但是,我怕我等不到,也怕他們等不到。」說到這裡,我將暈厥的母親抱起來,輕輕倚在沙發上,「我就此道別,各位,珍重!」
「方隱!」杜冰嬋在背後一陣呼喊,我卻疾行如風。直到走出杜家大門,上得計程車,才覺一顆淚珠,劃破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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